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與愛因斯坦 (「神與我」徵文)
我小時候放學后,喜歡和朋友一起去逛書店,因爲沒有太多零花錢去玩別的但又不願意回家。那時,書店巨頭 Borders 剛剛進入我的城市沒幾年,寬敞的店面裝潢的優雅而明亮,非常吸引人。書店裏配套的咖啡廳那時算是一個新的概念,可以隨便拿一本書,一邊喝飲料一邊閲讀的自由對兩個傻乎乎的小女孩來説是很快樂的事。那些日子我吸收的書既有精粹也有糟粕 - 今天看了薩特的《惡心》,明天卻讀維吉尼亞.安德魯斯的《閣樓上的花朵》,後天又拿起克拉克的《拉瑪任務》,可謂是 ’亂讀‘。
在這雜亂的書海中,我格外享受閲讀的一本小説是Yann Martel 寫的 Life of Pi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當時我們分三四天在書店一邊喝熱巧克力一邊把它讀完,并就小説寓意式的結尾該如何解釋爭執不休。 這本書榮獲2001年的Booker Prize,後來還被李安拍成電影(馬特市一定很多人都看過),敘述的是一位聰慧的印度男孩在搭乘的運輸船失事後,與一頭猛虎共乘救生艇漂洋過海的故事。小時候的我一開始被書中奇幻而血腥的描寫所吸引,細讀時卻與書中的主人公產生了深深的共鳴,甚至間接地對作者產生了一種愛慕。Martel 花了很多篇幅描述這個名叫派.帕泰爾的男孩對他周圍的世界所產生的强烈好奇,敬畏和熱情,以及他對世界上最主要的幾支宗教派系的探索和體會。雖然主人公從小信仰並熱愛印度教,但在相繼接觸到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之後,他領略到了這兩門宗教中人性化的閃光點,於是竟然選擇同時成爲三種宗教的信徒。他將基督教中耶穌平易近人的脆弱(“一位呻吟掙扎了三個小時以後在十字架上死去的神 - 這樣的神有何意義?“) 與印度教中羅摩武神的英勇神跡相比較,最終意識到耶穌的溫柔中所蘊藏的巨大力量 - 博愛;他從伊斯蘭教簡單而直接的祈禱方式,和在寬敞的清真寺中與其他信徒并肩朝拜的儀式中,領會到伊斯蘭教在信徒中促進的誠懇相待和兄弟般的情誼。從這些經歷中他得出了結論: 無論用何種方式體現個人對神的敬畏,神的存在本身即是最美好的酬報。於是,當他的父母詫異地問他作爲印度人,怎麽能同時還皈依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時候,他回答:“如果天堂的國度只有一個,那麽任何一國的護照應該都能進入吧?” 使父母啞口無言。於是,派不僅開始使用伊斯蘭祈禱毯,還主動受了基督教洗禮,完全無視旁人的冷嘲熱諷。在派所乘坐的郵輪沉船之後,他對神的信仰不僅幫助他度過了苦難的越洋漂流,更爲他的精神創造了一個比殘酷的現實更易接受的敘事,暗喻了宗教對於人類心理的撫慰效應。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近二十年來世界情勢有時幾乎脫離現實的變幻,我經常會想到書中派.帕泰爾的一段感慨:
“總是會有人擅自擔起捍衛神之名的責任;在他們眼中,那至上的真理,那副支撐起存在本身的框架, 竟會是如此無助和不堪一擊。這些人可以走過感染麻風病後在街上乞討幾個銅板的寡婦,走過衣著褴褛的街童,卻認爲這些只是司空見慣;但如果他們認爲心目中的神受到了某種冒犯,那他們的態度就大不一樣 - 他們的臉會變得通紅,胸脯急促起伏,口中吐出憤怒的言語。他們的義憤填膺令人稱奇,他們執拗的態度令人畏懼。”
這段話針對的自然不限於自詡虔誠的偽信徒,而可適用於社會所有層面都會存在的,打著真善的旗號卻無法容納他人的虛僞者。真正堅定的信仰是一種自信,就如優雅的女性不需要刻意尋求對自己樣貌的贊美,真正的高手不需通過排擠他人凸顯自己的能力一樣,對於神,理念,意識形態甚至文化身份的自信源於信徒的内心;它體現的方式是對其它視角的包容和低調的以身作則,而絕非通過外在的張揚和對異見的應激式打擊。可以説,派的感悟對於小説出版的2001年和911之後世界發生巨變的20年,具有强烈的先覺性和勸誡性,然而我讀這本書的時候,還對這些即將發生的變化一無所知。
有趣的是,如派.帕泰爾一樣,我後來最交心的朋友們中也有三位分別是書中三種宗教的信徒 - 印度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也許是受了這本書潛移默化的影響,我也一直對這三種宗教保持强烈的好奇和尊重。雖然我個人不是一名信徒,但是這些宗教中閃光的元素無論對於誰都是顯而易見的。我注意到,信仰印度教的朋友在每次做重大決定之前,都會向床邊擺放的迦尼薩象神和家族守護者babaji祈禱引領自己,使我感到她的精神因爲有信仰和先祖的導向,而不會感到强烈的無助或孤獨。她總是保持積極的心情,幾乎從來不會對任何合理的選擇感到懊惱悔恨。信仰基督教的那位朋友則對生活極其看得開,因爲她相信世間發生的一切都是神的計劃,因此對不可控的情況產生焦慮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我非常羡慕這種强大的精神抵禦機制,因爲它能使一個人的内心幾乎刀槍不入。而信仰伊斯蘭教的朋友是我認識的最慷慨的人,每個月從收入中必定拿出很大一部分捐給慈善,因爲他堅信只有通過給予才能獲得。他也向我解釋了可蘭經中許多具有科學性和社會建設性的段落,使我一定程度上體會了伊斯蘭教在人類歷史上曾經充當文化明燈的原因。
當然,這些朋友們也有他們各自性格上的弱點;但在我看來,對神的信仰之所以能夠在他們的生活中產生正面的效果,正是因爲其信仰方式基於理性而謙遜的態度。換句話説,他們對神的信仰與他們對世俗的普世價值的尊重不存在衝突。他們從來不會認爲自己對神的熱愛意味著自己是某種特殊的寵兒,或因此可以咄咄逼人地對其他人的生活指手畫脚,而是安靜地從神那裏,汲取自己完成份内的世俗事務時所需要的勇氣。可以説,這是一種真正强大的信仰的體現, 因爲任何一門宗教,任何一種意識形態,任何一種文化理念都可以被有心之人操弄成爲控制和分裂世界的工具,但如果信徒都可以保持對普世價值和社會契約的尊重,這些操弄行爲的殺傷性便會降至最低。
我對神學沒有研究,但是由於從這些友誼中獲得的體會,我一直對宗教保持開放觀察的態度。我出於好奇而順著朋友的誘導閲讀了聖經,可蘭經,摩爾門經,心印集,以及古埃及的死亡之書 (當然只是粗淺的閲讀),也看了英國無神論作家理查德.道金斯對宗教的一刀切式的否定。可是我必須承認凌駕這一切,讓我感到最强烈歸屬感的則是斯賓諾莎和愛因斯坦心目中的神 - 一位通過宇宙萬物的諧和體現自己的神,而不是一位會關心凡人的日常行爲和人類命運的神。神,作爲維持宇宙一切秩序的規則,或派.帕泰爾口中的 “支撐起存在本身的框架”,是否真的會關心一個老太太在齋節吃沒吃肉?如果一個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肯定的,那我想我會問他:這位神會不會同意你個人爲了捍衛祂的聖名,而擅自侵犯別人在齋節吃肉的自由?如果答案仍是肯定的,那麽我會認爲此人已經脫離了對普世價值的理性認知,而因此也失去了信仰最珍貴,對他的精神最有益的部分。在很大程度上,這道詢問綫亦適用于生命中宗教之外的許多方面。
今天,包括 Borders 的實體書店大多數已經倒閉。但當我拜訪所剩無幾的獨立書店時,我有時會把它們當作與教堂有相似療愈效應的公衆空間,因爲我認爲神對精神的撫慰根本無需局限於特定的地點或儀式,甚至無需局限于任何信仰體系。也許,類似巴哈伊(Baháʼí)教教義所言,不同宗教所信仰的神祇是這套無上的宇宙秩序,向道德意識還處於嬰兒期的人類所顯現的不同化身。在人類文明已渡過了需要通過宗教教條約束其行爲的階段后,這位無處不在的神與祂神秘的靜默給予我們的禮物——又一次借用Yann Martel的話來説——也許是:
An Intellect confounded yet a trusting sense of presence and ultimate purpose.
理智的困惑,然而對存在和最終目的的信任感。
11.16.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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