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ly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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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主流,然后呢?

(编辑过)
这不是终点,只是一个还无法展现任何个人价值的起点。这只能说明我不以主流的价值体系培养自己,后面的故事都得自己一笔一划重新写了。

从加德满都打车去城外的山上,一路上我像快要赴刑场一样地紧张。我要去参加200个小时的瑜伽教师培训。这个决定最开始不是我的主意。从二月份开始在中国之外旅居以来,对于职业的迷茫一直折磨着我。用“职业”这个词好像也不够贴切,或者太过正经,因为我此刻不需要确定“一个”职业,甚至这辈子都不需要,不需要把它钉死。我也不需要写一份五年计划给任何人。当然如果直接发觉了热爱的事,在实现自我的同时还能以此谋生是很好的结果,很奢侈的幸福。但在开始的开始,我不需要以这样的目标启动,我可以轻盈地开始慢慢摸索。况且那种成功人士顺风顺水的经验不会很无聊吗,不会缺乏很多冒险、很多可能性吗;好吧,也许我是嫉妒才会这么说。

我想象中的脱离主流一直是一种英雄主义般的叙事,比如我下了怎样大的决心,放弃了怎样前途光明的生活,毅然决然一头扎进未知的野林中。我也希望我能花大篇幅讲述这样浪漫的叙事。但我确实没这个素材。

我学经济学的,本科期间已经写过很多学术垃圾。到了硕士阶段,创造它们的过程仍然让我很痛苦,丝毫没有感觉更容易。这是一门社会科学,我尝试说服自己先把技术学好,就可以把研究聚焦在我关注的社会议题上,写一篇揭示性别不平等的优质论文比我在朋友圈转发悲惨新闻,希望为数不多的微信好友看见来得有用得多;但同时我又怀疑着它真正的影响力和受众群体的单一,加上看着学校里老师同学的状态,我猜测自己的情怀多半是自作多情,可能单纯把它当份工作更自洽。我也尝试写过,挫败感、畏难情绪远大过价值感,写不下去。我做商科相关的实习最多坚持过一个月,讨厌当时做的重复性极高的傻工作,光和数字、表格打交道让人失去人的质感,和真实世界没有任何互动;也讨厌坐班,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坦然接受了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被困在办公室里。所以,即使看到同学们都在紧锣密鼓地参加秋招,我就是不为所动。脱离主流对我来说没费任何力,只需要讨厌它就行了。我迄今为止果断的决定几乎都是由讨厌驱动的,足够讨厌就足够坚定。

但这不是终点,只是一个还无法展现任何个人价值的起点。这只能说明我不以主流的价值体系培养自己,后面的故事都得自己一笔一划重新写了。一句话总结,我只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但还没搞清自己要做什么。

二月份我收拾行李去了泰国。原因之一是过去三年快速崩塌的外部世界让我疲惫不堪。我佩服能在绝望中站定、耕种、等待的人。我只是经常早晨睁眼、刷新闻、开始流泪。而身边几乎没有同温层朋友,时时被冷漠灼伤的我愤怒又孤独。这一切暂且停息后,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透透气。原因之二是我被迷茫折磨了太久。到十一月结课前,我可以用“我还是个学生,上课、拿生活费是我目前的本分,别的可以再等等”来自我欺骗,我也很长时间拿这个身份当作挡箭牌,别人听到后便不会追问,也不对你作太高期待。但这个说辞越来越只能用来堵别人的嘴,没法糊弄自己。我渴望自己能在和学校有关的事之外做点儿别的,我想确认自己能胜任点儿别的。

空闲的十二月,导师问我想不想去他朋友的咖啡店兼职。我喜欢做咖啡,在因为焦虑过于频繁地在阳台走动抽烟的每一天里,冲咖啡是我唯一静止的时刻。它让我感到平静。我暗暗想这该不会是我绝望生活里的转机吧?我鼓起勇气去联系,结果对方聊到一半便不再回复我。我又泄气了。

一月初,病也得过了,国门也开了,和ale合租的房子要到期了,他问我要不要年后去泰国透透气,正好他写书,我写论文;如果觉得走到了死胡同里,陷入长期的停滞,换个环境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也许。被提醒我手里好歹是有一件事情要做,有一篇论文要写的,我安心了一些。彼时出国已经变成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但或许也正是需要突破想象力的时候。被困了这么久,我还要自己困住自己吗?我答应了,心虚又兴奋,我们出发了。



正常的世界扑面而来,我沉浸在久违的自由中。在曼谷街头漫步了几天,眼睛贪婪地吸收面前的一切,像是我越用力看,就越能重新与外面的世界接轨。之后,我们到清迈安顿下来,住进了公寓。第二天,ale起得很早,我有点懵,但立马也起来了,想跟着他的作息,确保自己不被落下。切芦笋、炒鸡蛋、烤几片面包,我做我最爱吃的早餐。从行李箱里拿出摩卡壶、电陶炉和两个浓缩杯,煮了咖啡在阳台喝。早晨,楼下的街区还很安静,旁边的夜宵铺桌椅被架起来了,不远处有一家撑起泰国便利店文化的711,空气里有热带夏天的轻盈。咖啡喝完了,他起身把餐盘收回去,回到餐桌前搬出电脑,开始计划忙书的事情。看来和头几天的曼谷不一样,今天不一大早出门散步了。我像在派对上玩得正尽兴的人突然被叫停舞步,身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去忙了,不陪你玩了。要么你也收拾收拾,该面对现实了。”

对于这个场景,我脑海里是有理想中的画面的:我们面对面敲电脑,做一对潇洒的数字游民情侣。虽然我还没开始赚钱,但论文也挺体面的不是?只不过,落到现实中,这一天是不是来得太早了?清迈城里我还没去呢,现在就得开始回忆stata怎么用的了吗?但没办法,早晚都得开电脑,我坐下来加入了他。

但一切没那么简单。在东南亚的整整四个月,我一点也没能推进我的论文。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住所,不同的咖啡厅里,几乎每一天,我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发呆,漫无目的地浏览网页,偶尔敲两行命令,一直到天黑,合上笔记本背着包离开。

每天吃完早餐、喝完咖啡,我会突然醒过神来,然后叹口气,叹新的一天又不可避免地开始了。我没有信心自己能不浪费它。和我朝夕相处的人一天天认真、辛苦地写书和专栏,而我像行尸走肉一般,日日消磨时间,动弹不得。ale给自己计划了一周一天的休息日。每当休息日到来,我们有一些别的安排时,我一边松口气今天有人陪我,不用开电脑了、可以逃避一会儿了;一边无法真的享受当下的放松,因为不觉得一事无成的自己配得上娱乐。

那时我无法像旁观者一样审视我的生活。我难以解释清楚为什么会这么难,为什么就是不能按部就班把该做的事做了。论文题目是老师有把握才建议的,数据是现成的,老师甚至给我提供了相似题目的代码思路。只要我学,只要我做,完成只是时间问题。但我就是没有做。

回想起过去自己陷入这样的行为模式时,身边人对我表现出的是不解和无奈。没有人关心过我感受到的阻碍是什么,他们是自己做到了,所以理所应当地认为我也能做,他们觉得我不行只是因为懒。我讨厌那些对我粗暴的定义。就算是此刻,写到这里,我还能感受到愤怒在胸腔里燃起。还好,彼时的我好歹逃离他们的声音了,那些破同学,只要我想,我一辈子都不用再见到了。周围安静下来了,我总算可以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了。

这时候才发现,对于“我就是因为懒”的想法,自己可能比任何人都坚定。我不想面对自己,我不想细究自己是否有没被看到的心理障碍。我不相信有。我不想照顾自己,我恨自己。我和“他们的声音”是站在一边的,我接受并且捍卫粗暴地给我贴标签的行为。我口口声声的“他们的声音”,其中有多少是由我自己强化的?

我很割裂。我一边无比苛刻地评判自己,一边心疼自己太痛苦而想办法缓解。我开始练习正念冥想,写情绪日记,但都感觉在隔靴搔痒。我想向外界表达我的痛苦,想被听到,被理解。因为我无法认可自己的情绪,所以需要别人来替我做到。但我在网上总是表现出我无比享受我的旅行。我不认为那是虚假的,原因很简单:难过的时候躺着不动,高兴的时候才坐起来发动态。别人只能看到现实的一半。结果是,他们一天比一天羡慕我,我一天比一天孤独。说不出我的难受,也是因为怕不被接纳——人在东南亚玩儿,还能有什么可痛苦的?

我生活最亲近的旁观者,我的男友,在每天忙自己的项目忙得筋疲力竭之外,见证着我日复一日的消沉。之前,即使知道有些不切实际,我们都还是暗暗抱着希望,盼着出国了,环境对我友好一点了,我就会振作起来一些。但真实情况是这么赤裸,对两个人来说,都比想象中更沉重。我们都算认为一件事情与自我价值关系不大就提不起劲做的人。工作之外,ale尝试结合自己的经历帮我分析,为什么我动不了。他建议,如果论文不能给我价值感,我得接着找,得试试做做别的,直到我的生活能给我价值感。如果生活其他的部分有了起色,就像机器里的一个齿轮转了起来,逐个带动其他的零件,机器会运作起来。到那时,如果还有一件过去没完成的事在持续占据你现在的精力,你甚至会出于想要摆脱它而果断把它解决了。他就是这么做的。

听上去很有道理,而且没什么尝试成本。而我自始至终没能做到。我嘴上说着希望自己以轻盈的态度去尝试,但我不曾真的对自己宽容过。我无法承受失败,因此也无法开始。我有想做的事情,其中有些别人可能觉得没什么难的。但我就是坚持认为自己无法胜任。我想去深圳的一家服务流动女性和儿童的NGO实习很久了,但一直没申请过。过去的两个暑假都在外游荡,做义工本来能减少我的旅行成本又增加和人连接的机会,我却始终没能迈出这一步。住在青旅时,朋友跟我提起她打零工的经历,我很想试试——在迷茫的生活中,我期待它能给我带来多种经历的可能性,但又没真的付出行动过。换一个论文题目也许更能引起我的兴趣,让我感觉有价值,但是换了就意味着可能做不出结果。我即使拖着,也不冒风险。随之而来的就是恶性循环,因为不相信自己能做事而不敢尝试,而不尝试就无法打破零纪录,无法积累自信。

好吧,既然我已经决定写这一篇自我剖析了,而且写得如此诚实和赤裸,让我自己都惊讶了,我还是应该贯彻尊重事实的原则。对自己的看法是好是坏另说,我得把我做过的事也写出来。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也不太准确。我做了ale的编辑,去ngo学校教了英文,开始教中文,还做了次翻译的工作。



我在线上教一个意大利女生中文。第一节课开始前,我心虚得睡不好觉,这不是小打小闹,是和一个语言机构正经的合作,我得以一个专业教师的面貌出现,我要思考怎么教一门语言。好在我可以基于教科书发挥,只要提前做准备,我讲解得算是比较清晰。教学之外,我们也聊得很开心。我还在自由职业网站上找到过一次转译采访语音的工作,这是我第一次自己报工作时长来结算工资的经历。对方是非常好沟通和公平的人,翻译时长之外,还提醒我务必把学习背景材料的时间也算上。这些给了我能胜任一份工作的信心——我可以把它做好,并得到相应的报酬。能赚到钱,不论多少,都是对我想实现经济独立很大的鼓励。但工作内容本身很难说是有意义、能吸引我的兴趣的,现阶段作为一份经济支撑是可以的,但我没法只做这些。

再说到做编辑。在我们到了清迈,ale正式启动他的书和专栏之后,我们开始了有报酬的合作。他表达了想让我继续参与他的工作的想法。说“继续参与”,是因为我们的合作始于更早期,从22年8月在海南认识、又各自返回原来的城市后,他问我是否愿意编辑他的newsletter,一周一次免费发文章到订阅者的邮箱。我从来没做过编辑,充其量自觉语感还比较精准。但那时,这样的要求正好满足我的私心,在尚且异地之下维系住我们还不明朗的关系,所以我爽快答应了。他是很鼓励我、肯定我的能力的人,我不太有得到糟糕反馈的可能性。也因为是无偿的,而且合作只处于我们俩之间,即使搞砸了,结果也不会那么沉重。我持续地做着这个工作,包括他和公众号平台的两次合作。现在,这个邀约于我而言,既能参与既是我崇拜的、又是我伴侣的人的写作项目,还能在无收入的情况下有些经济回报,我非常乐意。

所以,说我没办法做任何事是不公平的,这份工作我做得非常专注、尽力。慢慢地,我从只会在语法上润色,进步到对文本整体的把控变强,甚至有时能就文章的题材、结构提出一些好的建议了。与此同时,我也越来越感到不满足。对于专栏,即使他发自内心希望这是我们共同的作品,希望我主动参与、把自己当作一分子,即使我们的收入也确实是这么分配的;坦白说,直到现在,我也觉得这更是他个人的东西。欣赏他的创作和有参与感是两回事,我只是在其中完成一小个部分罢了。他承认我的付出,认可我的成果,给予我经济回报,对我来说仅限于此。得到的夸奖是他的,机会也是他的,互动也是他的,甚至没有人想到有哪些绝妙的点子是我出的,除了他没有人会认可我的付出,也没有人会在意文末的分工说明,因为绝大多数人(包括自己)都习惯于只关注作者。看见他获得的知名度,我甚至不理性地感觉自己被压制。

即使工作做得很好,能力在变强,我还是有很强的冒充者综合征。我觉得被选中做这份工作,比起是因为我的能力,不如说是因为我是他的女友罢了。他的书是大出版社签的,文章是发在大公众号上的,况且我在个别文章也打过没有名分的黑工,我在其中算得了什么?但是,归根结底,我有理由抱怨吗?他在这之前走过的路,我都走了吗?现在他作为作者,付出的就是比我多得多,我怎能想要和他同等的回报呢?

我意识到,不是我作为编辑获得的回报不够合理,而是做他的编辑本身无法给我成就感。做编辑,教中文,做翻译,完成这些让我有短暂的成就感,但它们本身不能满足我,也不能改变我对自己糟糕的评价。身旁就是一个方向明确、步伐坚定的人,而且他做的正是我长久以来想做、但没有勇气做的自我表达;这加倍提醒着我,我还有多远。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心虚的时候,觉得别人的生活的存在都是在攻击你、嘲笑你。仿佛需要大声嚷嚷才能让别人看到你。生活在他身边,对此刻摇摇晃晃的我是莫大的挑战。他鼓励我、帮助我,同时他的成就也刺激着我的自尊心。我想纯粹地为他开心,但嫉妒心强到也让我无法假装它不存在。也因此恨自己的阴暗,狭隘地把我们圈进一场没有必要的攀比。

我试着说服自己,寻找是一个过程,一切都需要时间;但仍然,我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就要自己一步到位,一下子找到一件能让我有充分的价值感并且经济独立的事,摆脱迷茫。我不相信自己,不愿意给自己时间,不接受试错的过程,不接受风险,不接受没有回报的付出,不接受未知。所以,在此刻,克服不会被人看见、被人懂得的恐惧,写这篇文章,做自我表达,真是迄今为止对我最大的挑战。



我还去学了瑜伽。不是去参加瑜伽禅修,而是瑜伽教师培训。这个决定发生在九月中,我们在亚美尼亚的时候。六月初我回中国,ale回意大利待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我住青旅,保持轻盈以便随时离开。比起在外旅居,回成都有更多朋友要见,也因为在青旅,不仅交了新朋友,每天还能随机发生未知的交流,某种程度上把我的注意力从“我急迫地要做一些能建立生活的事”转移走了。我们约定八月在土耳其汇合,土耳其是我因为喜欢《纯真博物馆》那本小说而非常想去的地方。但毕竟签证只有一个月,还得想后面的事,ale提议,土耳其之后可以去看看周边的中亚国家。我一边赞同,因为任何没去过的地方对我都有一定的吸引力;一边很勉强,它不如我对土耳其的期待大,所以我的心虚又冲了进来。我说,我去了能做什么呢?紧接着自我安慰,我可以探索文化啊,别的大不了去了再看。但我心里很明白,我没法再这样说服自己,土耳其之后的目的地于我,是迷茫大过期待。我害怕自己又像在东南亚一样浑浑噩噩。我需要一个自己的生活,一个不管在哪里都能成的生活。我的外部世界是流动的,它迷人又让人迷失,我得把内部建立得稳定才能继续漂。

七月,有天ale电话里问,你要不要考虑去学瑜伽,当瑜伽老师。乍听觉得很荒谬,但仔细回想,瑜伽是我非常擅长的,以及为数不多让我感觉自信的事。练习中,我对体式的理解很透彻,我的身体也很柔软,因此我做出的体式都非常漂亮。更重要的是,练瑜伽是我动态的冥想,我常常因为打坐冥想无法专注而感到挫败,而瑜伽能让我真的专注,感受身体每个部分。我的确很享受它。甚至,在我每到一个新的城市,畏畏缩缩不敢与人打交道的情况下,我鼓起勇气做的第一个探索都是单独出门,去公园或者瑜伽馆练瑜伽。

想到这些,这个建议听起来更合理了。再说点更实际的,我也快没钱了。教瑜伽只需要一张瑜伽垫,不需要定居在一个地方,它符合我现在频繁移动、在每个国家只能待一到三个月的生活状态。我决定去做了。

一个月的教师培训,一笔不少的学费,这是我主动选择的成本最高的一次尝试。对自己缺乏行动的绝望终究战胜了我的低自尊,让我迈出了报名这一步。我希望从中获得对自己的新的认知——我必须得知道自己是可以完成的,我要学会教瑜伽,我还要用英文教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在山路上拐了八百个弯之后,车到了。我提着行李去办入学了。

文字:刘水

编辑: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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