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们说我是个出色的作家,因为“不像女人那样写作”
原文:http://www.jianjiaobuluo.com/content/108543
当我在阅读乔安娜·拉斯的《如何抑止女性写作》时,我的女性和写作者的双重身份,在这本书找到了共鸣。从写作中遇到的重重阻碍,再到写出来的作品被剥夺作者身份、被审美标准与规范所评价,我在这本书里都找到了一一对应。在诸多的打压之下,那些鼓励我继续写出更好的作品、对我的作品发出欣赏和赞美的声音,显得弥足珍贵。
当我写下“女作家之死”这个标题的前半部分的时候,我试图寻找到一个源头——我是怎么踏上“写作”这条不归路的。
我家第一个写作的人
我出生在安徽的某个小山村,我们家里没有人是搞写作的。用我父亲的话说,我是家里念书最多的人。但我绝对不是我家里第一个写作的人。
如果以文章发表为准的话,我从事写作的时间并不长,差不多三年多的时间。第一篇文章发表的那年,我27岁。如果不以文章发表为准的话,那我五六岁就开始写了。第一次接触的题材是“书信”——在我母亲的口述下,叫我远在城里打工的父亲寄些钱回来。这个时候的我能“写信”,得益于我有一个年长我7岁的姐姐。
在我上小学之前,我的姐姐教我使用新华字典,给我买连环画看。我母亲叫我要像姐姐一样努力学习,因为她总是在看书。长大后,姐姐告诉我,她其实没在学习,只是在偷偷看武侠小说。但在识字不多的母亲看来,她在“学习”。
上了小学,认识了更多的字以后,我开始了写日记的习惯,并与在卫校读书的姐姐通信。姐姐会在每封信里,我不认识的字上标注好拼音。姐姐除了在信里叮嘱我好好学习,帮母亲分担家务以外,还会与我分享她在学校获得的荣誉——她的文章发表在校刊校报上。我的姐姐才是我们家第一个写作的人。
放寒暑假的时候,姐姐就会带一两本书送给我,那是她省下生活费给我买的礼物。姐姐给我买的书有《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的世界名著。那个时候,我的阅读经验里没有“女性文学”,也看不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的世界名著。但在我姐姐的影响下,我喜欢上了阅读。
图片来源:电影《小妇人》2019 剧照,下同
待我上初中后,我姐姐给我买了三毛的书(具体是哪一本,已记不清)。自此以后,三毛陪伴了我整个少女时代。我被她书里的异域生活所吸引,那里有撒哈拉沙漠,有荷西的爱情,有无穷的远方。同时,我也在三毛的书里看到了另一种出路——原来数学不好的人,可以写出这么有意思的文字来。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学习数学就十分吃力,到了初中,数学对我来说,更是难上加难。临在眼前的中考,更是让我备感压力。我抄写一首首席慕容的诗。在一字一句地抄写中,我获得了某种平静。
我们写作,但我们从未认为可以从事写作
就这样,我以差3分的遗憾进了一所普通高中学习。这时,青春疼痛文学很流行。饶雪漫、郭敬明、韩寒、明晓溪的书,是同学们会互相传阅的。学校门口那家书店,两毛钱一天就可以借一本书,是同学们常去的一家书店。那时的我们,无论能在书店里找到什么样的小说,我们都读。我们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读,我们囫囵吞枣一般地读。我们不知道这些书会给自己什么样的文学滋养,更不知道会给自己的写作种下什么样的种子。
这个时候,在医院当护士的姐姐,结婚了。青春期的我与已婚姐姐的关系,不像小时候那般亲密了。我不再与姐姐无话不谈,而是把所有的话写给日记本听。
在这所普通高中的文科班,我遇到了我写作之路上的第一个同伴,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我们是前后桌,在宿舍也是上下铺。我们关系的亲密,不完全是因为距离,更多的是因为我们聊得来。
我们除了跟风阅读最近流行的书,更会相互借阅书籍,然后一起交流。那个时候,我们看张爱玲、安妮宝贝,看王小波、米兰·昆德拉、卡尔维诺.....除此之外,她会把她的日记给我看,我也会把我写的诗给她看,我们是彼此的唯一读者。我们上课传纸条,纸条上是小说接龙的游戏,我们俩像是一个秘密写作联盟。
有意思的是,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高考要选中文相关的专业,也没想过以后要成为一个“作家”或“诗人”。当然,那时,我们已经看到了“辍学写作”又当了赛车手的韩寒的成功之路。但我们这样农村出生的小孩,既没有得到过任何征文大赛奖项,也没有当编辑的父亲或母亲的指导的高中生,我们连考上一个二本的机会都微乎其微。我们知道自己的命运。
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读大专、工作。我们也渐行渐远了。
失去了同盟,我仍然阅读,我看李银河、杜拉斯、波伏瓦、辛波斯卡......我写日记,我写诗,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我必须要写,只有不停地写,我才能活下去。后来,通过朋友圈知道“秘密写作联盟”的她在写网络小说。
“加油啊,等待你的作品被翻拍成影视剧的那一天。”我给她留言道。“我们都没有放弃”,我心里很感慨。
“我根本不适合写作”
2015年,我申请了个人公众号,在公众号上写书评、影评、随笔和诗。写了两年“不成熟的废话”,没有哪篇文章刷爆朋友圈,赞赏的读者也是认识的亲朋好友。阅读量低的问题,也不能以“不蹭热点不标题党”一言概之。
就在我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写作天赋的时候,前任给我推荐了一个编辑的微信,我给那位编辑发了一篇我和我发小的故事。他收到稿子之后,赞誉有加,一个字也没改,把我的文章发表了。拿到人生第一笔稿费——300块钱。这件事,让我觉得写作没有那么难,挣到的稿费比起我朝九晚五的工作来说,性价比很高。就这样,我开始了一边上班,一边业余写作的生活。
再后来,我辞去了固定的工作,开始了自由职业者的生活。我一边接散活:写文案、做公众号运营,我去美术馆干杂活,我去闭幕会议上端点心冲咖啡,我去服装店当店员,我去晚托班辅导小学生写作业......我一边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然后四处投稿、参加征文比赛。
投出去的稿子,有的能收到一封自动回复邮件,大部分都石沉大海。也有做编辑的朋友给我推一些其他编辑的微信。待我把作品发给对方之后,我总要等一段时日,才好意思问他们是否能刊用。通常,他们给我的答复是“不适合,请转投其他”。
这样的结果让我产生了自我怀疑——“我根本就不适合写作”,因为我写的东西没有“合适”的发表平台。特别是每月能发表一篇文章(也就是发表我第一篇文章)的媒体被迫关闭了之后,作为一个从未踏进文学圈或艺术圈的作者,想要找到稳定发表的渠道何其之难。
即便是有了一家可以固定供稿的非虚构媒体,但他们有巨量的稿件,能排上我的一篇稿子,常常是好几个月之后,稿费的周期是60天。这个时候,我才知道稿税这回事,因为之前拿到的每篇稿费都不超过800块。稿税对我这样的写作者来说,是一种剥削和惩罚。这个地方,从来不鼓励写作。
不像女作家,是对我的“赞许”
我住在上海偏僻的宝山区,房间隔音效果极差。隔壁人开水龙头的声音,打呼的声音,哼鸣的奇怪声,日夜啼哭的婴儿,旁边工地的轰鸣声,刺激着我紧绷的神经。那时,我不禁想我这种边缘的生活,不是一个艺术家生存状态最好的隐喻吗?这个时候我才理解,我的姐姐——我写作的启蒙者,她为什么放弃了写作。她是医院的护士,她是妻子,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的时间被工作、家庭、育儿挤得满满的,想要有一点时间来创作,是何其之难。
而我,一名单身女性想要创作,最大的阻难好像只有贫穷。作为一个女作家,我没有男作家的好运气,能碰到赏识并接济自己的女人或男人。众所周知,男作家的小说里经常出现一类惜才的女人,或是有钱的女人,或是没钱的服务生,来接济他们的写作。
当然我不是文森特·梵高,自然也不会有提奥·梵高这样的弟弟;我不是马克思,自然也不会有恩格斯这样的挚友.....我没这种好运气,我得一边为了房租发愁,一边努力写作,还要,一边应对写作路上遇到的“打压”。
一位颇有地位的男作家评论我的诗“把话都说完了”,说我的小说“不像小说”。“你写小说的形式太老套了”那位作家的妻子补充道。当时的我听了,特别受挫,“我大概是做不了作家了,我的作品也不会有出版的命运了”。
就在我一度提不起写作的信心时,这对作家夫妇称呼另外一个写诗的朋友为“诗人”,理由是他每天都写诗,并且对他的诗表达喜爱之意。这个时候,我就不懂了。难道评价一个人诗的好坏是以“被看到”的数量为标准,而不是以质量为标准?为什么他带有模仿顾城痕迹的诗,不是“把话都说完了”?他们的评价标准是基于什么呢?基于男性经验和男性规范的总结?基于男性自恋主义的艺术正典?
还有一次,一个朋友跟我说,她的一个男性朋友很喜欢我写的诗,“因为不像一般女性写的东西”,另外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也点头表示认同。这话听上去像是表扬,但我当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哪里怪。直到这次读《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作者乔安娜·拉斯说她在一次作家聚会上,“一位男同事说我是个出色的作家,‘不像女人那样写作’,用弹钢琴类比的话,我有男人的‘手指跨度’”(p30),我才搞清楚这种看似表扬的话怪在哪里。“不像女性写作”是一种厌女的父权话语,是在剥夺女性作者的身份。
我和女作家的感谢信
这条写作之路,艰且险,我没有缴械逃跑,在我一路摸爬滚打的写作之路上,感谢那些在我跌倒时搀扶我的人,感谢那些一路为我加油打气的人。在我觉得自己27岁从事写作年纪太晚时,我的大伯反驳我“一点都不晚”,并且每次阅读完我的作品,都双手举赞还附带真挚的点评。我在台南的朋友刘老师,每看到征文比赛的消息,必定转发给我,并一遍遍校对我的参赛作品,并给出真诚的意见。还有我的段子手表妹总是鼓励我,说“你可是要写出世界名著的女人”。
谢谢送我《如何抑止女性写作》这本书的朋友,你说你想练习写作,我想跟你说,“行动起来,我的朋友!”
我知道,我的写作经历,比起很多女性写作者来说,已是足够幸运。我的女工朋友小萍,在没有电脑的情况下,在车间劳碌了一整天之后,在宿舍里流着汗用手机打字打出了一篇篇的作品。
希望我们有机会再次交流写作经验。
希望有一天,我们有女性写作联盟,希望有一天,我们有女性出版机构。
最后,用@羊小熊在豆瓣上的“逆练‘抑止女性写作’指南”来结束这篇文章:
1、坚持与伴侣家务平分;
2、争取与兄弟同等的教育和遗产继承权;
3、不用相信男性评论家那些充满男性凝视、嫉妒、双标、荡妇羞辱的鬼话;
4、相信女性独有的经验与男性独有的经验同样珍贵;
5、寻找自己的女性文学榜样,发现她们的价值,从她们的写作中汲取养分;
6、拒绝唯一的衡量标准,去读更多边缘群体(黑人、同性恋、工人阶级)的书;
7、一直写下去,一直抗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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