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世芳
馬世芳

台灣廣播人,寫作者。

中年重作影迷,很幸福

(编辑过)
過去兩年,我看了一百多部電影,比過去二十年加起來還多。
楊德昌《恐怖份子》(1986)劇照

過去兩年,我在電影院看了一百多部電影,比過去二十年加起來還多,其中絕大多數是在新莊國家影視聽中心「大影格」看的。

遙遠的學生時代,我也曾當過幾年文青影迷。八九十年代之交,沒有手機,沒有網路,更沒有MOD和Netflix。文藝青年的知識儲備,得靠自己上山下海去尋寶,一本本書、一張張唱片、一捲捲錄影帶,在自己房間築成精神王國的城牆。

我爸是超級影迷,一天到晚跑電影院。小時候,家裡還常有各國藝術電影的錄影帶,爸媽常吆喝朋友來看。大家先吃頓飯,再搬藤椅排成兩排,一起盯著十八吋的彩色電視(那台電視放在一個有輪子的長腳小鐵櫃上,推來推去很方便)。選的若是「小孩最好不要看」的電影,就會把我們趕到房間裡:看的並非情色片,我瞄到過一幕畫面:一個年輕人滿臉狂喜慢動作拿刀切割被暴打的受害者的手腕。四十年後我在「大影格」看史丹利庫柏力克《發條橘子》膠卷版,才終於知道那段童年陰影的出處。

大學時代,我最大的熱情是搖滾樂,發瘋一樣買唱片,電影充其量是「副修」,遠遠不算最「硬核」的影迷,卻也對當年場景不算陌生。那時影迷怎麼「進補」呢?他們會去重慶南路騎樓專賣盜版錄影帶的「秋海棠」挖寶,每個認真影迷家裡都有一排排「秋海棠」自製的錄影帶。生而有幸,我們還迎來尖端科技「雷射影碟」──此物身價不凡,光播放器就要幾萬塊,窮文青都去敦化北路的「太陽系視聽中心」租片:當年流行在小包廂看錄影帶的「MTV」,「太陽系」大手筆全面使用雷射影碟機,進口大量世界名片,24小時營業,簡直是影迷夢土。據說「太陽系」全盛時期每月淨利三百萬台幣,那是什麼樣的時代呀!

還有專攻歐洲藝術電影的MTV「影廬」,小小一間,那是很多文青第一次看高達、侯麥、楚浮的啟蒙聖地。學校社團偶爾會在活動中心辦影展,左右門關不嚴,銀幕兩側永遠漏光,音響只是一顆放在舞台上的破爛喇叭。既然票價那麼便宜,也就不計較了。越南導演陳英雄的《青木瓜之味》,就是在台大活動中心看的。

校園刊物社團學弟吳智富自告奮勇辦小型影展,神通廣大,借到長老教會地下室放錄影帶。那邊有一台大電視(旁邊玻璃櫃擺滿了陳明章、朱約信、黑名單工作室的演出實況錄音帶,都是朱約信的珍藏,希望那些寶貝後來都有保管好)。多虧智富,我才有機會看到伊丹十三《蒲公英》和相米慎二《颱風俱樂部》,一輩子忘不了。

其實真正厲害的電影,在破爛的場地或用小小的電視螢幕看,也還是厲害。就像了不起的專輯,哪怕用最便宜的錄音機播出來聽,也還是扣人心弦。

當然還有金馬影展!那是一年一度的影迷大拜拜。當年沒有網路,搶票必須前一晚拎著小摺凳到售票端點熬夜排隊。影展辦在秋冬之交,寒風四起,長夜漫漫,一起排隊的文青就這樣聊上了天,交上了朋友,想必也滋生不少愛情故事。我也曾在影展期間一天衝三場電影,情節故事在記憶中攪和成一團。有一天晚場要看塔可夫斯基《鄉愁》,聽說此片極沉悶,而我又總是在電影院裡睡得特別好,便「預防性」灌了一大杯咖啡下肚。結果確實沒睡,卻也看得糊里糊塗,像睜眼做了一場夢。

出社會之後,電影愈看愈少。串流平台再方便,畢竟不能取代大銀幕。直到前年新莊國家影視聽中心落成啟用,我和太太才重作影迷,幾乎週週報到,看經典名片4K修復版、還有愈來愈珍罕的卅五釐米膠卷原片,非常幸福。

這兩年,我們在「大影格」看了日本學運時代的激越紀錄,認識了武俠片大師胡金銓,初睹一系列較少公映的台灣新電影精采作品,難得見證獨立電影先鋒黃明川大銀幕版《西部來的人》,看了王童導演所有作品(包括失而復得的珍貴台語版《看海的日子》和《稻草人》),見識了香港導演楊凡的耽美,初識日本導演增村保造(並迷上美麗的若尾文子),重新認識小津安二郎,並在大銀幕看了庫柏力克的幾部曠世經典,還有好多好多......。最近這段時間是楊德昌回顧展,中心同仁千辛萬苦搞定極複雜的授權問題,終於能一口氣播映他所有作品,這是足以傲視世界影壇的盛事。

將近三十年後重看《獨立時代》和《麻將》,才終於懂得楊德昌的犀利。當年我們真的跟不上他,只好自以為是罵他兩句自溺做作,卻沒看到他對家庭、對感情的深描。如今自己世故了,才看懂他刻劃戲中角色的周密妥貼。《一一》已是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平起平坐的經典,我也得到中年,才懂得感激楊德昌的細膩。真的,儘管多年前看過,還是要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你會因為重看,領悟自己這些年的成長。

對了,這次影展也會放楊導列為生平最愛之一的《鄉愁》,我這次無論如何要清醒著看完。

(寫給《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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