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木客

寫詩與小說。豆瓣ID: bluishgreen 畫的畫在「魚狗(@kawasemi)」這個賬號上。

小說·鱗片(一)

(编辑过)
涂鴉。圖文無關。


1

那是一個會被當地人回想許多次的炎熱夏季,那是在七月上旬的某一天。已經過了下午五點半,太陽快要燒盡了,斜斜地從屋角的縫隙照過來,宣揚自己的威風,氣勢不減。柳樹全身像是鍍了一層金,熱烘烘的風吹過時,她那披散著的頭髮無力地晃動。知了隱藏在樹葉叢中,不休不止鳴叫。小小的身軀仿佛是由聲音構成,此刻便要將自己耗盡。又或者說,知了是低調的魔法師,來到這世上只為重複一串咒語,驅趕暑氣?

小荷站在街邊的陰影下等紅燈。街上的行人無一不是汗涔涔的。小荷尤其愛出汗,滿臉是崢嶸的汗珠子。她沒帶紙巾也沒帶手絹,只好拿袖子揩拭。對面遠遠的有一棟居民樓,三樓或是四樓的陽臺上,立著一位穿白色汗衫的人,看頭髮已斑白,應該是一位老人家,不知在張望著誰,目光無意中落在小荷身上。興之所至,小荷熱情地朝他揮了揮手,那人沒有回應,目光轉向別處。這時候綠燈出現,小荷繼續前行,忍不住笑了,心想:「他肯定以為我是一個神經病吧?」

回到自己家所在的樓裏時,小荷的袖子已經濕透了。樓道裏向來陰冷,比外面舒適,終於可以松一口氣。小荷哼著歌往樓上走,猛然看到有人坐在樓梯口,覺得害臊,趕緊止住歌聲。

那是一名男子,坐在小荷家旁邊的人家門前。看他的裝扮應該是一個年輕人,但他將腦袋埋在膝蓋裏,看不到面容。

小荷輕手輕腳從那人旁邊走過,突然聽到一陣輕柔的聲響,仿佛溪水在她耳邊流淌。小荷愣了愣,倒也不是特別在意,正想繼續前行時,聽到那人呻吟了一聲。小荷轉頭張望,並不見他動一動。她掏出鑰匙打開門,正要進屋時,痛苦的呻吟再次響起。那個人抬起頭來,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他看起來比小荷大不了多少,臉色慘白,眉頭深鎖,雙手還緊緊捂著耳朵。

他會不會是中暑了?小荷想了想,輕聲問道:「你還好嗎?」

男孩沒有回答,臉上的痛苦越發密集了。小荷向來熱心,便上前兩步問道:「請問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幫忙的嗎?你要不要喝點水?」

男孩仿佛終於聽到了小荷的聲音,抬起頭來,目光直直望向她。

那是一雙細長的眼睛,淡淡的點綴在臉上,內裏卻又是深邃的,在那深不見底的地方,小荷看到了微弱的光芒閃爍,仿佛不小心掉落了星子。有什麼東西撞進了小荷的心裏,登時便化開了,擴散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裏。恍惚間,眼前的世界像蛇一般褪去了一層皮,變得不太一樣了。

小荷感覺自己像一個沒有武器防身的士兵,倉皇失措,只想趕緊躲進家裏。這時候男孩的聲音響起:「你能看到我嗎?」

「當然能。為什麼這樣問?」小荷回過身說道,忍不住又看了看男孩的眼睛。

「沒什麼,剛剛我有一種感覺,以為自己已經消失了。」男孩抬起臉來,天真地看了小荷一眼。「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耳朵裏住了許多奇怪的聲音。」

「什麼聲音?」

「鳥鳴聲,風聲,雨聲,汽笛聲,什麼聲響都有。」

男孩沖小荷笑了笑,露出略微泛黃但整齊的牙齒。很快痛苦襲來,粗暴地將他臉上的笑容扯碎,他又呻吟了一聲,再次將頭埋進膝蓋裏。

那麼,剛剛自己聽到的流水聲,是不小心從男孩的耳朵裏溢出來的嗎?他在開玩笑吧?小荷正猶豫著要不要問個清楚,這時候有人從樓下走來,是住在隔壁家的陳婆婆。她手裏提了一隻大帆布袋子,對男孩說道:「你怎麼坐在這裏呀?」接著她的目光轉向小荷。

仿佛做壞事被人發覺了似的,小荷慌慌張張逃回家裏。她倒了滿滿一杯水,一口氣喝完,然後坐在沙發上,打開電風扇招引清涼。電風扇旁邊擺放著小荷鐘意的陶瓷玩偶,一隻小小的白極熊不眠不休,靜止地行走。臉上的汗珠子都被吹跑了,可是她的心裏依然鬱積著什麼東西,不願意散去。

母親正在廚房裏準備晚飯,菜刀與砧板打得不可開交,牽連無辜的食材粉骨碎身。過了一會兒戰鬥止息,香氣慢慢在空中花枝招展地舞動,逗引小荷去了廚房裏。

廚房的窗子朝西,異常悶熱,小荷與母親閒談了兩句,很快退出門來,回到電風扇前面。不知不覺間,她的目光轉向了大門那邊,眼前掠過那個男孩的雙眸,心不禁怦怦跳了起來。仿佛有一道看不見的河在小荷身邊流淌,水底有模糊的東西湧動。

不行,不對,是錯覺,想多了。

小荷打開電視,漫不經心地看著,直到敲門聲響起。她起身去開門,門外是姐姐和她那張陰沉沉的臉。小荷笑眯眯地打招呼,姐姐只冷淡地回應了一聲,便走進門裏。

「每天都這樣,難道是我欠了你五百萬不成?」小荷小聲嘀咕道。

不過小荷已經習慣了,倒是不生氣。她的姐姐到了秋天就是高三學生,學習壓力大,爸爸媽媽說過,大家都要遷就忍讓。小荷沒有立馬關上門,忍不住探頭出去,小心翼翼張望隔壁那戶人家,坐在樓梯口的男孩已經不見了,他應該與陳婆婆一起進了屋。

「他是陳婆婆的家人嗎?以前好像沒見過他。」

這樣想著,小荷退回屋裏,輕輕關上門,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世界又和往常一樣了。


2

第二天,小荷早早便出了門,去同學家裏玩。那個小姑娘,是小荷升入初中後第一個結識的人,過往的三年一直關係親密,常常互相串門。歡樂的時光轉瞬即逝,很快到了傍晚時分,小荷告別朋友,獨自回家。

同學住在江對岸,站在她家的窗子前,便能看到縣城懶洋洋睡在江邊的山坡上,仿佛一個悠閒的老婦人。走完種滿桂花樹的窄窄馬路,朝左轉,小荷來到了大橋上。在橋的另一頭,縣城突然變得熱情,敞開懷抱,露出一條筆直的上坡路,坡道是緩緩的。在道路兩邊,陳舊的小小繁華依次展開。鱗次櫛比的建築物如同孤島,穿梭而過的汽車便是渡船。

這座橋是許久以前建造的,似乎已經疲於匍匐在水面,正在崩潰的邊緣。每次有汽車經過時,橋面都會輕輕震動。小荷很早便體會到無常,總是心驚膽戰,憂慮自己運氣不好,剛巧碰到橋面坍塌時,一瞬間便嗚呼哀哉了。放心不下的事物還那麼多,在它們的催逼下,小荷快步奔跑,想要儘快踩到堅實的土地,回到安全的地方。

一個人倚在橋邊的欄杆上,張望江面的景況。離那人近了,小荷看了看他的側臉,發覺他與昨天坐在樓道口的男孩很像。然而小荷跑得太張揚,此時若是突然停下來,一定會引得男孩的注意。她只好就這樣跑過去,離得遠了,才放慢腳步停下來,轉頭偷偷打量男孩。

大橋兩側的欄杆佈滿灰塵,男孩的身體前傾,微妙地與欄杆保持距離,令小荷想到了異極相斥的兩塊磁鐵。此時他剛好偏著腦袋,朝向小荷這邊。他緊閉雙眸,鄭重其事的模樣,像在捕捉空氣中的某種微弱信號。很快他又抬起頭來,接著再垂下頭去,然後他舉起雙手,死死捂住耳朵。

「他到底在幹什麼?真奇怪。」

小荷繼續前行,到達橋頭左轉,來到了江邊的馬路上。這條路是縣城裏的散步道,種了許多觀賞植物,高高低低、層層疊疊的綠意泛出,一層暮色薄薄地披在上面。江邊還有風,比別處涼爽,此時許多人在路上散步聊天。大大小小的狗兒跑來跑去,互相追逐;歡歡喜喜的孩子赤著腳走在鵝卵石上,哎喲大叫之後又咯吱亂笑,要麼就爬上路邊的大石頭再跳下來。

越是往前,離縣城中心越近,路上的人也越多,漸漸還有了賣零食的小攤點。江面上也是一片輝煌,因為泊著兩隻大船。船艙分為好幾層,是專門賣魚肉宴席的飯店。雖然船裏燈火通明,但並不見有多少人走動,可能因為這樣的餐廳太過高檔,小縣城裏的人消費不起?渾渾沌沌的江水反射著油膩的影子。

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子圓滾滾地跑過來,橫衝直撞,無所畏懼,小荷趕緊停下來給她讓路。等小孩子走遠了,她依然呆立在原地,心裏仿佛想著什麼。那個孩子突然停下來,因為她的家長正在呼喊她的名字。小孩子又扭頭往回跑,小荷也轉身快步向前,從小孩子旁邊經過,一路狂奔,來到了離大橋不遠的地方。

橋的中央還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男孩尚未離開。小荷松了一口氣,放慢腳步前行,來到男孩身邊。男孩聽到聲響,睜開眼睛,轉頭望著小荷。他的臉色比昨天好多了,那雙細長的眼睛依然動人,一瞬間閃過迷茫。很快他便笑了,輕聲說道:「你好。」

「你在這裏做什麼?」小荷問道。她有些緊張,因而聲音是硬邦邦的,像在審問犯人。

「尋找同類。」

「站在這裏只能等待,不是尋找。」

「出門搜尋之前,不該找到準確的路線嗎?我在聽同類的聲音。」

「怎樣的同類?怎樣的聲音?」

男孩又笑了,目光重新回到江面上。小荷也扭過頭打量江上的風景。花木將影子交付給大江,拼盡全力要將混濁的江水裝扮出一些清新與活潑。人們說話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偶爾吹過的風會捎來一些殘缺的詞句,拼不出什麼情節。

「其實我不是人,是龍。」男孩輕聲說,仿佛在說著一件很普通的事。

小荷瞪大了眼睛,轉過頭看著男孩,心裏思索著該給出怎樣的反應。男孩也看著小荷,真摯坦誠,並非開玩笑的模樣。他似乎在等待小荷的回應。

「真厲害,比當人類強多了。」

小荷突然覺得脊背發冷,異常恐懼,轉身逃跑了。


3

喝了一大杯涼茶,小荷來到她最愛的電風扇之下,把玩那陶瓷的白極熊,慢慢平靜下來。她決定不相信男孩所講的任何一個字。化成人形的龍,他是來自龍宮的某位太子嗎?是不是還曾變成白馬馱著唐三藏西天取經?太荒唐了,可笑至極。小荷實在不明白,男孩為什麼要捉弄她?他看起來文文靜靜,不像有壞心眼的人;況且小荷根本不認識他,不可能與他結怨。

今年春天時,小荷家與前一個房東的租約到期,才搬到這裏居住。那個男孩似乎與隔壁陳婆婆相識,那麼,或許他們曾經在社區裏或是樓閣中狹路相逢,小荷無意中得罪了他,只是她已經忘了?

姐姐很快便會回家吃晚飯,然後又得回學校上晚自習。這時候母親照常在廚房裏做飯。小荷忍著悶熱與油煙來到廚房裏,向母親打聽起隔壁人家的情況。

「好像是陳婆婆一個人住在那裏。你問這些幹什麼?」母親說。

「沒什麼。陳婆婆的親人呢?」

母親忙著燒菜,並沒細究小荷這突然的好奇心,又說:「她好像有一個獨生女兒在經營餐館,有一回我看到她了,和陳婆婆長得很像。其他的情況我就不太清楚了。」

小荷只好退出廚房,回到電風扇下細細想了想,說不定那個男孩是陳婆婆的外孫?聯想他的奇怪舉止和言語,小荷不禁猜測,他會不會是腦子有些問題?

小荷家住在農村,外婆家離她家不遠。每次去外婆家時,都會經過一戶人家,那裏住了一個瘋子,總是笑眯眯地看著過路的人。獨自經過那裏時,如果遇見瘋子,小荷都會害怕得逃跑,擔心他會突然攻擊自己。橋上那個男孩,會不會也是這樣呢?他們兩人的笑容仿佛也有些相似。他看起來比小荷年長一些,應該是高中生,會不會是念書的壓力太大,終於精神失常了?

小荷正在胡思亂想時,家門「吱呀」一聲打開,進來的不是姐姐,是父親。

父親是泥水匠,總是在工地上忙碌,夏天的毒辣陽光已經將他曬得黑亮。體力活很辛苦,但他總是快快活活,今天也一樣,嘴裏哼著老掉牙的歌。父親換了拖鞋,徑直走向衛生間裏,要沖沖腳。他走過的一路上,還殘留著腳臭氣,小荷趕緊調轉電風扇的方向吹了吹。

從廁所裏出來之後,父親便坐在小荷旁邊,將一顆橙子切開,剝掉皮,三口兩口吃進肚子裏。他滿意地咂咂嘴,繼續哼唱俗氣的歌謠。聽了幾句之後,小荷忍不住抗議道:「爸爸你別唱了,難聽死了!」

「這有什麼辦法呀?畢竟是我的一種興趣愛好。」爸爸故意一臉無奈地說,還歎了一口氣。

小荷忍不住笑了起來,將橙子皮扔進垃圾桶,擦乾茶几。敲門聲響起,小荷跑過去,迎回了她的姐姐。

姐姐依然和昨天一樣板著臉,小荷與父親同她打招呼,她都漫不經心地回答,仿佛整個世界的意義都壓在她的肩膀上,無暇顧及其他。進屋之後她洗了手,便徑直坐在餐桌前,等著家人將飯菜搬來她面前。

學校晚自習開始的時間早,父親收工的時間晚,平常小荷都是與媽媽、姐姐先吃了飯,然後父親獨自用飯,一家人一起吃飯的時間並不多。小荷高興極了,跑去廚房裏幫忙盛飯,一邊吃飯一邊聽父親講俏皮話,笑得快要將嘴裏的飯粒噴出來。只是姐姐吃得很快,大家笑得正開心時,她放下筷子出了門。小荷慢慢悠悠吃東西,又幫忙洗碗,然後到衛生間裏淋浴。她坐在電風扇前吹著濕漉漉的頭髮,陪父母看不痛不癢的電視節目。

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便到了夜裏十點。小荷呵欠連天,回房間休息,不禁又想到了橋上的男孩。她覺得應該將他細想一番,鄭重又嚴肅,可是她的腦子迷迷糊糊,還沒來得及開始便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大腦重啟更新,小荷感覺自己已經將昨天傍晚的事情忘了,又可以一如往常生活。

一如往常,因此小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安排,只是閒散度日。漫長的暑假就在眼前,像紅地毯一樣緩緩展開。這是高中生涯前最輕鬆的日子,成為高中生之後,課業繁重,考試頻繁,競爭激烈,最可怕的是每天都有晚自習,回家之後還得繼續念書,有時候過了夜裏十二點尚且不能休息。看看姐姐的日常生活便曉得了,這樣的未來毫無吸引力。小荷恨不得像做拉麵的人一樣,將時間抓起來揉成一團,再拉得細細長長,這樣她的暑假便能永遠止境。

「我不是人,是龍。」

吃過晚飯後,小荷的腦海裏突然迴響起男孩的話語。此刻她的心中已經沒有恐懼不安,回想起男孩那雙迷人的眼睛,感覺他並不是瘋子。他也不像是在捉弄人,那麼,難道他所講的是事實?

小荷沒心思做任何事情,在屋子裏毛毛燥燥轉了幾圈之後,她換好涼鞋走出家門。

穿過熱熱鬧鬧的農貿市場,進了公園,沿著下山的石階匆匆前行,很快小荷便來到了濱江路上。閒散的縣城居民像昨天傍晚一樣,悠閒地點綴在路邊。

小荷一路小跑,來到離橋不遠的地方,看到橋中央有個小小的黑影。她松了一口氣,心中湧起一絲歡喜。


4

小荷與昨天一樣緊張,放慢腳步,數著呼吸往前,來到橋中央。男孩正閉著眼睛,像昨天一樣捕捉著什麼,聽到腳步聲便睜開眼,轉過頭看到是小荷,笑得比昨天開心了一些。

「你好。」男孩又說。

「你好。」這次小荷表現得更有禮節,「你真的是龍嗎?」

「是的。」

「可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騙人呢?你能證明嗎?」

「我為什麼要向你證明?」

「那你為什麼要對我講你是龍?故意捉弄人嗎?」

男孩看著小荷,想了想,說道:「對不起,我沒辦法證明。我也不知道昨天自己怎麼了,最近我常常做一些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

小荷心中本來有些怒氣,此刻也消失殆盡。她感覺自己剛剛的語氣咄咄逼人,實在不應該,於是儘量讓聲音輕柔一些,又問道:「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男孩愣住了,似乎有些犯難,畢竟他與小荷不相識不相干,沒必要回答她的問題。他又轉頭看向江面,皺著眉頭。一隻小蟲子停在他的鼻尖上,他伸手將它趕走了。

「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呢?自己的身體只是一個籠子,囚禁了真正的你?」最終男孩還是開口了。

「偶爾會有。」

「我常常感覺如此,最近一年多,這種感覺尤其強烈。我的耳朵裏開始出現許多雜音,我仿佛變成了一隻盛放聲音的瓶子。時間長了我便慢慢明白,我是龍,暫時被困人形。那些聲音,或許是我曾經聽進耳朵裏的。如今我正要慢慢變回去,我不明白理由,直覺如此。」

男孩非常坦誠,他的話條理清晰,小荷終於確定他不是胡言亂語。心頭的疑問似乎是解開了,可是好像又有更多疑問湧現。小荷絞盡腦汁,但她暫時沒辦法弄明白那些問題是什麼,想不到還能說些什麼,便轉身要回去。

「等一等!」男孩叫住了小荷,「你相信我所講的一切嗎?」

小荷認真地想了想,說道:「相信。」這個回答仿佛一顆讓風凝固的珠子,心之湖終於平靜下來。沒錯,自己為什麼會特意跑來找尋男孩呢?她只是想要得到一個「相信」,想要相信這個世界上,除了升學考試之外,除了姐姐選擇的道路之外,還有別的什麼存在,龍也好,靈魂也好,不合時宜的瘋子也罷。

男孩又笑了,說道:「謝謝你。」

「不客氣。」小荷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抬頭看看天空,「我要回去了。」

「我也準備回家去,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嗎?」

「好啊。」

男孩撥開額頭上的頭髮,跟在小荷身後走向橋頭。一路上沒有其他行人,小荷渾身不自在,不敢說話,連呼吸也是小心翼翼的。走過橋頭轉入江邊的馬路,這一段路太偏僻甚少行人,但足夠寬敞,男孩便走在小荷身邊。突然間小荷聽到了奇怪的聲響,仿佛是某種動物的吼叫,它是從男孩所在的地方傳來的,是裝在男孩身體裏的。

小荷一心想要捕捉更多逃逸的聲響,豎起耳朵細聽。可是很快身邊的行人變多,淹沒了輕柔的聲音。不知為什麼,小荷想到了年少時,她與父親獨自走在夜色之下的田間小路上,月亮寂靜高懸,一路相隨。誰也沒有說話,靜靜走,鄭重地邁出每一步,仿佛走在兩段生活之間,過去尚未遠去,未來不著急打開。

紫薇花樹旁邊有一道臺階通往江邊。男孩什麼也沒說,沿著臺階往下走,小荷也跟了下去。大橋離此不算遠,它緊緊貼著江面,暮色中顯得孤單寂寞。

「我想在這裏游一會兒泳。」男孩說。

「好的,再見。」

「我只游幾分鐘,你能等等我嗎?」。

「好吧。」

男孩笑了起來,背對小荷開始脫衣服。小荷趕緊轉頭看向別的地方,同時閉上眼睛,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睜開眼睛偷瞧,看到男孩去了臺階旁邊的柳樹另一側,應該是擔心小荷感覺不好意思。她重新閉上眼睛,很快便聽到「撲通」一聲,知道是男孩跳進了水裏。又過了一小會兒,小荷大大方方睜開雙眼,看到水面上的水花與波紋,男孩的腦袋與胳膊時不時會露出來。

小荷坐在臺階上,屁股還能感受到白天儲存的熱氣。江面上那夾雜魚腥氣的風一點點吹來,纏繞在她的頭髮裏。男孩的衣服就堆放在樹下,仿佛是他蛻下的皮,他會不會已經變成龍了呢?

小荷的目光再回到江面上時,已經找不到男孩的身影,水面也平靜下來。她嚇了一跳:男孩難道是溺水了?

小荷站起身來,伸長脖子張望,又往下走了幾步,踩上被水淹沒的臺階搜尋,可是沒看出任何動靜。

「你在哪兒?」小荷大聲喊道。

身後的散步道上有人走過,送來一串響亮爽朗的笑聲。小荷又呼喚了一次,聽到水下有細微的聲響。小荷低頭,看到男孩正輕輕盈盈游過來,仿佛一尾魚。離小荷大概兩米遠時,他猛地從水裏鑽出來,天真地說道:「我在這裏!」在他的脖子上,有什麼東西正閃閃發光,像是鱗片。

「不好意思,我想在水裏多待一會兒,你還是先回去吧。」男孩說。

「好的。」

小荷不禁松了一口氣,雙腳離開江水接觸到熱呼呼的空氣時,心裏有些留戀與失落。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男孩又說。

「張小荷。你呢?」

「姜來。我白天幾乎都在橋上或是河邊,你可以來找我嗎?」

「好啊。」

兩人互通姓名,如此便算是朋友了。小荷與新朋友道別,腳步輕快地往回走,她那一直戰戰兢兢的心,歡呼雀躍起來,像是找到了價值連城的寶藏。

小荷忍不住哼起歌兒。這歌聲笨笨拙拙,斷斷續續,飄蕩在這樣一個盛夏的夜晚。父母受到小荷的感染,也顯得比平常快活。結束晚自習回到家裏的姐姐,嫌小荷太吵鬧,瞪了她幾眼。擔心影響姐姐燈下念書,小荷乖乖閉嘴,將沒唱完的歌收藏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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