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薩斯向西
第一章:德克薩斯向西(Texas Westward)
從衛星地圖上看,美國西部是一塊巨大的傷疤:
落基山脈從板塊夾縫的岩漿中破土而出,奮不顧身地向海洋靠攏,毫不理會身後留下的大片死地。這塊死地從內華達州的沙漠開始聚集、向東南散射,在納瓦霍(Navajo)部落的土地上和禿硬的石灰岩脈絡糾纏成一顆枯死的果核。
山脈荒蕪,河流乾枯,它們的屍骸像觸手一樣從果核中心長出,覆蓋著新墨西哥脆弱的綠洲帶一路向南,從西邊衝進了德克薩斯——一百多年前,就是這道巨大的傷疤給瘋狂擴張的殖民者們畫下了死亡的界線。
我們從中部丘陵地區的奧斯汀出發,在綠蔥蔥的樹林和起伏的丘陵的簇擁中,告別了城市和綠洲。離家兩小時之後,路邊的景色開始逐漸變化,像是一場自然災害的延時攝影:丘陵上那些長不大的樹林開始低垂、萎縮,化成了卑微、堅韌的灌木。原本延綿不絕的山坡也一改原本溫柔的線條,變成了平坦、粗硬的荒原。像是有人用膩子在地上狠狠刮過,積起的土壤在地圖邊緣被擠成高牆一樣的山,方方正正。
太陽斜照在白色的絕壁上,又反射在了擋風玻璃上,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光之牆。高速公路在這地圖邊緣的山壁上打出一道缺口,衝進了牆那邊的地平線裡。我們就從那個缺口進去,跳進了臭名昭著的I-10州際公路,義無反顧地開進了荒涼的西部世界。
離家前晚,Eric專門來給我們做行前準備。他找了一張大白紙,緩慢地畫了一條巨大的橫線,開始詳細解說奧斯汀到Marfa的路程。我也打開谷歌地圖,對應著他的介紹開始規劃路線。
路上的城鎮五花八門:不光有一百年前德國殖民者留下來的德國小鎮「福萊德利斯堡」(Fredericksburg),還有「Sonora」這種日本感的地名。高速公路旁邊還有個看上去很破敗的鎮子叫「謝菲爾德」(Sheffield),看照片像是被殭屍吃了個乾乾淨淨。離謝菲爾德不遠的地方(其實也要開好幾個小時)有一個叫做「倫敦」(London)的鎮子,只是一個簡單的十字路口。維基百科顯示2000年人口普查時,那裡有180名居民。
我的目光隨著Eric的筆尖滑過這些地名,幾百年前的困苦的歐洲殖民者也一定在夢中的囈語裡呼喊過這些地方吧。他們吃盡苦頭,過著飽受驚嚇的生活,抱著美好的願望給這一個個的不毛之地賦予了華麗而鄉愁的名字。就好像我每次玩《城市天際線》的時候,我的每個城市不是叫「新維多利亞」,就是「堅尼地城」。
最後,Eric大手一揮,像是在解釋宇宙萬物真理一樣指著地圖說:
「你們從開始下去,就到了I-10州際公路。但記得一定要在Fredericksburg把午飯吃了。在那之後,I-10沿線沒有一個像樣的地方,所有的餐廳都像屎一樣難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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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是沒見過的風景,但衝進荒漠之後,地貌就再沒有任何變化。等到在導航地圖邊緣終於出現「Marfa」的字樣,我們已經開了快六個小時。周圍的荒漠像是複製粘貼一樣蔓延,I-10帶著人類的蠻橫將荒漠毫不留情地切分。 我開得昏昏沈沈,只好把音樂聲開大,恍恍惚惚地聽著,正好隨機播放到了Zutomayo的《夏が枯れ》:
夏が枯れる 忘れらんない 夕日が
盛夏枯萎逝去 無法忘懷那夕陽
君にとって も同じ想いだってきっと
你也一定是同樣的感受
2020年7月的最後一個週末,日本富士搖滾音樂節(Fuji Rock)終於重開,而日本還在因為疫情閉關鎖國,我們這些海外人士只能蹲家裡看網上直播。我看準時間等到了Zutomayo的直播,他們是我在疫情後喜歡上、還沒有看過現場的樂隊。
那是我們離開香港、來到美國前的最後兩個月。香港每天的確診人數都在瘋狂波動,美國領事館也關門了幾個月,導致我們的簽證面試一推再推,遙遙無期。 雖然這一切都讓人煎熬,但Fuji Rock終於重新開始,不管怎樣,未來應該都只會更好了吧。
我們那時的生活也因此處在一個微妙的奇點上。一切似乎都板上釘釘:學校的錄取通知已經到手,行李收拾得差不多,跟房東也談妥了租約。離開生活八年、塑造了我的一切的香港已是定局。而同時一切都好像脆弱到即將崩潰(其實那時已經崩潰了):外面是血光四射的催淚彈世界,美國的確診人數每天都在暴漲,學校的前輩們因為疫情找不到工作、痛苦不堪,在西雅圖的表姐跟我說因為Trump她的綠卡排期又加了兩年……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刻,我看到了Zutomayo的演出直播。與其說那是一個樂隊,不如說是個藝術項目。舞台上的每個細節都嚴格地跟隨著樂隊的主視覺與敘事,每個團員形象既突出,又完全匿名。每次想到背後的那個天才商業團隊湧現出的創意和專業,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世界的美好。
現在動漫世界和現實中的商業樂隊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了。明明Zutomayo唱了那麼多動漫主題曲,這些歌卻又脫離了那些作品,融入到了樂隊自身的動漫化的主題中。Yoasobi就不太一樣,動畫的主題曲全都植根於作品,但樂隊本身卻又有一種穩紮穩打的現實感……說到這個,新版《福星小子》主題曲的MAISONdes不就是這樣嗎?主題曲裡,拉姆醬好像成了虛擬偶像,音樂的製作水平和「電波感」(據說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用這個詞了?)都非常成熟。每當我想向別人證明「我也聽年輕人的歌」時,我就會拿MAISONdes舉例子。不過話說回來這其實不就是Gorillaz嗎,這麼想來Damon Albarn真他媽太厲害了……
——後面怎麼有輛警車?
真的。後視鏡裡看到警燈閃爍,和電影裏一模一樣。是不是要給它讓路啊?
我放慢速度,它也跟著慢了下來。操,是來抓我的。
眼看前面的路肩所剩無幾,我趕緊打了雙閃,想辦法停在了路邊。警車也在我身後跟著停住,我從後視鏡裡看到他戴著牛仔一樣的寬沿帽,淺棕色的制服,身上別著對講機、槍,還有一些亂七八糟形狀的東西,不緊不慢地朝我走來。
真的,和電影裏一模一樣。
「雖然I-10是州際公路,但中間的每個小鎮都有一個窮瘋了的警長。每到月底的時候他們都會專門蹲點,想盡辦法逮你超速,就是為了賺那麽點外快。所以靠近城鎮的時候一定要小心。」Eric昨晚的話像畫外音一樣在我腦中響起。
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之後,我裝模作樣地問他,我們是不是開得太快了,我感覺我和路上其他車開得差不多速度啊。
他笑了,好像是第一千零一次聽到這個藉口。這條路限速80英里,你開到了92(「但大家都很快啊」),你比大家快太多了。說完他拿出來一張單子,開始解釋我們的法律權益,上面寫著200多美元的罰款金額。
其實我不過是個駕齡兩年、溫順膽小的新手司機,根本沒有想像過超速被抓這件事。聽著他不斷說著「法官」、「上庭」、「陪審團」,還有「Citation」這種我好像見過、但其實並不認識的單詞,我腦海裡一片混亂。難道不是給張罰款單,然後我交錢就完事的嗎——電影裏從來都不會演這麼細,他們只會拍女司機用胸部逃過罰單這種劇情。
最後他遞給我一張單子,讓我在上面簽名。
可能是看到我有些遲疑,他反覆地跟我保證,簽名只是代表我收到了這張「citation」,也就是我確認了今天這件事的發生,並不是認罪。只有法官才能認定我是否有罪,他沒有這個權利。
左邊公路上的車一輛接著一輛以不到80英里的時速呼嘯而過,我明確地感受到了那些司機們幸災樂禍的心情,我曾經也是他們。
等到警察放人,我戰戰兢兢地貼著80英里的限速開著慢車道,下了高速,像隻驚魂未定的烏龜開在限速35的路上。最後我們找到了一間路邊的咖啡館坐下,亡羊補牢地開始搜索「在美國超速被抓怎麼辦」。在谷歌、YouTube、小紅書、Reddit上看完各種與交警進行抗辯、最終逃過罰單的經驗帖之後,我們才突然開了竅:
路上所有人都在超速,為什麼我會被抓住?為什麼沒有看到埋伏在路邊的警察?Eric都好心提醒了。被抓的時候為什麼不編個理由說我們超速情有可原?為什麼不討價還價、求情一下說我是初犯,最後只是要個警告?
在美國,尤其是在德州,人們面對權威(establishement)的第一反應永遠都是拒絕。儘管有時權威會故意刁難你,讓你的反抗變的極其困難(比如我的「citation」上就寫了,不想繳罰款的話就要親自去大老遠的法院上庭)。但如果告訴德州人無法「拒絕」,他們恐怕真的會造反。
至於拒絕什麼,就沒有很重要了。
我們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向權威低頭,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判決,真是德州人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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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惱也沒用,我決定先買一杯冰咖啡清醒一下。
老闆娘正倚在吧檯上,帶著極其濃厚的德州口音和後廚聊天。點完咖啡,我們隨便寒喧了幾句,就陷入了沈默。她像是要按捺不住什麼一樣,開始撥弄自己深棕色的短髮,我很快就感受到了她身上傳來的強烈的、渴望閒聊的德州氣場。
多年的語言學習經驗讓我立刻就認出了那個表情:那個熱情放鬆、面帶微笑,同時又聚精會神的表情我再熟悉不過了——每次那些自以為會中文的鬼佬要跟我說中文時,我也是這種饒有興趣、嚴陣以待的興奮表情等著和他們對話。
老闆娘問我,你們從哪裡來的?
奧斯汀。說完我就知道她接下來會問什麼了。
她似乎只猶豫了半秒鐘(因為她沒想到答案是「奧斯汀」吧)——這個猶豫的時間在每個州都不太一樣,自由派的州時間就會長一點——就問出了那個經典問題:那你原本是從哪裡來的呢?(Where are you originally from?)
我笑了,奧斯汀之前是香港。
她也笑了:「也是,有誰會直接從香港來我們這兒呢。剛剛聽你說話,我還以為你是澳洲人。」
我哈哈大笑,自從來了德州,我的山寨英國口音經常讓我被認成澳洲人。
你肯定是來德州太久了,被我們的德州口音傳染了吧。她說,你開始說「y’all」了嗎?
我連連搖頭,說我還在抵抗:「畢竟,我們澳洲可從來不這麼說。」
我們倆同時哈哈大笑。但我又感到她的笑聲裡好像有一絲困惑——似乎更加搞不清楚我到底是不是澳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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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Alpine與Marfa間的最後一段路時,已經是旅程的第八個小時。雖然再多的冰咖啡也挽救不回我已經疲勞麻木的精神與軀體,但我們終於要到了。
最後二十分鐘的路程,連地貌也發生了變化:在遠到我們望不到的戈壁灘邊界那裡,慢慢地生出了山——與其說那是山,它們更像是在地面上排開隊列的史前巨石陣,早就被時間風化、削平了腦袋,腦漿也已經流乾,只是一具又一具史前巨人乾枯的屍骸皮囊。
這完全不是我們過去三年間在奧斯汀所認識的德克薩斯,但它又好像在那部並不存在的電影《德克薩斯》裡出現過。
最終,我們趕在晚霞出現之前到達了Marfa。儘管一路都在車上,卻感覺自己的稜角已經被野風磨得生疼。
我們直接停在了之前預約了的餐廳門口,下車後發現恰好是在了Donald Judd基金會的院子外,眼前就是Judd設計的一張看上去坐起來很不舒服的長椅。以這張不明所以的椅子為中心,輻射出了一片巨大的當代藝術場域,把Marfa變成了一個飛地一般的舒適圈——那一瞬間不論有多疲勞,感覺都好了。
第二章:Judd之所見(Judd’s View)
Donald Judd終於混出頭了,但他也開始討厭紐約了。
也許是因為紐約人太多,也許是安迪·沃霍爾太煩人,也可能是看不下去草間彌生被歧視,也可能是紐約房子太狹窄、擺不下他那麼多張床,也可能是終於找到了金主……總之,功成名就的Donald Judd受夠了紐約,想找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開一個工作室。
他先是飛到了亞利桑那,然後決定:亞利桑那人太多了,不好。之後他又去了新墨西哥,但新墨西哥太冷了,也不好。最後他飛到了美墨邊境的El Paso,租了一輛車,穿過了無人區裡嶙峋的史前山崖,經過了寸草不生的戈壁灘,最後到達已經處在毀滅邊緣的破敗小鎮Marfa。
他一拍大腿:這裡人少,我喜歡。
當然,這都是我根據導遊的故事瞎編的。
但Marfa也的確因為他而重新恢復生機。他把工作室建在了鎮中心,倒閉的銀行、理髮店也被他改造成了展覽空間。以此為原點,環繞生長出了獨具一格的畫廊、古董店、精緻小資的意大利餐廳(連明天的座位都已經訂滿了)、自主出版的藝術書店(一週開三天,每天四小時)、想坐多久都可以的咖啡館(不過下午3點就關門了)、隱藏在居民區院子裡的夜店(店裡曖昧的紅色霓虹燈光完全沒有透到外面的街道上),以及散佈在周圍、外表看似普通的設計師豪宅。
鎮外的Chinati基金會裡收藏了兩件他最著名的無題作品。基金會原本是美國軍隊的營房,後來被他買下作為工作室以及「永久展覽」的項目——他似乎很執著於這個概念。
基金會門口的舊房子已經被改造成了窗明几淨的接待處,前台的工作人員帶著特別的雀躍與熱情,透露出在蠻荒之地還能沐浴藝術榮光的「與有榮焉」,非常耐心地介紹了館藏的構造、前面櫃台販售的紀念品、廁所的位置。
穿過接待處,很快就見到了巨大的倉庫一樣的建築。據說是以前軍隊用來放大炮的,現在則在裡面整齊排列了100個造型不一的鋁製長方體。這就是Judd的第一件《無題》。
倉庫的天花板很高,人與盒子都變得渺小。入口的門楣上方用德語寫著兩行標語,工作人員告訴我們標語的意思是「不動腦袋就丟掉腦袋」。原來二戰後許多德國戰俘被運到了這裡服刑,這個大廳曾經是他們的食堂。
幾十年前,房子的周圍還沒有採光完美的落地大玻璃窗,肯定也沒有冷氣。小時候我在電視上看到的中國勞改犯總是會被剃成光頭,統一穿著淺藍色的制服。幾十年前的德國戰俘也會是這樣嗎?茫茫一片的德國光頭腦袋,沒有姓名、沒有面孔,連編號都無所謂,只是在這裡默默地吃著飯。看守們背著槍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腦袋不靈光,你就等著掉腦袋吧。」
穿過一個個鋁製長方體,離開倉庫,重新回到曝曬的戶外。遠處一排排營房像是農村老家的土坯房子,只是這些土房子有些被裝上了冷氣、熱水器,換上了在德州絕不會見到的漂亮窗戶,成了辦公室、會議室、畫廊空間。有些則保持了以前的外貌,房間裡空蕩蕩的,牆上的壁畫被玻璃保護著。還有一些房子,雖然被刷上了乾乾淨淨的油漆(據說這些藝術機構都非常會選顏色),門窗卻被封上,像是眼睛嘴巴被封上的臉。
快走到盡頭的時候,三排房子圍出了一個頗有日式韻味的廢棄庭院,庭院走廊鋪滿了乾淨的木質地板,讓人忍不住想像穿著純白色襪子走在上面的觸感。一株像是白化病的枯樹矗立在院子中間,從修剪整齊的野草叢中拔地而起,一節節地爬向天空,在距離屋頂恰到好處的高度伸展出了它細長尖利的枝椏,好像在用病態的身體安撫下方窒息而死的無臉房子。
庭院遠離入口,只有熱風吹過野草的聲音。
這片荒漠被狂風烈日蹂躪了幾萬年,在那之前不知已經滄海桑田了多少輪。而這片日式庭園一樣的「自然」就這麼被這片頑強的死地包裹著,脆弱到甚至有些悲壯。
我們稍事休息,便從營房盡頭往荒漠的方向走去,在基金會地界的邊緣,就是Judd另外一件著名的無題作品:15件2.5米高、5米長的混凝土長方體,畫出一道正好一公里的無形邊界。
遠遠望去,那一排毫無用處、毫無意義的水泥塊們跟成排的營房、稀疏的房子、拖車、頑強的樹木一起化成了荒漠與城鎮之間模糊的邊界。有人把它們構想出來、有人出錢做出來、有人把它們放在這裡,所以它們就順理成章地存在於此,經歷著荒漠的曝曬,看守著前方的戈壁灘——而就像這些水泥墩子並不在乎我們一樣,戈壁灘也不在乎它們。
等走到那裡,我們已經被曬得發暈。最後我們站在混凝土裝置投下的陰影裡乘涼,眼前的仙人掌已經枯死,屍體古老到甚至難以分辨出它的死亡時間。再遠處是鐵絲網圍住的私人院子,有幾個像是藝術家助手的年輕人像在演默劇一樣忙活著。
再用力點向地平線望去,如果視線沒有被拖車和修到一半的房子擋著,好像也能看到地面蒸發出的熱氣,而穿過扭曲的蒸汽和炙人的陽光,昏昏沈沈間也好像真的看見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騎馬朝你走近。
一片靜寂,偶爾會從星星點點的矮樹和灌木叢中傳出清脆的鳥叫,看不見的某處傳來烏鴉的叫聲。
我還是沒忍住冷笑了出來:不管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無論過去了多少年,哪怕一切都變成了水泥墩子,皇宮與監獄的頭頂總是少不了烏鴉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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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禮品店買了張明信片,提筆想了半天,我該怎麼給我6歲的外甥解釋這些「當代藝術」呢?最後我寫下來這麼一段話:
在你媽媽剛出生的時候,一個叫「唐納德·賈德」的藝術家買下了這塊軍營,在這裡蓋了15個水泥墩子。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什麼,很多人好像理解了,卻也說不出為什麼。
寫完之後我頗為得意,把明信片翻來覆去地欣賞了好一會兒。
其實我說得出來為什麼,這裏名堂可大了,大到我最後還是沒忍住,口若懸河地跟夫人解釋了一通:
不管是室外的水泥墩子、還是室內的鋁皮方塊,如果只有一個,那它就是個「東西」。一旦有了一群,它們之間就被賦予了「關係」,擁有了和其他個體相對的「身分」,這些個體就不再寂寞,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東西」了——人不也是這樣嗎?
不光如此,它還和周圍的環境產生了連結。不管是室內的鋁板反射出的環境(以及反射出的其他方塊),還是躺在烈日下、與遠處被剃了平頭的山峰呼應的水泥墩子也好,無論有多不符合常理,無論有多莫名奇妙,它們都變成了既定事實,既成為了環境的一部分,又不是環境本身——誰又有權定義什麼是「環境」,什麼不是呢?
而這些方方正正的物件不光因為扎了堆而不再孤單,還在和觀眾進行各種各樣的互動。外頭的水泥墩子像是畫框,框出了遠處的風景(也可以給我們遮陽)。而室內的鐵板則模糊地映照出了觀眾的影子與窗外的環境。觀眾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與視角和這些裝置產生互動,或是利用這些裝置和環境產生互動,而這些呆滯的方塊也因為觀眾與環境的互動,而被賦予了不斷流動的豐富特性,沒有一刻是相同的樣子——每一瞬間過去,我們都和上一瞬間有所不同。
這麼一說,我自己都不禁覺得好有名堂。
我很理解藝術家這種「為人類立碑」的野心,渴望創造出超越死亡的永恆。萬一殭屍末日真的爆發了呢?萬一核彈真的把人類抹平了呢?三千年後,這裡已經荒涼廢棄,沒有人記得Donald Judd是什麼,Marfa的餐廳從難吃到好吃、從好吃到難吃循環了無數個輪迴,連Marfa本身都已經消失,到那時,這些混凝土很可能依舊在這裡見證著。
畢竟,營房可能會被拆掉,道路可能會被改建,但誰會那麽無聊跑來戈壁灘上去砸掉這些水泥塊呢?
但我不喜歡這樣。如果我是大藝術家,我就會追求「不永恆」,大家隨便互動,隨便摸,隨便把手油、指紋、細菌、口水、泥巴抹在上面,一起和我「創作」,一起成為作品的一部分,一起因為殭屍病毒而毀滅。理髮店就還是理髮店、銀行就還是銀行……我做的南瓜就是要讓小朋友們可以在裡面鑽來鑽去捉迷藏。
藝術要是就這麼讓事物到達了終點,不是很無聊嗎?
第三章:這片土地 (This Land)
「我感受不到這裡的魅力。」
「我和這裡毫無共鳴。」
我不知道這裡有什麼好寫的。
翻看我的筆記本,來到德州後的這幾年,我好幾次寫下這幾句話。
德州一點都不像我喜歡的那些地方。在「那些地方」,我只要隨便坐下,腦子裡就說不完的話。喜愛也好、諷刺也好、悲痛也好、憤怒也好,總是會有話可說。可德州就是讓我沒有感覺,沒有感動——科羅拉多大河也好、Hill Country也好,看到那些本地人歎為觀止的美景時,我腦子裡只有在想:
「我見過比這更好的。」
幾十年前,在紐約藝術市場已經畢業的Judd開在這條路上的時候,看到了和我現在一模一樣的景色,他又看到了什麼呢?那些金屬盒子反射出來的景觀、反射出來的我又是什麼樣呢?
今天我們出發前,去了Alpine唯一的書店。那是一家LGBTQ主題的書店,但也賣很多本地的獨立出版的書籍:國家公園的歷史、德州西部的地質結構、牛仔時代的艱苦生活、七俠五義般的邊境風雲、印地安人的風俗習慣……香港的歷史我幾乎如數家珍,我曾經在那段歷史中搭起了我的生活。可對於我現在生活的此處,除了《荒野大鏢客2》兩百小時的遊戲時間之外,我又了解了多少?
我腦海裡又出現了出發前Eric跟我們說的話:
「你看到地圖上的各種『堡』(Fort),Fort Davis、Fort Stockton、Fort Lancaster……都是當初殖民者修建的軍事基地。那時候印地安人會襲擊商隊、甚至軍隊——哪怕你有好幾十人都有可能會被印地安人殺得乾乾淨淨。這些堡和堡之間會定期有好幾百人的軍隊巡邏,久而久之,就踩出了這些大路,這些堡壘也變成了後來的城鎮。」
記得在2018年我去芝加哥參加夫人的畢業典禮,校長在典禮開始前首先說明「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自古以來就是Potawatomi、Odawa與Ojibwe三個部落的領地」。
這塊土地,不是你們的。
你看那些山、那些樹,那些「國家公園」,那些地質結構,那些牛仔生活,那些杳無人煙的戈壁灘,都他媽不是你們的。
這塊土地本質上的惡與貪婪、醜陋與骯髒遮蓋了它原本的色彩。我很想問問我的美國白人朋友,我想去問我認識的Eric、Andrew、John、Matt們……就像我無法選擇自己降生在中國一樣,你們也無法改變你們祖先做過的事情,那你們是怎麼與這個事實和解的?
可歷史的流動不就是充滿了死亡與鮮血的嗎?無論歷史書上怎麼寫,人類的遷移總是伴隨著醜惡與屠殺。否定這個現實,不就是否定歷史本身嗎?拒絕這個現實,不就是在扼殺獲得知識的機會本身嗎?如果不與這個既定事實和解……難道要否定「知識」嗎?
說到底,這世界上的歷史,不過就是「吃人」和「反抗吃人」的循環。
這麼想來,魯迅真的太厲害了……
媽的,又因為走神超速了。還好附近沒有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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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的第三天,我們來到了Marfa南邊的國家公園:Rio Grande大河穿過這裡險峻的山峰,拐了一個巨大的彎,畫出了美墨邊境。河南是墨西哥,河北的荒漠與山脈成了德州唯一的國家公園「大拐彎」(Big Bend National Park)。
荒漠上佈滿了河流的屍體。這些河流不知在多少年以前從地面噴薄而出,硬是在岩層中生生鑿開了一條生路,像是血管一樣擴張著著。又不知道在多少年後乾枯、沉寂,回到了地下,殘留在地表的屍體上長滿了卑微的灌木,頑強地吸收著微薄的營養,標記著這裡濕潤的過去。
一層又一層的碎石、裂紋和乾癟的灌木上零星的綠色糾纏在一起,像海浪一樣向外延展,在遠到不可能到達的地平線匯聚、上升,變成了千斤重的山脈,如同深黑色的綢帶,沈沈地壓在地面上。天地就是一個淺淺的碗,我們家這輛飽受折磨的小車就在碗中心的水面上原地行駛,沒有驚起任何波瀾,甚至連一個微不足道的點都算不上。
偶爾會有巨石與山峰從海面露出來,剛開始我們還會拍照,但不管拍多少,似乎最後也不會記得。
之前在蘇格蘭高地旅行的時候,導遊會興高采烈地用凱爾特神話給我們介紹那些山峰:那邊那個圓圓的山頭叫「巨人之拳」,那邊兩塊石頭曾是一對愛講故事的老爺爺和老奶奶,對岸的峽谷是「五姐妹」,古老的部族曾在這裡互相爭鬥了幾百年,現在的人追隨著數百年的習俗舉行祭典,喔對了,那邊山頭是被幸運值只有E的槍兵庫夫林削平的……
這裡雖然也有彷彿被削平的山頭,卻沒有庫夫林。畢竟,這裡的神話早在幾百年前就已經被你們剝去了頭皮。
——你看那個,像不像個水壩?
是啊——我轉頭就忘記了庫夫林——其實它更像個蹺蹺板,好像有人跳得太用力,另一邊的地面也翹起來了。你看再遠處的山頭像不像兩個巨怪,也許聊天聊得太開心忘記了時間,太陽一出來他們就變成了石頭。在他們不遠處,一隻大鵬張開它萬米高的翅膀,護著懷裡的幼鳥。
那邊好像有兩個人靠在一起,一個披著斗篷,另一個人好像雙手被銬著,像不像是兩個革命同志在互相安慰。
我要是個耶撚,反而會覺得那是瑪麗亞吧,釘死的耶穌正靠在她肩頭休息。
嘖,有道理。那一片大山後面露出來了兩個尖頭,像不像兩個站在矮牆後露出腦袋的神仙?
他倆說不定是在聊《紅樓夢》哈哈——車又行駛了一會兒——現在這個角度,像是小時候天氣預報上黃山的「仙人指路」。
你不覺得座山包的顏色很特別嗎,它的紅色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太陽落山的時候肯定很漂亮。
那個山包也許在幾萬年前也和其他山頭一樣被庫夫林削掉了腦袋吧。幾萬年來它的表皮被風化得光滑平整,切面整齊地顯示出不同時代的岩層顏色,從頂端的赤紅色一直過渡到山腳的土黃色,像是上星期烤砸了的鐵鍋麵包轉世投胎向我來索命了。
又開過幾個轉彎,遠處的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了一堵牆。
它看上去那麼的近,完全不像之前視線盡頭的那些平頭山脈遙不可及。我估摸著大概再開兩個小時應該就會到達那裡,但它實在是太過雄偉與龐大,似乎遠在一個根本不可能到達的世界。彷彿世界邊緣的外殼,是一面實實在在、長到望不見邊際的高牆,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拒絕著我:
這裡就是盡頭。
兩個小時後,我們如約到達了牆根。那是一面幾乎九十度豎立的岩壁,東西向不知延伸了多遠,超乎尋常的恢弘讓近大遠小的感覺完全混亂。就在那岩壁的正下方,是一條緩慢流淌的溪流,慢到彷彿靜止一樣,那就是劃分了美墨邊境的Rio Grande大河。
在荒漠中開了好幾天的車,終於看到了水。我們像是被吸住一樣,不由自主地往河邊走去。雖然用力一跳就可以跨過這條河,可那又有什麼用?
垂直的岩壁上偶爾有一兩個鳥窩,對於那些鳥來說,邊境不過是人類畫出的一條線吧。
沿著這面牆繼續向西開,就是大拐彎最出名的景點「聖艾倫娜峽谷」。Rio Grande大河在這面堅不可摧的高牆中劈開了一個巨大的裂口,將其分成了兩塊絕壁,河那邊是山崖是墨西哥,這邊是美國。
我們從美國這邊的山徑出發,沿著從山石中開鑿出的石階,手腳並用地向上攀爬。峽谷中穿堂而過的狂風將我們吹得灰頭土臉。想要說話,聲音都被吹了回去。
休息時我們靠在山徑旁的巨石上,望著對面墨西哥那邊的懸崖。刺眼的落日光輝沿著峽谷的走向充溢而來,鋪滿了整個峽谷的切面。不同時代的岩層的紋路與顏色在餘暉中堆疊在一起,像是我在香港常吃的千層蛋糕。
我呆呆地望著這幅前所未見的巨型畫面(這他媽才是真正「突破繪畫與雕塑的界限」),好像被什麼感召到了一樣,情不自禁地問道:
「龍門石窟的佛像是不是就在這種感覺的懸崖上雕出來的?」
不知道,我們倆都沒去過龍門石窟。
我又對著那邊發了會兒呆,想像著有偷渡客牽著驢子走在對面狹窄的山崖上。望著望著,好像真的在那上面看見了一尊大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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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開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邊境突兀的山脈一路向西北方蔓延,到達荒漠邊緣之後就逐漸平坦,長出來一個接一個的荒涼的山丘,公路也變得蜿蜒扭曲。
遠處的紫色天空越來越濃重,最後徹底被塗黑,世界進入到夜晚。白天的山峰、巨石、灌木、仙人掌都退到了黑暗的幕布之後,到處都沒有一絲光芒。天地的邊界被無限擴大,大到我們的存在都被抹去了。
在這漆黑一片的荒山裏,遠光燈顯得極其刺眼,但不開的話就什麼都看不見。偶爾遙遠的前方閃爍著刺眼的強光,像是世界末日舉著火把的遊行隊伍,跟著一個裝神弄鬼的薩滿,浩浩蕩蕩地向我走來。到了眼前才發現是輛開著大燈的車。
我們就這麼在黑色的夢裡緩慢滑行(雖然時速有80英里),地面隨時都會像動畫片裡一樣生出一個大洞,到時我倆就帶著墜落的音效消失在洞裡。
在黑暗中不知道滑行了多久,突然下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妖霧。上下左右的一切都變成了慘白,打開遠光燈反而會把眼前的白幕照得透亮,連路都看不見了。要是真的衝出了山路,要麼栽進荒漠、把車底盤刮個稀巴爛,要麼是一頭撞上某塊巨石。但在我看來,四面八方都是白色的深淵。
印地安人老酋長的鬼魂,荒漠中遊蕩的野狼,冬眠醒來的熊瞎子,Terlingua吸毒吸到滿嘴爛牙的德州浪子……這幾天聽到的鬼故事和人煙絕跡的荒漠全部融進了化不開的霧氣重,變成了「無」。
連續幾天的疲勞駕駛、一成不變的戈壁景色、白天炙烤的陽光、晚上徹骨的寒冷,種種一切在這一刻全部襲來。我成了一隻暴走的綿羊,繃緊精神,瘋狂加速,想要趕緊擺脫這一切。
我突然感受到了世界的荒誕:幾個月前我們才回了一趟亞洲,那是我們疫情後第一次回去。我們去了新橋,在車站橋洞旁的居酒屋暢飲啤酒,看著滿街醉倒的西裝革履的東京社畜;還在半山扶梯下的俄羅斯餐廳喝著伏特加,大談疫情後的香港當代藝術世界;又在朝陽區文藝青年聚居地和剛認識的咖啡館老闆討論「收藏的意義」,品嚐他精心調製的手沖咖啡;在老家的燒烤攤上和好哥們兒把酒言歡,八卦著開心和不開心的中學同學。
而此刻,我們正在能見度不到三米的無人區中飆車。天與地無限地消失、收縮,白色的黑夜把我們包裹著,成為了全部的世界。而世界也變得非常簡單——什麼德克薩斯、身分認同、工作簽證、國仇家恨、當代藝術、鐵鍋麵包,通通被我拋到腦後。我只是在用盡全力把最後一滴精力擰出、榨乾,只為了人生中唯一重要的那件事:
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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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旅店時我們已經精疲力盡,連罵街的力氣都沒有了。渾渾噩噩地洗漱完畢,我們肩並肩躺在床上,輕聲互道晚安,就立刻閉上了眼。
一切都在下沉。迷迷糊糊之中我突然發現,對面牆上掛了一面巨大的美國國旗,6 x 8整齊地印了48顆星星。
等下,美國不是有50個州——還沒等問完這個問題,我就終於滑進了那個黑色的夢,睡著了。
第四篇:藝術的終點(End of Art)
我們到畫廊後院的時候,表演才剛剛開始。
院子正中央停了一輛巨型銀色卡車,卡車前後上下左右被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紫色的龍魚、墓碑一樣林立的棕黑色鐵管、烏雲落雨的圖騰、旋轉木馬一樣的鳳鑾、交錯著的白色奔馬、詭異扭曲的人形紙板、金色的甲蟲、耷拉在一邊的流星錘、佈滿不規則空洞的鐵製蝴蝶翅膀、被做成衛星的鍋碗瓢盆、垂在車頭前像是流蘇一樣的車燈、骰子、花朵、勺子、被壓扁的地球儀……整輛卡車像是個扎手的金屬玩具。最顯眼的,則是車兩側和車頂合共五面巨大的銅鑼。
我把這輛卡車一路從我在南美洲的家鄉開到這裡,也帶來了我這一路上的反思——藝術家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渾身上下佈滿了龍飛鳳舞的紋身,像個在夜店兼職DJ的叢林巫師——我一直在思考,在現在四分五裂的世界中,我們需要的是什麼?我能做到的又是什麼?
我得出的答案是「音樂」。它是普世的,「聲音」是我們共有的,這一切都來源於振動——天空、大地、海洋還有生命的振動。這也是今天表演的主題,在接下來短短的一個多小時,大家可以暫時放下一切。冥想也好,睡一會兒也好,最重要的是放鬆,感受療癒的能量。
演出開始。兩名舞者邁著輕柔的步子在人群中穿梭,輕輕敲響手裡的音叉,緩慢地舞動著,把聲音擴散、潑灑到我們的頭頂。另外兩名表演者開始摩挲起巨大的鑼面,發出奇特的沙沙聲。就這麼持續一會兒後,舞者們吹起手中的海螺,聲音彷彿由遠到近,帶著海洋一起迫近了這片荒漠。
場地漸漸安靜下來。大家或坐或臥,開始仔細聆聽。有人帶著瑜珈墊開始做瑜伽,有人在鵝卵石的地面上蜷縮著睡著了,有人在茫然發呆。
這幾天的疲勞駕駛、峽谷的狂風、荒漠的曝曬、濃霧的白夜、氣溫陡降的淒風苦雨……統統被這平和、寧靜的聲音驅走,我也跟著放鬆下來。
其他聲音元素漸次加入,編織起了渾厚的音牆。周圍的聲音經過音牆的過濾,反而顯得格外清晰:舞者赤腳走過鵝卵石的地面、小孩嬉鬧哭笑、狗叫,還有牆外路人「不知道這群人在做什麼的」的議論。無人機從頭頂飛過,蚊子還未出現的春夏之交的輕風,雨後殘留的烏雲像是森林在天空上的倒影,隨風搖曳。
我想起了竇唯的那首《東海第五》:
自君陰山向北 行至恩公嶺
穿松林 涉湘水 過竹橋 山形漸廣
寬谷 有一池幽潭水深壁
奇石苔蘚環生 林向參天拔立
鳥語花香瀰漫 生有仙草幽蘭
古木垂溏連長 光照伸影
沿溪衆依五彩同行 只往海天一線
我曾因為這首歌一時衝動去了秋冬之交、即將封山的北海道,妄想去知床半島看一下世界的盡頭。我既不會開車,也沒有帶夠衣服,很快就被北海道無情的寒冷狠狠地拒之門外,最後夾著尾巴逃回了城市。
過了一會兒,音量增大,整輛卡車都開始微微顫動。陸續有人走上前去,把手放在車體上,閉上眼感受它的震動。
我環顧四周,感覺這幾天在Marfa見過的人都來了。
上午我們參加的Judd工作室導賞團的團友們來了:紐約的策展人,從德國飛來參加SXSW的夫婦,加州來的藝術家樣貌的老夫老妻,以及他們正在上大學的女兒(紀錄片專業)和中美混血的男朋友(建築設計專業),洛杉磯家具行的華人老闆(老爺子小時候躲避戰亂跟家人從上海去了香港,又從香港去了洛杉磯)——整個團裡只有來自奧斯汀的我們是「德州本地人」。
還有白天在「Sentinal」咖啡館見到的情侶。我還記得當時他們一個人正在電腦前聚精會神的工作,另一個人靠在一邊,隨手翻著雜誌,還用手機拍著咖啡館的早午餐……咖啡的濃香從櫃檯飄逸出來,纏繞著他們。
「Sentinal」算是Marfa的地標級的咖啡館,不光歷史悠久,還有自主出版的報紙。咖啡館的風格雖然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網紅感,但家居設計的風格精緻之餘、卻又有著小鎮才有的從容。不僅有西部世界粗獷的色塊,也有精緻的原住民部落的手工紋樣,但又完全沒有奧斯汀花哨的「愛與和平」嬉皮士調調,是經歷過真正嚴寒和曝曬的荒漠元素。
Marfa不僅有著文藝青年理想中的咖啡館,還有著當代藝術史上頂尖藝術家們(Donald Judd、安迪·沃霍爾、Robert Irwine)的「永久展覽」——但草間彌生不會選擇和LV在這裡發布聯名手袋,梵高立體影像展也不會在這裡安營扎寨、賴著不走,也沒有來自歐洲的藝術展公司把Marfa變成「沙漠中的巴塞爾」。連當年來訪的安迪·沃霍爾都老老實實地用鉛筆在牆上臨摹了一幅《最後的晚餐》。
這也賦予了Marfa一種奇特的、注定會稍縱即逝的獨特氣場:來這裡的人,竟然好像是真的相信藝術的。
不過就連統治歌舞伎町的SM女王也必然會年老色衰,這樣的一片「淨土」也只不過是場單曲循環的當代美國夢:這首曲子曾經是舊金山、西雅圖、布魯克林、亞特蘭大。在德州,它也是奧斯汀。等到有一天,開發商們在Marfa建起了「輕奢豪宅」、路邊的高檔米其林餐廳需要提前三個月預定、本地居民再也負擔不起高額的房產稅……一定會有人懷念幾十年前那個餐廳像屎一樣的、破敗的Marfa吧。
Donald Judd在紐約功成名就後,去了人一點也不多的亞利桑那,又去了不是很冷的新墨西哥,最後從El Paso出發,來到了Marfa。他也一定曾經沿著我們昨晚開過的路線穿過大拐彎國家公園,也一定看到了被削平腦袋的史前山脈,還有「仙人指路」和「鐵鍋麵包」……沒準臉皮也被吹掉了好幾層,鐵定也夢遊一樣開過整晚的夜路,經歷了更加變態的惡劣天氣。最後他選擇了這裡,選擇了這裡包含的一切,他選擇了什麼?他在自己水泥墩子和鋁盒子裡中看到了什麼?
——又走神了。旁邊的呼嚕聲把我從胡思亂想裡拉了出來,我看到坐在我前面的小朋友正在手機上飛快地打著字。不知為何,他的手機字體設置得巨大無比,像極了Jenny Holzer的文本裝置藝術,簡直可以投影在被夜色覆蓋的山壁上。打完他遞給了坐在旁邊的朋友:
I DON’T HAVE ANYTHING PLANNED FOR DINNER
(晚飯我還沒計畫)
我起身與坐在旁邊的洛杉磯古董店大爺道別,用廣東話跟他寒暄了幾句後,就叫上夫人一起離開了——我們要趁著全Marfa有品味的人都還在這裡,去附近的正宗德州烤肉館子吃晚飯,之後就要直接回到旅店收拾行李。明天我們就會離開這裡,再度開上八個小時,回到更文明、更綠、更無聊的城市中。
短短的三天,我們並沒有見到Eric跟我們說的那個「殖民者用腳踏出道路」的德克薩斯,肯定見到的也不是咖啡館老闆娘的德克薩斯,老天保佑還好沒見到Cormac McCarthy筆下「老無所依」的德克薩斯,也不是Terlingua地下無名屍體的德克薩斯——更沒有見到Butch Hancock的德克薩斯,五十多年前他為這塊土地唱出了偉大的詩篇:
There’s thunderstorms buildin’ up over on the county line
邊界聚起雷雨雲
All the neighborin’ farms got rain
鄰近的農場都下起雨
But I never get a drop on mine
我這卻見不著一滴
You might think a little ol’ summer breeze couldn’t do nobody harm
你可能覺得夏日微風無傷大雅
But it burns like a blazin’ blowtorch
但要是住在這樣的旱地裡
When you’re livin’ on a dry land farm
輕風也會像火炬一樣烤著你
尾聲(Epilogue)
退房時,我想起了國旗的事情。
小時候就在書上讀到,美國國旗上的50顆星代表了美國的50個州,最後加入的兩個州是1959年的夏威夷和阿拉斯加。我想德州人民應該對這兩個地方沒有什麼仇恨吧?
「你知道你們房間裡的美國國旗只有48顆星星、少了兩顆嗎?」結帳時,我問前台。
「啊,那個啊……」前台的小伙子很明顯只是來打工的學生,抓耳撓腮地想了半天,「我聽人說那個好像代表了什麼……『我們合眾國曾經偉大的時代』。」(It symbolizes a time when our Republic was once great.)
我向他道謝,心滿意足地走了——這才是我認識的德克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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