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苦難與陽光之間 4: 韌性、犬吠與隔代教育

楊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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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的日記內容比較雜,收錄在一起也沒有什麼明確主題,不過倒是記錄了一些有趣的小事情。
二零一四年七月十日:

暴雨降临成都周边地区,悸于自然的威力,我们只好继续在办公的地方录入问卷。这里的雨是清凉的,一夜大雨过后,空气带着略微刺骨的寒意,不同于华南地区湿热的雨,却是与西安的秋雨异曲同工。

问卷中有一道题是自评亲子关系,即儿童和家长都可以从自己的主观出发为亲子关系打分---0到100分,我录的是儿童的问卷,每当看见低于60的分数,心不免为之突然紧缩。我们很容易为留守儿童贴标签,放大他们遭受的苦难,我的心痛,可能是因为这种放大作用----他们得到的爱毕竟少于父母在身边的孩子啊,同时也因为想到他们的坚韧。记得在一门人类学的课程上,一位老师说过,他做过那么多的田野调查,更多的时候不是因为苦难而绝望,而是有感于这些置身于苦难中的人们的生存的韧性。父母外出打工很少回家、母亲因为当地贫困而离婚或逃跑、婆婆有精神疾病、爷爷防备心过度、婆婆被同村的人传言为曾经是“人贩子”……大部分孩子遭受着这么多的不平与苦痛,却仍然能够找到自己哪怕是狭小的生存空间。虽然,仍旧有孩子难以在这么多苦难中幸存下来,那些阴影可能变成梦中追着他们不放的魔鬼,成为他们深陷其中的沼泽。

人性相通,苦难总有共通之处,留守儿童,流动儿童(跟着父母在城里打工的儿童),除去他们的标签之后只是一个个缺乏关爱并且总是被有意无意暴露在危险中的个体,然而我们难道没有过相似经历吗?当我第一次看到问卷时,我在想小时候的我应该会如何填写这份问卷,那时我和姥姥爷爷生活在一起,父母都很忙没时间陪我,胆小又內向的我也理所应当地被排斥在了受欢迎的小伙伴之外,在学校遭受着班主任老师持续的语言暴力……我曾经和他们一样,在心里谴责着父母的抛弃,被学校的暴力吓得畏首畏尾,遭遇同伴的排斥和另眼看待,我多想回到小时候每一个撕心裂肺地哭泣的夜晚拥抱自己---也因此格外同情他们,希望能够拥抱他们。我现在同情他们,就像我的同情过去的自己,然而他们却更加不幸,因为甚至无法吃到安全的三餐,也无法接受良好的教育。

我是对中国的初等教育,甚至中等教育失去了信心了,学校教育难以在短时期内解决它的种种弊端。那么家庭教育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将课外阅读带入孩子生活,使它成为一颗发光的种子,这个重任是学校老师难以担任了,这不仅因为深入人的精神发展的阅读的私密性,也因为应试教育短时期难以改变的粗糙和暴力的性质。倘若家庭无法给孩子带来精神慰籍,那么苦难可能就会扭曲孩子尚未健全的灵魂。

社工们告诉我们,他们的工作就是与这些孩子同行,帮助他们--尤其是那些难以自我治愈的孩子在苦难中看见阳光,并给予他们朝着阳光前行的勇气和能量。这份急缺且需要极大牺牲精神的工作,我希望一直会有人做下去。

七月十一日

艳阳照着我们今日的田野之行,暑气很快相中了我,故曰:“我中暑了。”

分散的村落、昨日暴雨留下的泥泞土路在我眩晕的头脑中摇晃,恍惚和依靠意志支撑的清醒将在我前方奔跑的小助手交替出或静或动的影子。

阳光下已无新事。

可是疲惫的毕竟是我而不是事物,迷惑或是深陷眩晕感的也是我,是一个在田垄上一脚深一脚浅的人。

这毕竟妨碍到了我专心做调查,我只好同情那些被拴或着散养在院中的动物们,他们同我一样被阳光炙烤地疲惫不堪。狗狗只在我们经过时抬起疲倦的头瞄我们一眼,这样既不能确定我们的无害,也打扰了它的午觉;猫咪依旧懒得理睬人类;鸡鸭抬起一只脚,将头伸到自己背部的羽毛中睡觉;鹅扑打着翅膀发出小号般嘹亮的叫声,伸长脖子向我们奔来又突然停止;牛也常毫无来头地幽怨地长哞。

炎热的空气中,每个生灵的眼神中都充斥着茫然。

七月十二日

今天我们终于开始走新鲁镇上和附近的新鲁村落,这是小助手们熟悉的生长环境,连续几天的疲惫被兴奋取代。在场镇上走着,他们告诉我们这户开鞋店的家里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孩,那户绣十字绣的有一个五年级的男孩......熟悉的环境减少了疲惫感,场镇上开店的人家多少能独立完成问卷,问卷完成的效率大幅度地提升,我们也不用再像前些日子一样,在田间地头望着鸡鸭出神、被狗吠声吓退了前进的决心、翻过一座山却还找不到一户人家.......

然而环境的些许不同却不是决定家长的教育水平和儿童境遇的充分条件。我采访了这样一位母亲----50多岁,白发像是顽强的外来物种在她头上生根成长,那势头已开始渐渐大过了黑发的生命力,看得出她的操劳与晚年得子的不易。她的儿子现在上小学四年级,开学五年级,据她说,他的儿子学习成绩很差,语文数学就得20、30分,但十分聪明,以后想开车,对机械等东西感兴趣。这些描述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和任由孩子自然成长的母亲。但是不同寻常的是,这位母亲不是尊重孩子的爱好,而是完全的放任自流。母亲给我们最深的印象就是,永远答非所问。我们一句采访过很多的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农屋里的隔代家长,按说他们的文化水平、理解能力都会比父母一辈且生活在场镇上常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的人高,可是这位五十多岁的母亲,无论我们怎样耐心地和她解释每一个问题中难懂的概念,她都以近乎固执的语气将话题带到与问题无关的方向上,她一直在夸奖她的孩子。

她也提到了孩子的缺点---好吃、学习成绩差,但这些缺点她都轻描淡写地提过,随即以一种“她还是孩子”的口吻原谅了孩子的过错。她带着骄傲提起她孩子要赚大钱的梦想,近乎自欺欺人地说她孩子虽然学习成绩差但老师都说孩子聪明,只是他不愿意努力。

她的教育方法不是错在责备多于鼓励---许多农村家庭的弊病,而是在于溺爱和自我欺骗。这样放纵自己的孩子,那孩子如何走出一条明晰的通往未来之路呢?

中午在一家米粉店休息时,那家的老板拉住我不停问我问题。他说他对音乐很感兴趣,一直想自己学并且让孩子学电子琴或者钢琴,但是新鲁镇上没有可以学习钢琴的地方,要学得到芦溪镇或是三台县城里去学,来回路上太远且家长得跟着,所以问我我们有没有会弹琴的。他知道也参与过社工开展的那些免费活动,并希望社工也能开展一些免费的音乐、舞蹈课程,来满足孩子的需求

知道这么小的镇上还有家长对音乐感兴趣我实在诧异,但是现实条件确实难以开办这么一个免费的音乐、舞蹈班,师资是最严重的问题,偶尔大学生来做志愿者可能会开展相关的兴趣班,但钢琴舞蹈这种需要长期学习的技艺,仅仅凭借一个暑假十几天的兴趣班是不可能学会的,不过,倘若短时期内能培养起小孩子的兴趣,那也算是苦难中的阳光,功德无量了。

七月十三日

今天是调查的最后一天。艳阳自清晨起就高悬在我们头顶,我打着无法遮阳的伞向新鲁三村进发。

我们组负责调研的其中一组留给我们深刻的印象---三村七组。七组使我们铭记不是因为有什么特殊个案,而是因为他们的狗。这个队的人家不仅大多数人拥有超过两条的狗,而且至少有一条狗没有被锁上。很多次我们在距离一户人家很远的距离大声喊“请问有人在家吗?”得到的回应只是一条冲出来的狼狗。然而,这已经不算是稀奇的事情了,在一户人家门口,我们隔着他们家院子外的防盗铁门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大声问了几遍后终于出来了一个大约四十多岁光着膀子的中年男子,他用四川话没有耐心地说:“听不懂,你们讲的啥子我听不懂。“像往常一样,我们准备介绍自己的身份。但他坚决地打断了我们的话,继续说“你们走,我听不懂。”并做出赶我们走的手势。于是我们连忙道歉说自己打扰了他,同时转身准备离开,可就在我们走出几步之后,便听见狗吠声越来越近,回头一看,发现他家的狼狗就在我们背后追着我们----他居然开门放出狗来追赶我们,惊魂未定的我们只好拔腿就跑。

另一件更惊心动魄的被狗追击事件是我们的搭档遭遇的。她们走到一个岔路口时,三条路各冲出了几只狗,总共七八只狼狗围着她们一行三人狂吠不止,她们只好用伞围城一个阵势,大叫着企图让狗退后,最终她们击退了狗,但早已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

自我们第一天走村调研开始,遇见的大多数人家都会养狗看门,但是一家一只被拴着的看门犬是常态,顶多有另一只较为温顺的狗不被拴着。这组奇特的现象让我们很诧异,是他们戒备心过强吗?是因为发生过刑事案件才让这个组以一种过分防备的姿态面对陌生人吗?

记得我们的问卷,家长版和儿童版在安全部分都有一个问题是关于孩子曾经遭受过的安全侵害的,其中有一个备选选项就是“动物咬伤”,很多家长和儿童都认为这是一个存在于他们生活中的安全隐患,也有很多孩子是曾被看门狗咬伤过的。社工姐姐也告诉我们,被狗咬伤且没有及时得到安全处理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狂犬病的潜伏期较长,且危害很大。往往在农村常见而不显眼的“动物咬伤”事件却这么容易带来严重的后果,这是我以前不曾想到的。然而,这件事情的解决方法,我想着手点应该在对村民进行安全教育。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们坐在一农户家门前休息,地上趴着他们家的两只宠物狗--两只普通的哈巴狗。它们是那种智商较低的小型犬,只要一见到陌生人---哪怕已经进过他们的家里--只要出过它们的视线,它们就会狂吠。但它们又是极胆小且防备心很弱的,只要吓唬一下他们,或者给它们一些食物,它们便会停止叫喊,安静地趴在你的脚下。

那户人家的屋檐下有两个燕子窝,在我们休息的那两个小时,一只燕子不停地出入,并给它的孩子们喂食。我看见了小燕子们在窝边张着喙,时而扑打着翅膀,它们的确是柔弱的,而妈妈每一次飞到窝旁的美丽弧线,都是那么感人。

今天另外一组伙伴去的是新鲁四村,那个村在前年曾经发生过一起孙子杀婆婆爷爷的事件。直接原因是孙子向爷爷要钱,但是爷爷去银行取钱时因为一些故障没有取到,爷爷回来后没有给他钱,他以为爷爷不愿意给他,所以把爷爷杀了,并在第二天早上把发现了这一情况的婆婆也杀死,埋在了一起。奇怪的是,这件事情只被一家人提起过,这个村同一个组的人家却并没有主动提起过,所以我们也无法判断这个事件的真实程度。

这种悲剧时有发生,隔代家长是一个尴尬的地位,他们既向家长许诺了抚养孩子的责任,同时也因为教育方法的缺乏以及难以表达爱,面临着和孩子,以及和他们的儿女之间的重重误会。关爱老人这个话题在这些儿童身上显得有些难以被理解,因为这里的老人不仅是老人,同时履行着父母的责任,扮演着父母的角色,儿童的成长过程,势必与他们产生多方面的冲撞,然而,他们走向死亡的速度和儿童成长的速度是差别不大的,我们认为的理所应当的对老人的尊重,是基于他们的衰老,他们逐渐退出社会,不再生产价值。但这些老人,他们尽管各方面的能力已经下降,却还不得不履行着社会、家庭的责任,这该如何平衡?

七年後讀後感:

我的幽默感一直都是那樣的啊!看到自己對動物的描寫,那個炎熱夏天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我不大喜歡炎熱的夏天,總會覺得疲憊,很容易中暑,於是總在悲嘆著被熾熱激情照得無精打采的眾生。前幾日德國高溫,我也是這樣看著我種的盆栽們感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其實更多是調侃,同時也希望自己能像我的盆栽一樣,澆點水就又能挺拔地向上生長,哪怕第二天繼續被陽光曬到垂頭喪氣。

最後一天記載的,關於孫子殺祖父母一事,當時給我震撼極大。採訪那戶人家的同學和我講這件事情時,幾乎都要落下淚來。在農村,人與人的關係,仍舊是像野外的植物,野蠻生長著。那裡有太多法律觸及不到的區域,更別說心裡援助了。或許,讓一個這麼大的國家,能夠逐漸顧及到那麼多人的生命與尊嚴,還需要非常非常久的時間,可能這也不是我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的了。但是,我仍想到,現在借助新媒體,難道我們不能開始新的嘗試嗎?

雖然已經多年沒有回國,不知道國內的發展情況究竟如何。但現在的新魯鎮,肯定已經不是二零一四年那樣,整個中學只有校長辦公室才有電源插座。智能手機、抖音的普及,怎樣才能夠被好好派上用場,能幫助到這些留守兒童呢?如何通過智能手機,來幫助大家緩解情緒困擾,甚至重建心理健康呢?儘管短視頻平台都只遵循流量的邏輯,所有人都只會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嚴肅的、過長的內容都會被忽略,但總有方法能夠利用它,做一些不僅僅是娛樂的事情吧。

希望自己能堅持初心,起碼惦記著幫助更多人這件事,慢慢嘗試吧。

至此,當年的田野日記整理完畢。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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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鷙過了憤世嫉俗的年纪,只想瀟灑走一回。 主業:臨床心理與心理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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