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草
豌豆草

允许故事被讲述,不管这故事将导向何方。

信任绳子,也信任树(读《苦雨之地》)

少雨之地疯魔般落雨并非久旱后的甘霖,正如每个故事(每段人生)都不是残障者变得健全、疏离者被人接受或痴人获得成功,而是终于释然或拥有勇气(哪怕是平替呢),接受自己和这苦雨之地本来的模样,走上无路之路。

《冰盾之森》中敏敏和小铁爬树时的对话:

“都到了这样的高度,想这些事没用的。该断的就会断,这才叫意外。只要做好装备检查,你就只能信任它们。”

“信任树吗?”

“信任绳子,也信任树。”

我们所拥有的装备(绳子),最终不过是我们的日常和在日常中获得的经验。

在《黑夜、黑土与黑色的山》中作者写:“凡人都会渐渐知道,经验的意义就是,凡事皆会淡忘,但会留下一些什么,就像螺贝在石头上留下生痕。学习面对小鱼死去的感伤一刻后,索菲就爱上了泥土。” 贯穿全书的“裂缝”其实是创作者的作品、日常经验的痕迹。索菲回来又离开,人们“将一切视为下雪一样理所当然”。而下雪本身多么神奇,又多么理所当然,我们在理所当然的、神奇的日常经验和万物循环中看见哭声和奇迹。

绳索般的日常和经验是家人与家乡给的,人们装备上绳索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尽管也许是更逼仄的路)时也在默默与(已逝去的)家人对话,一面通过他们留下的痕迹倾听他们,一面和他们分享自己的感知和创造。“故事(或一个人的一生)”大概就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像是生态学。

在《人如何学会语言》中,不爱说话但听力超群的的狄子听力受损后想跟妈妈说“人没有声音可以活,看不见也可以活”。学习手语后他才发现了自己身体始终藏有那么多“话”,他也发现任何语言,都有表达不了的事。在试图创造自己的语言向失聪者表达鸟叫声时,他想起妈妈朗读的诗句,“……没错,无法直说的事,为什么不试着用暗藏的方式去表现呢”?

这“语言”就是诗吧。我们每个人(不只用笔)写出自己的诗。在诗与创造中,我们可以独自对着虚空兴奋。同时,编造一套新的语言传递给别人也好,和某些人共享一套语言也好,我们无非是想“让别人同时焕发神采”、听见别人同样兴奋的心跳。因此爸爸对索菲说:“这世界上走路者自成一个教派,我的小索菲”。因此“走路去哪里呢?小索菲没有发问。因为那一刻索菲觉得好像已经到了远方,不用走路、不用腿也能到远方”。甚至也因此“痛苦是人类结盟的形式,是人类的社交”。尽管在很多这样的时刻中“他将一切破碎地用手诉说,雀斑无从看到手势所想表达的全貌。蚊子嗡嗡地在他们身边飞绕,旁人看起来像是深眼睛试图赶走他们”。

我们爬上的树,是我们非要走上的路,是“无路之路”

在闭眼想象树的关系时,敏敏为自己自豪,因为“她是一个靠着闭上眼睛来理解世界的人”,而在过去,她只能通过“债”来想象关系。阿铁在同敏敏一起上树时说:“人只能活在自己的经验里面,但今天早上我们不在自己的经验里面”。同样地,“讲故事不是给别人听,是为自己好。因为在讲故事的时候,你要把自己想成另一个人、一棵树、一头山猪,通过这个,你才会变成真的人”。闭上眼想象的时候,叙述的时候,写作的时候,其实都是在经由想象可能存在的、被隐藏的、更广阔的关系来重新理解世界。(写到这里想到大卫格雷伯关于想象力的理论,全书有好多让我觉得“好人类学”的时刻,如果民族志都能写得如此好看该多好额)

《云在两千米》中,关发问:“人为什么不能做徒劳之事呢?活着本身难道不是一种徒劳之事吗?” 写作也许便是这样的“徒劳之事”,在绝对放逐与绝对投入中泄欲般地暴露和想象。在续写亡妻关于云豹的小说、追逐不存在的云豹的过程中关成为云豹。“在那里他与最后一只云豹繁衍了后代,他们只会在痴人的面前现身,其余世人俱皆不见”,自称痴人也许自恋,但也许只有痴人能看见幻象,痴人能安慰痴人,“如果你真的看到那些画面,也许现实不过是你的幻觉”(Dear Eloise《蝴蝶蝴蝶》)。

在本篇最后作者写“大猫发出了低哼声,那低哼声让整片森林的树叶都为之震动,叶子上的水珠落下来形成大雨,那是云层之上的雨,雨上头的雨,往事化成的雨”。在《恒久受孕的雌性》里他写:“海也是一片无界之地,充满死亡,但死亡并无法阻止人们爱上海。人类的身体里有大海,‘死亡与美丽在彼处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并存’”,“船是造来做什么的?船就是拿来航行在海上,追逐、寻找、捕捉、通过暴风,或者沉默的”。沙勒沙的“裂缝”中,孟加拉虎文档里是与孟加拉虎无关的诗,最后上传的档案是驶向不确定的鲸的音像,“非常奇怪的是录的完全是雨声——听起来是无边无际的大雨,疯魔地下着的大雨”。每个故事的结尾:索菲用眼安抚自己的身体、狄子向心爱的姑娘描述黄鹂的对应的意象时黄鹂奇迹般出现、敏敏在恐高之下带着阿贤上树、关找到云豹成为云豹、Zeu驶入暴风雨、老虎被肢解。蚯蚓、鸟、树、云豹、鲸、老虎,可以说是虚荣也可以说是自尊,其实只不过是我们在乎的东西,又同时是我们想象-建构一个新的世界的媒介。

少雨之地疯魔般落雨并非久旱后的甘霖,正如每个故事(每段人生)都不是残障者变得健全、疏离者被人接受或痴人获得成功,而是终于释然或拥有勇气(哪怕是平替呢),接受自己和这苦雨之地本来的模样,走上无路之路。

最后放一句作者在后记写的:小说家的责任不在重建那些湮灭的,而是探讨湮灭作为一种生命的本质意义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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