顾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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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am deliberate / and afraid / of nothing — Audre Lorde 豆瓣: @顾予美 播客: 女巫茶话会 📍Tkaronto, ON

流俗地:残障,女性身体,和多元族群

黎紫书的《流俗地》是马华女性写作的代表作之一,它以视障女性的视角来探索弱势阶层和族群的生存空间。在主线银霞的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温情之外,作者也试图展现女性身体和生命所遭受的暴力和不公。与此同时,作者也将故事置于一个更大的历史政治背景下,从而展现马来西亚多元族群内部的政治张力。

《流俗地》之”俗“,在于其描绘的是市井小民的生活,穿衣吃饭的谋生命运。全书的重心也在于描绘女性的命运,盲女古银霞天生视障,但天资聪慧。在别的作家笔下,也许银霞会用自己的才华成就自我实现,但在黎紫书的笔下,这种“生命奇妙的转折”(王德威语)在于她嫁给一位博学的老师,并由此最终获得“救赎意义”(王语)。在我看来,这与其说是“奇妙”和”救赎“,不如说是书名之“俗”的照应。在时代的背景下,书中的女子众生相终究无法摆脱她们的阶级命运,这实在是一种现实主义写照。

残障与女性身体

盲女银霞的生命经验所体现的残障视角,为反思残障人士所遭受到的暴力提供了一个窗口。银霞的视障让她成为施暴者的目标对象,施暴者很清楚,作为受害者,银霞无法”看见“自己的容貌,施暴的成本和风险很小。在书中,作者通过对不同程度的黑暗和梦境的描述来向读者展现银霞的内心情感,让读者能够具象地感受到银霞所感受到的世界。比如,作者是这样具象地描绘银霞受强暴的苦痛的:

”有一段时间她只觉得黑暗是磙烫的铅,从她的头颅灌入。长这么大,她没有经历过这样充实的黑暗,如同磙烫的岩浆涌入她的嘴巴耳朵胸腔肺叶胃囊……身体成了躯壳,所有的空处都被液态的黑暗填满,迅即凝固,让她成为一具被黑暗填充的木乃伊,与黑暗成为一体,实实在在。”

但就算银霞能看得见施暴者,身为处在弱势阶级和族群里的弱势女性,她真的有希望讨回正义吗?银霞所遭受的不只是强奸的身体暴力,还有社会文化里对女性贞洁规范的暴力。因为母亲认为曝光被性侵会让银霞嫁不出去,因此宁可息事宁人,也不愿找到施暴者,日后少数知情者埋藏并淡忘此事,公正因此一直无奈缺席。女性所遭受的暴力尽在这不言中。污名和沉默是所带来的黑暗恐怕比视障还巨大得让人绝望。

在王德威的导读中,流产和堕胎的女性生命经验被诸如“此生最大的惊骇与创伤”一笔带过。但去说出“流产”和“堕胎”,去破除对女性身体的社会禁忌,是女性获得更多的自由、安全和健康的第一步。身处于社会弱势阶层的蕙兰不正是这一禁忌的受害者吗?——“老护士一边替她清理,一边问她是不是明知怀孕了还与丈夫行房。蕙兰说我怎么知道呢,从来没人跟我说过怀了孩子不能行房。”

作者对银霞在遭到性侵后的堕胎的描绘也是本书最有感染力的段落之一:

“说广东话的印度护士叫银霞脱下衣衫内裤,再让她爬上一张有着金属扶手的床。床上的埝子很薄,里头填充了无数疙瘩,像是有许多难以平复的过往。印度护士让她拱起腰,将几张防水棉纸铺在她臀下。银霞听从她的指示一一照做,之后听得房门被推开,阖上,推开,医生进来了与謢士用英语细声交谈,又听得小金属器件在一个金属盘子上相撞,声音清脆之极,让银霞想起三角铁,许多三角铁。医生来给她注射,问她奇怪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家里有什么人?银霞顺着秩序逐一回答,我叫古银霞,十六岁,家里有父亲母亲……直至眼前如墙的黑暗被分解,变成了浓雾,又像是成了水,浩瀚地往远处流淌。银霞不及将家中人员说全,灵魂便像舍弃了肉身,也化作水化作雾,被那深邃辽阔的黑暗吸引了去。

醒来的时候,半天已经过去了。银霞睁开眼睛,黑暗马上凝固起来,变成了结结实实的硬物,堵在她眼里。她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刚经历过那幻境一般的黑暗,觉得自己飘荡在空中,也许就像个太空人似的,在不可思议的角度听到医生与护士细碎的谈话,却又同时感觉到冷冰冰的金属器材从私处探入阴道,在她的小腹中捣鼓。那像是一根细长的小汤匙伸到她的子宫里,轻轻搅拌,仿佛要在那脏器里调配一杯饮料。这过程十分奇妙,银霞觉得自己变成了局外人,床上躺着的身体与她无关,那人的命运与她无关,就像她是来参观的,透过某种链接的手段,让她参与了一次小手术,体验到了另一具身体里轻微的流失与痛楚,甚至也感觉到温热的血被小汤匙引导,自下体溢出,像尿床那样濡湿了她的臀部。手术完毕后,三角铁的撞击声音再次响起,她才像被催眠一样昏睡了过去,掉进另一个充满引力的空间。那里有个很浅的梦境,她涉于其中,仍然意识到手术房里越来越冷,盖在身体上的被子十分单薄;对面墙上的一台冷气机开得不遗余力,呼呼作响,仿佛这是停尸间,床上躺着的是一具刚解剖过了的尸体。”

多元族群和政治生态变革

本书描绘了马来人、印度人、大马华人和来自印尼和孟加拉的外劳形成多元族群的社会。银霞、拉祖和细辉之间跨越族群的友情体现了对这一多元现实的认同,但作者也并没有止步于个人层面的温情,本书也毫不留情地揭露了这一“多元”背后暗藏的对弱势族群的收编和压迫。当拉祖会考成绩卓越成为“状元”时,他荣登每一份报纸,各族人民皆知。但当作为律师的拉祖被杀后,他却应自己印度“黑皮”血统而无人问津,“死时如石子落水,只有“噗嗵”一声,细辉订阅的报纸上也没有接续的新闻追踪。凶杀动机不明,无人被捕,更不会有讣文敬告知交,也不会有人刊登挽辞痛惜英才。”“”一个执业律师在住家门前被砍杀,这么一宗血案,由于死者非我族类,在华文报章只占极小的篇幅;内容单薄潦草,也没有附上死者的遗照或其他图片。”

我对马来西亚政治了解甚微,在读王德威的导读之前,我没听说过“五一三”事件,自然也不知道本书的政治历史背景,因此本书中的政治探讨对我来说非常惊喜。据王德威介绍,马来西亚反对势力在“五一三”在全国选举中险胜,第一次超越联盟政府,选后双方冲突,华人成为主要受害者,地位备受打压。《流俗地》的故事设定是在”五一三“之后,大马华人逆来顺受,政治组织举步维艰,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本书的人物身上都带着一丝苦闷和忧愁。但就算再受打压,大马华人也没有放弃民主选举这一制度,对投出自己的政治代表的希望贯穿全书,作者甚至花了《一路上》这一整章节来讲述大选前夕政客们的拉票宣传手段,这一政治线直至全书最后一章大选胜利达到高潮。在作者笔下的马来西亚,民选的意义深入人心,像是马票嫂和老古之流的平民百姓,也关心时政,对投票抱有极大热情,认为自己的一票非常重要,这和我处在的普遍政治冷感的社会形成强烈的反差:

面对银霞被强奸,父亲老古愤慨道:“我们这就走,找政党帮忙去,给他弄个记者招待会,让大家知道这盲人院里有多少龌龊事情。”

年老痴呆的马票嫂为了选举而不愿断掉最后一口气:“她老说自己是有用之身,还能等等。“等什么呢?”细辉问。“等下次大选去投票,把政府换下来。”马票嫂说。“那时候啊,就算阎王要我下去陪梁虾,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大选之日的民众热情:“那天不是大选吗?”“是呀。大选那天不能请人吃饭,给人饯别吗?”“那种日子谁有心情吃这种饭,搞什么歌舞升平?”老古一脸不耐烦,说,我不去!全国大选不在周末而落在星期三,民间怨声载道,都说政府刻意阻止游子回乡投票。……锡都无线的士的老板与老板娘早上携手去投票,中午到电台来亲自下场,特准银霞与阿月提前下班。“去去去,投票去,把政府换下来。”老板因为生病嘴巴有点歪,这话说得像开玩笑一样,银霞却听得出来是真有此意。”

如此种种,无不体现了那个时代下大马华人对民选政治的热情,和渴望改变自身族群地位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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