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芳
馬世芳

台灣廣播人,寫作者。

【舊文重發】2014 年最難忘的聲音

首先大概是鎮暴警察棍棒敲在示威者腦袋的悶響、水砲命中肉軀的噴濺聲、催淚瓦斯在柏油路上炸開的爆響、街頭示威群情激昂的口號與歌聲。然後是更多揪心的聲音:飛機墜地、街區爆炸、捷運車廂裡此起彼落的尖叫。

很久很久以後,回想起二○一四,耳畔將響起什麼樣的聲音?

首先大概是鎮暴警察棍棒敲在示威者腦袋的悶響、水砲命中肉軀的噴濺聲、催淚瓦斯在柏油路上炸開的爆響、街頭示威群情激昂的口號與歌聲。然後是更多揪心的聲音:飛機墜地、街區爆炸、捷運車廂裡此起彼落的尖叫。

這一年,我常想起五月在小巨蛋看的林宥嘉演唱會。安可曲他唱了五年前林夕作詞的「感同身受」,字字句句,竟顯得愈來愈有重量:

不一樣的血肉之軀在痛苦快樂面前
我們都是平起平坐
全世界的脈搏,讓我們用心撫摸
別人的眼淚隨時來自你和我的雙眼
有那麼多人在寂寞,就沒有人寂寞

這一年,復興航空澎湖空難,死了四十八人。高雄氣爆炸翻好幾個街區,死了三十二人。少年鄭捷在捷運板南線揮刀無差別殺人,四人死亡、二十四人輕重傷。我們刷著手機追看新聞,一邊傷心焦慮憤怒,一邊看別人傷心焦慮憤怒的言論。

這一年,台灣反「黑箱服貿」青年佔領立法院、爆發「太陽花」運動,一群青年衝進行政院,警方開水砲車、揮警棍鎮壓清場,再過一週,五十萬人上街抗爭。獨立樂團「滅火器」在「反服貿」運動期間創作的「島嶼天光」延燒傳唱、衍生無數致敬版本,這是多少年來,台灣首見鬥志昂揚、好聽好唱的社運戰歌,成為台灣青年世代毋庸置疑的年度歌曲(它甚至從未正式發行CD,直到年尾纔製作了實體專輯準備上市)。十一月底台灣九合一大選,國民黨潰不成軍,咸認為是「太陽花效應」發酵,青年世代對掌權者麻木昏聵的義憤,感染多數選民投下「賭爛票」(當然,從最近地方議長選舉的賄選風暴就知道,我們離革命成功還遠得很,不必高興太早)。

九月底,香港爭取「真普選」的青年大舉佔領中環、灣仔、銅鑼灣、旺角、尖沙咀,展開長達七十六天的「雨傘革命 / 黃絲帶運動」街頭抗爭。抗爭期間數次警民衝突,催淚彈、胡椒噴劑和警棍落在和平示威的群眾身上,那畫面在我們眼裡居然似曾相識。據香港中文大學民調估計,全香港有一二○萬人曾參與這場佔領運動。除了Beyond樂團一九九三年的「海闊天空」再次傳唱街頭,林夕作詞、跨界跨世代音樂人合唱的「撐起雨傘」亦成為這一年激勵香港人心的主題曲。

台港這兩場轟動世界的街頭運動,都和大軍壓境的「中國因素」息息相關,也是兩地社會階級差距愈拉愈大、青年世代飽受壓抑、「相對剝奪感」、無力感愈來愈強,終於憋不下去的總爆發。

十一月底,我來到金鐘「雨傘革命」現場。天橋一左一右兩條大橫幅,左邊是魯迅《故鄉》名句:「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右邊則是約翰藍儂的烏托邦名曲《Imagine》歌詞: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你可以說我在做夢,但我不是唯一做夢的人。」

十二月中,「佔中」清場之後,我也幫了忙的「The Beatles, Tomorrow」攝影展在台北華山開幕,策展團隊在最後一區重現了藍儂彈唱《Imagine》的白色鋼琴場景,現場反覆播著這首歌。我倏然想起金鐘的標語,想起添美道政府總部那面如今已不在了的,佈滿抗議民眾海報、塗鴉,貼了幾千幾萬張小字條的「藍儂牆」(港人叫『連儂牆』),那首原已熟極而近乎無感的歌,事隔多年,又令我眼眶一熱。

這一年,照例看了二十多場演唱會。去了趟東京Summer Sonic音樂節,親睹台灣經典龐克團「濁水溪公社」摔吉他的歷史時刻。去了趟美濃,和上千鄉親一起聽林生祥紀念交工樂隊《我等就來唱山歌》十五週年露天演唱會,感動非常。十月的黃韻玲慶生演唱會、十二月的小巨蛋李宗盛演唱會,規模一小一大,卻各自展現了來自台灣流行音樂黃金歲月最最洗鍊、圓熟、動人的積累。

這一年最令我心折的專輯,分別來自一老、一少:黃連煜的《山歌一條路》和王榆鈞與時間樂隊的《頹圮花園》。《山歌一條路》把老火味的藍調和客家山歌冶於一爐,濃釅辣舌,行雲流水,內力深沈,沒有江湖歷練的後生小子斷斷做不出這樣「大匠不工」的音樂(同樣的「老火味兒」也貫串黃連煜參與的「新寶島康樂隊」《第叔張》,一併推薦)。王榆鈞錄了兩張CD滿滿十九首歌,一路聽完,像跑進別人的夢裡過了一段日子,耳朵眼睛都是陌生中帶著熟悉、奇趣而又深邃的聲光風景。這位三十二歲的文藝女青年已經甩開同代人常見的陳腔濫調,找到了成熟、自成一格的音樂語言。

而這一年最驚喜的歌,或許是林宥嘉獻給陳昇的合唱曲「大象舞台」──陳昇在中段現身,還沒開口唱歌,光那句口白:「媽媽讓我牽著你的手 / 去環遊全世界 / 就這樣決定了」,歌迷眼淚就流下來了。這等功力,捨卻陳昇,再無別人。這首「跨代合作」,應該是今年最讓人心碎、心醉的合唱曲。

說到流淚,今年仍然屢屢因歌而哭:在黃韻玲和長大的兒子Arthur同台合唱《Arthur》的時候、在林生祥和樂隊在歌曲背景所在的美濃獻出摧枯拉朽的《菊花夜行軍》的時候、在李宗盛彈著吉他娓娓唱起《最愛》的時候......。且讓我借用三年前寫過的那句話:我仍衷心慶幸能在這座島嶼保有在歌聲中感動掉淚的能力。

(12/29/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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