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侣:(长篇小说《边界》三部曲Ⅲ)第一章
东南北刚坐下,网吧里就开始骚动起来,不时听到“美国被炸了”、“开战了”、”纽约被袭击了”,他立即打开网页浏览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万山河在电话里大声说:“东南快看新闻!美国世贸大楼被炸了!”
东南北放下电话后不久,网吧老板开始派送免费啤酒,拿到啤酒的人不管是否相识都在互相碰着,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很快网吧内响起了《国际歌》,逐渐几乎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歌者慷慨激昂、歌声如雷贯耳。东南北默默地喝着啤酒,搜索着所有中英文网站的报道、反复播放着飞机钻进双子塔的视频,一边喃喃自语:“我操!真牛逼!太有创意了。”
网吧里人满为患,很多学生模样的人围在每一台电脑前指点着,让上机者打开各个有关链接。东南北和几个人一直追到世贸南楼倒塌,网吧里瞬时沸腾起来,和网吧外的喧闹声遥相呼应。
忽然酒吧内的人群一下子散去大半,东南北看了下时间,犹豫了一下,关掉所有新闻网页,从书包里拿出厚厚一叠资料翻阅起来。
2001年暑假后刚开学商学院院长就交待给东南北一个任务,他承办的一个企业管理咨询顾问公司接到了一个项目,为苏州的一个服装厂进行战略咨询,让东南北负责人力资源和品牌管理板块。
服装厂的前身是一个村里的缝纫组。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不久,在苏州市辖县靠近上海的一个偏远村子里由村书记带头成立了一个缝纫组,把村子里农户们的家庭缝纫机聚集到一起开始为上海的一家服装厂代工。村书记每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往返于村子和上海之间,购买原材料、递送成品。凌晨出发、深夜回来,来回约二百公里,缝纫机也是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后来缝纫组发展为“来料加工”和“贴牌生产”模式,九十年代初,服装厂注册了自己的服装品牌,并生产成品开始外销。到九十年代末期,服装厂已经拥有了完整产品线和诸多子品牌,但是管理成本一直居高不下,利润率不断下滑,市场上负面消息不断,各子品牌在各个细分市场上遭受狙击,局部市场占有率已经降到个位数。
暑假期间,院长已经带着咨询公司员工和几个研究生对服装厂进行了深度调研,并初步确定了咨询方案框架。
东南北把所有手头的资料,包括问卷调查分析、关键人员访谈记录、现有组织架构和人力资源状况汇总表及院长组织的数次会议内容纪要重新浏览了一遍,深入研究了服装厂的网站、各种媒体报道、领导人专访等等,边吃方便面边反复翻看着服装厂网站上的创始人和管理团队的照片。
东南北趴在桌子上睡到天亮后回到了“苏大”。刚进校门就发现树干上、栏杆上、墙上到处挂着各种标语,“打倒帝国主义!”、“不是恐袭 是正义!”、“解放全人类”、“反霸权 反纳粹 反独裁”……宿舍楼的窗子外更多大大小小的标语,有的写在格子床单上。
东南北笑了笑直接回到了宿舍,宿舍里挤了一帮男女同学,他们见到东南北后争先恐后地说“班长你昨晚去哪了?”、“不是去纽约了吧?”。
“我真想去纽约看看大都会博物馆的藏品。”东南北说,“你们在干嘛?”
“我们想写个条幅,不知道写啥?”晓岭说,“感觉牛逼的词都被别人用光了。”
“那就画漫画。”东南北说,“你们去搜集颜料和工具,征用一张旧床单,被罩也行,从中间撕开还能大一点,我中午就能画好。”
上课的时候东南北在笔记本上画了一幅草图,是一只羽毛染成美国国旗图案的鹰在掏食自己内脏,然后在空白处写上“同意画对号,意见直接提”,撕下来悄悄递给前座的同学,前座同学在画面旁边打了个勾后传给了下一位同学,不一会儿又传回到东南北手里,纸边打满了勾。
下课后同学们在食堂匆忙吃完饭就聚到东南北宿舍门口开始忙碌,他勾勒出轮廓正指导同学填色,有同学从楼下上来说:“快收起来!学生处、保卫处和宿管在挨间查,要求清掉所有悬挂的条幅、标语,你们画完也挂不了。”
晚上在咨询公司的会议上,东南北把自己的分析、思路和方案要点简述了一下,院长听完说:“加上东南这块,我们咨询报告的结构基本就完整了。这个案子对我们非常重要,不仅有商业意义,而且有重要学术研究的价值。”
“这家企业是国内为数不多的、经营比较成功的典型民营企业,也是典型家族式管理。虽然现代企业制度和西方管理思想有其自身的先进性,但我们不能随便套用,我们必须考虑是否能落地、不和企业的自身免疫系统冲突。”院长说,“我们做咨询不能全凭想当然来显示我们的丰富知识和理论高度,那就是纸上谈兵。我们必须深入到企业决策者的头脑和内心,发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然后为他提供解决方案。这个过程很艰难,很多时候连决策者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通常会把个人欲望、社会认可、政府期待等搅合在一起,多数目标定得宏大、空泛,和企业拥有的核心能力、运行现状严重脱节。”
散会后,大家一起往外走,咨询公司的一名员工问院长:“易董怎么看世贸大楼被撞的事件?”
“什么怎么看?这就是一场恐怖袭击。”院长说,“虽然和美国执行的外交政策有关,但是恐怖袭击的性质不会改变。”
“是不是美国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员工问,大家都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院长。
“什么罪?谁的罪?谁有权力审判?”院长说,“即使国际法庭裁定美国政府有罪,但受惩罚的绝对不是飞机上的各国人民和在世贸大楼办公的普通职员。”
“导师。”一名博士生说,“我看过一本国内出版的书,作者是军事科学院的,他提出了‘超限战’的理论,就是说对于本身没有所谓正义的战争来讲,取胜是唯一目的,所以可以不择手段。”
“荒谬!太荒谬了!”院长说,“这不是和外星人打仗,地球上的所有战争始终是人类之间的内战,要遵守人类制定的规则。我们历史上有‘不斩来使’、国外历史上有‘不暗杀对方最高领导’的惯例,《日内瓦公约》中有‘不虐待战俘’的条款。一战中德军使用毒气和二战中日军使用细菌和病毒都备受谴责,使自己成为全人类的公敌,某种程度上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那对于弱者来说,不是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博士生说,“就像我们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局面,就像飞机被撞、使馆被炸,我们只能忍气吞声。”
“谁说大清帝国弱?谁说北洋水师弱?曾国藩、左宗棠都率领军队打赢过大战,李鸿章还进口了很多当时世界先进的武器,包括马克沁机枪。大清帝国常备军八十万,但你们知道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到底多少英国远征军?四千人!第二次登陆的联军只有两千人左右。你们知道‘马岛战争’中英国和阿根廷的军事力量对比悬殊也没取得明显优势吗?你们知道泰国从来没有被殖民过吗?”院长说,“‘落后就要挨打’的结论从何而来?你都已经读到博士了,怎么思维还是这么不严谨?我们的教育出了问题,教育应该以保护和促进人类文明为目标,求真、求善、求美,不是通过灌输、洗脑来满足政权需要。”
“古希腊人发明的逻辑学是对人类文明最大的贡献,使人类拥有区别于动物的思考能力。我国现代科学落后于西方最重要的根源在于逻辑学研究和应用方面一直不受重视。”院长说,“我们这个服装厂的咨询报告也要经过严密的推演,接受逻辑的检验。但这真是我们在MBA教育上的尴尬,国外著名的商学院通常只招收有一定工作经验的学生,哪有像我们应届本科毕业生通过考试就能上的?国外的正式医师要经过多少年的实习、磨练和考察才能颁发执业执照,哪像我们医学院学生毕业就敢动刀子?”
“所以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东南入学前是金融业高管,所以他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就不一样,他的解决方案也很有质量。所以我赞同一定要有一定管理经验或者边工作边学习,边实践,不赞成全脱产攻读工商管理硕士。”院长说,“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东南一定要申请全脱产全日制在校读研,所以说通常我们看到的是表象,真相往往被层层遮盖,刻意隐藏。”
东南北笑笑不语,大家看看他,他顺嘴说:“院长说得对。关于‘911’事件,我昨晚通宵看了很多国外的报道,视角和观点完全不一样,连主持人和播音员的表情和语调也不一样。多数国外媒体都对这次事件表示愤怒、谴责,对死难者表示哀悼,但是国内的媒体报道总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这就是互联网带来的好处,如果你只听到一种声音在重复,慢慢你就会感觉到全世界、全人类都这么想。”院长说,“抓紧时间利用互联网吧,等共产党认识到互联网对政权的威胁,在技术水平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们看到的互联网将是为你们量身定制的,和《新闻联播》节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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