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点下班被辞退后
2023年3月的第一天,上海一家广告公司的新人职员小王被开除了,这是她来新公司报到的第三天。事情最初的导火索,是因为她连续两天准点下班。离开公司前她特意询问过老板,还有活儿吗,没有就先走了,老板却一直没有回复。第三天,在她与老板、HR进行了一系列对谈后,公司以「无故顶撞上司」等理由开除了她。随即,她向上海长宁区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提出了劳动仲裁。
她全程记录了和HR的对话过程,并发布在短视频平台上,获得了近100万的点赞,20多万评论。视频中,她表达清晰、有力,面对无理的要求和质疑,她始终保持清醒,有理有据地与对方进行了一场精彩的谈判。
那段时间,网络上出现了不少有关年轻人加班工作的讨论。四川德阳中电科加班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尽管后续警情通报声称该聊天截图为假,但由此引发的职场打工人们的情绪却非常真实。上班族们表达了对职场内卷、无效加班的抗议和愤怒,95后、00后的声音尤为强烈,网友们说,「00后开始整顿职场了」。
小王出生于1999年,是个圆圆脸、大眼睛、留着空气刘海的女孩。她从小接受快乐又自由的教育,爸爸告诉她,人最重要的是开心,维护自己的权利很重要。进入职场后,她觉得,也许公司领导觉得单看外表,她是一个没有反骨的姑娘,不敢反抗,不敢说不。事实上,她不仅当面和公司表达了诉求,也提起了劳动仲裁,并真正地赢得了这场诉讼,一个月后,她笑着说,「我天生反骨。」她的故事很微小,没有过多的波澜,却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的职场人如何维护自己的尊严,维护自己的权益,如何发出一种新的、属于自己的声音。
以下,是小王的讲述。
文|赖祐萱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提供(除特殊标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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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没想到毕业才一年多,就上了热搜,还带上了「因准点下班被辞退」这样的话题。
那时,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客户执行,说实话,来这家公司之前,我还是带着小期待、小兴奋的,这和我之前的工作类型不同,难度不大,但对我算是一个新的挑战吧。
前两天都无事发生,我每天跟着同组前辈了解工作流程,还在适应的阶段,没有太多具体的活儿。这份工作朝九晚六,按照规定每天傍晚6点半就可以下班了,即便这样,我还是在6点半之后礼貌地问了组长、公司老板,还有需要我做的事儿吗,没有我就先走了。连续两天,老板都没有回复我,我也就认为可以下班了。
我不是不能加班,我知道广告行业加班挺严重,入职前我说过,如果需要,我可以加班。但是,前两天我没有具体的工作任务,询问了老板他也没有回复我,我认为准点下班是合理的,也是我的权利。
谁想到,第三天早上11点多,老板突然发消息给我,没有上下文,没有任何铺陈,只有一个字,「来」。
我挺莫名其妙的,进了老板办公室后,他上来就质问我,你发这样的消息是什么意思?我没回复你,你就可以走吗?我解释,如果有需要,是可以把我叫回来的,我愿意继续回来工作。
整个沟通过程,领导的语气和态度都很不好,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后来他也承认他的语气比较凶。我甚至问他,可不可以温柔一点?老板说,客户比我凶100倍,你难道要跟客户讲尊重吗?我回答,那是客户。
当时,旁边还有另外一位领导,接上我的话,说,你的工作只是对客户负责吗?我就很疑惑,不对客户负责的工作内容是指什么呢?领导又说,如果现在我要求你去拿快递,你拿吗?我说,如果与工作相关,我可以拿,如果是你的私人物品,我可能不太能接受。
当老板提到取快递,我就知道没法沟通了。就像情侣吵架,吵到最后,对象说你现在跟我道歉,我们就不分手,你不道歉我们就分手。老板也是这样威胁你,现在你拿快递,就是示弱,就是服软,咱们继续谈,不拿快递,我们就直接分手。
作为员工你没有更多选择,一切都是由老板来掌控和主导局面。但我心想,为什么我要低头,我要让步?即使我心里知道领导想要的满意答案是什么,可能我说愿意帮他去拿快递就没事了,但我还是要拒绝,对于超出工作范围的任务,我觉得应该勇敢地拒绝。
我不是不肯加班,之前的工作我也都加过班,但是老板懂得做人,虽然加班不开心,但是他能在其他方面让我开心,比如体恤你的情绪,给你买好吃的,把你当做朋友,至少不会完全克扣你。
我觉得,如果加班确实能学到一些东西,蛮值得的,但如果是那种装模作样,为了讨领导开心的无效加班,真的没必要。我越长大,越觉得时间真的太重要了。年轻人们都想要搞钱,谁愿意无私奉献自己的时间,让老板剥削呢?
和老板谈话前,我也能理解他的目的,作为老板觉得员工准点下班是所谓「不合理的行为」。我为什么那么生气,是因为老板和公司的态度,是认为加班是我欠他的,加班是我的义务和责任,他认为压榨员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且谈话中对我毫无尊重。
等我从老板办公室出来没多久,HR就来找我了,当天就要把我开掉。我和HR的对话全程都录像了,也就是大家看到的那一条视频,HR不断质疑我,认为我顶撞上司,说话态度不好,不帮老板拿快递是在故意挑衅……说实话,我不知道哪里态度不好,我只是没有「百分百听话」而已。
后来,公司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理由开除我,只好在解约书上写「无故顶撞上司,工作主动及工作纪律差,不以公司利益为首」。我记得,HR跟我说的最后一句就是,「你去仲裁吧,没关系的。」
好的,我从公司出门的那一刻,就打开手机查,怎么进行劳动仲裁。到了劳动仲裁委,看到我的合同解除通知书,工作人员都笑出来了,说我的前司是个小公司吧,法律知识太薄弱了,居然写出这样的开除理由。
那位工作人员还帮我改了一下仲裁方案,赔偿金额从半个月工资改成了一个月。最终,因为公司违法解除劳动合同,我得到了2N的赔偿,也就是一个月的工资。
当一个人面对劳动仲裁,不得不去查阅非常多的资料,视频发布后,我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建议,教我怎么避雷,怎么小心公司挖的坑。比如,你是否非自愿填写离职申请书?是否被强迫承认了不存在的错误?这些都是要小心的。我后台私信收到的仲裁失败最多的情况之一,就是当公司非书面(口头或线上软件)形式辞退你,很多人就不去上班了,我想提醒大家,如果你决定走劳动仲裁,又没有收到书面的合同解除通知书的话,一定要继续上班打卡,因为很多公司会拿着这个点打你,说你旷工。劳动仲裁有很多细枝末节,想要取得最终胜利不是容易的事情。
公司给小王开具的解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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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离开这个公司,经过了劳动仲裁,我慢慢明白了,我被开除最核心、最底层的原因,既不是因为我准点下班,也不是因为我不拿快递,而是他们发现我这个员工「不听话」、「管不了」。
面试的时候,我的前老板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很好拿捏的、没什么反骨的小姑娘。没想到,我这么「难搞」,一路抗争到底。老板也是站在自己的立场去考虑,你这个小姑娘跟我顶嘴,我凭什么要赔你钱,我就不想给你钱。
最后有这样的结果,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多人的支持。最开始,我从没想过跟HR谈判可以录视频,保存证据,也是无意中刷到了另外一个叫「刘刘溜了」小姐姐的视频,她记录了人生第一次被裁员时,如何争取自己的补偿。当时,她写了一句话,「愿大家都能拥有对抗不公的勇气和无所畏惧的决心」。
我看她的这个视频时,心想学会了,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也要录视频。没想到,一个星期之后就用上了。很多人说,我很勇敢、很有经验的样子,其实没有,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你跟我说话,会发现我节奏挺慢的,不是一直亢奋的状态。我是有一点点表演型人格,在镜头面前才会起状态。我是那种人,平时测验可能考得不太好,考一两百分,但是到了重大考试,突然一下超常发挥了,考个三四百分。和HR对峙的时候,也是临场发挥超常了,被激发了大考模式。我就要让他们看到我的边界和底线在哪里,我不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人。
很多人说,年轻人应该谦虚,不应该这么和领导说话。前段时间,我去某个地方台录节目,有几位比较年长的嘉宾出主意,说,我们那个时候都老老老实实加班,有的时候领导没给你派活,自己都还会有点紧张,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自己有问题。你说,这种想法不是被PUA惯了吗?
能说出年轻人这个词的人,他肯定自己不是年轻人。我也意识到,上一代人跟这一代人对「工作」的理解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可能一辈子就在一个地方待着,很缺那份工作,没办法,迫不得已。他们这种行为在那个时代,确实能让他们过得更好。
我不能说他们是错的,只是,现在的年轻人都有了底气,说直白一点,这些年轻人背后都有家庭在撑腰,可以放肆地去做出一些选择。即便家庭未必财力雄厚,但至少不会像以前一样,缺了这份工作,我会被饿死,导致我活不下去。当然,也是因为我没有房贷、车贷,也不用养小孩,我没有生存压力,我还有很多机会和未来,我对自己的能力也有信心,我想,我总有机会把钱挣回来。
这件事情引发了很多关注,很多电视节目找我当嘉宾,都是普法类的栏目。我也思考过,为什么大家都会关注这件事?其实,它不太是私人领域的事情了,有更多公共价值的东西可以讨论。
后来,我建了一个群,里面有很多网友都在讨论自己的维权故事,他们怎么去劳动仲裁,怎么去维权,甚至有人开始问我,在上海怎么租房,上海包容性如何。大家在里面相互鼓励,相互支持。我看到了更多的年轻人在职场中维权的无力感,一线城市确实有一线城市的好处,法律法规执行起来都比较严格,很多小城市的上班族想要去维权、去仲裁都非常艰难。
也有一些不好的声音。有人说我有团队,有剧本,一开始我也会难过,后来想通了,这些人变相承认了我的个人能力,我一个人搞得跟一个团队差不多。还有很多人跑来问我,具体是哪家公司,HR电话是什么,他们要打电话过去骂她,我肯定不会说,我不希望这件事情变成网络暴力。
小王独自参加劳动仲裁的庭审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2月27日入职,3月1日被开除,3月7日提出劳动仲裁,3月24日开庭,3月28日裁决下来,3月30日赔偿款打到账上,前后只有一个月,这已经是非常顺利的了。
其实,劳动仲裁就是看你愿不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很多公司也是拿捏了打工人的心态,怕麻烦,怕浪费时间,怕等不到想要的结果。但是,我不同,我有大把的时间,说实话,上三天班换来一个月工资,还是蛮值的,性价比超高。当然,我也看到了很多例子,赔偿金额不高,而且存在败诉的风险,我就建议没必要去仲裁,不要浪费自己有限的时间和精力。
别看我这么刚,这件事情对我的生活还是有一点影响,我也有担忧,如果下家公司不太喜欢个性这么强的女孩,又认出来了我,可能就直接跟我说拜拜了。但是,现在我不想去想那些,只想先享受我胜诉的快乐。
很幸运的是,发生这件事情,我身边的朋友都很支持我,没有任何人指责我。一路过来,也得到了很多陌生人的支持和鼓励。我本来还想,这么搞会不会不太好,会不会影响其他同事,后来发现,同事们都默默吃瓜,悄悄鼓掌,还有许多从那家公司离职的人发来私信,说自己如何被不公平对待。
更让我感动的是,很多女性都受到了鼓舞,会来说谢谢我的视频和经历带给她们勇气。还有一位阿姨留言说,「希望我的女儿以后能像你一样,内心坚定,不怀疑自己,永远坚定地相信自己。」这一切都让我意识到,我做得挺对的。
小王劳动仲裁胜诉,收到的裁决书
3拿到胜诉结果的那天,是平静的一天,尽管我知道自己大概率是会赢的,打开信封之前,还是有一点点小紧张。毕竟这是人生第一次真正拿起法律武器,去维护自己的权益。
得知自己赢了,我立刻和朋友们分享,后来拿着那笔赔偿金,和朋友们去吃了一顿饭,大家都没有很意外,像是一件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而已。
在我的人生中,这可能算个大事,毕竟多少普通女孩能因为被开除上热搜,能够接到这样的采访,去各种电视节目做嘉宾。很多网友看了我后来的视频,留言说,「离职,让你恢复美貌了。」这是真的,我的发际线都长出头发了。过去我很害怕待业,尤其在上海这种地方,不工作好像和城市都格格不入,但是这次被迫「失业」,我开始关注自己了,一日三餐,出去旅行,和我的猫猫在一起。
同时,我又觉得这也是一件小事,我还是像过去那样平淡生活。说实话,我内心没有太大波澜,不觉得我火了,要去当个博主了,网红的路也没那么好走。不要把自己当做一个走红的人,不要把自己放在那个焦点,就当在微博上随便发了条评论,然后被顶上热评的那种感觉。
大学我念的是护理专业,在医院实习过一阵子,上下级的区隔挺严重的,渐渐发现自己没有热情,毕业后我就转行了。大学时期,正好B站啊短视频啊很火,我还蛮感兴趣的,就进了新媒体行业。
我的前三份工作都跟新媒体有关,这也是为什么有些网友觉得我拍摄很专业,因为我自己就会剪辑,网感也不错吧。后来,新鲜感有点过了,不想再干新媒体了,想尝试点别的,我觉得我还年轻,就找了这份工作,也是我的第四份工作。
我之前有一次辞职,领导跟我说,咱们现在还年轻,多做些事情看看自己到底喜欢什么。
对我来说,判断一份工作是否理想,最重要的是「喜欢」。虽然,现在的我也说不清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不想要跟之前一样的工作,不想要那种让人窝火的老板,不想要不尊重人的公司,不想要没有发展空间的行业。我挑不出喜欢的东西,只能一个个排除,一个个pass,或许我之后还会撞墙(笑)。
我妈妈还不知道我被开除、去劳动仲裁这些事情,她一直以为我还在上班。我的父亲,是一个比较自由的人,从小他对我就是快乐教育,从不在学习上苛责我,尊重我的选择,开除当天,我就告诉他了,告诉他我要去劳动仲裁,他说,好,去吧。他给予我最重要的教育就是,「开心就好」。
开心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而且变得越来越重要。就像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最底层的就是生理需求、安全需求,这是过去工作追求的东西。现在不同了,我们需要尊重,需要平等,需要自我的实现,不仅是生存就完事儿了,我要追求更高层次的快乐。
我想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不要被社会的规则去裹挟了。我的粉丝群里,有比我大一些的粉丝,想要考研,但是很担心别人的目光,担心这么大年纪考研会不会被别人笑话,我就鼓励他,要有信心,不要被别人的评价绑架了。
我从小反骨就挺强的,天生反骨吧。最初,我家里也不同意我读护理专业,我也是一意孤行,后来找工作,换单位,都是我自己决定,自己做主。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生长出这样的意识,感觉就是天生的。这也是这一代年轻人不同的地方,小时候在幼儿园,如果被欺负了,被打了,家里都会说,你给我打回去,别人骂你也给我骂回去,不要随随便便被人欺负了。
这些年,互联网社交平台变得活跃,女性意识崛起,自我维权的意识也越来越强了。而且,我也意识到社会大部分的人都是只关心自己,不要妄想别人帮你什么,如果自己都不在乎自己,不为自己发声,还能指望谁呢?
接下来,我还不着急找新工作,我有点想继续读书,考研,可能去考法律专业的研究生,通过这次事情,我发现或许我在维权上还有点天赋。我觉得为自己发声,争取合法权益还蛮有意思,是一件真正有力量的事情。
图源剧集《我,到点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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