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離家

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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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是生命中最哀傷的樂章。


 第一次離開家,是去臺北上大學。那時的我,年方十八。

生無大志,我在中學階段的唯一志願,就是離開家,走得越遠越好。

那年,大學聯考結束,接到成績單,每位考生都必須填寫志願。我是屬於第一類組,只能填文法商科系。父親希望我填法律系,但我沒有遵從他的旨意。當時,我的標準是距離,不是系所。因此,我填了一堆臺北的學校,因爲那是在地理位置上,距離我家最遠的地方。

那個時代,放榜是直接把考生姓名刊載在地方報紙上,當然,隨後也會收到書面通知。到了放榜那天,我期待著在報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有點擔心,因爲沒填好志願也有可能落榜。後來,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正如我所願,我去了淡水,幾乎是全臺的最北角,淡水河的出口處。

初到貴寶地,誰也不認識,又對地方不熟悉。那時,我沒什麽選擇,只能住進學校宿舍,八個人同住一間,只有女生。記得我的宿舍名爲「自强館」,我被分配到308號房間。這個巧合,是命運的安排嗎?是不是在暗示著我,從此必須成爲一位自强的女性?

記得去宿舍報到那天,是母親陪我去的。我們帶著寢具和生活必需品一起去宿舍,母親幫我把床鋪好,就準備走了。母親是個不善表達的人,所謂的不善表達,意思是,説出來的話讓人聽起來不舒服,或者是乾脆就找個藉口不交流。

我送母親到宿舍門口,看著她離開。我本以爲我不會難過,因爲我早已學會了把自己的情感收起來。但我不得不承認,看到她離去的背影,我感覺到一陣酸楚湧上心頭(這句話好像有抄襲朱自清的嫌疑⋯)。

 


第二次離開家,是去法國留學。這時的我,追求的目標,更高更遠了。

大四下學期,我和父親提起了我的留學計劃。他毫不客氣地給了我一個粗暴的回答,他説:「 我已經把你栽培到大學畢業,盡了該盡的責任,我沒有必要再替你負擔留學的費用,你要去只能自己想辦法。」

儘管我當下差點頂回去,但我還是保持住理性,態度堅定地說:「我不需要您的錢,我自有安排,您不用擔心。」其實父親心裏很清楚,什麽都無法令我動搖。

後來,我從母親的嘴裏知道,原來,父親不想讓我離開家。離別爲他帶來了一輩子的創傷,他害怕離別。我還記得,每年的除夕夜,他都獨自躲在房間,默默地哭泣。他在二十歲那年離開了家,隨國民政府來了臺灣,沒想到這一走,竟成了與父母的天人永別。

在我大學畢業的那個暑假,父親因爲咳嗽不愈,從臺南上臺北來看病。那時,他和母親暫住在臺北的姨媽家。雖然我看見他身影顯瘦,但並沒有覺得特別擔憂。

就在姨媽家的某一天,我和臺北的朋友約好,要去南投鄉下玩。出門以前,我突然被母親攔住,説是要去拍全家福照。我心想,我這要出門了,你們才突然說要去相館拍照,我都和朋友約好了,這不是存心找我碴嗎?那時,雖説心裏有十萬分個不情願,但最終我還是去了,和全家人一起拍下了一張珍貴的全家福照。

一個月以後,正值開學季,父母二人一起陪我到機場,準備搭乘前往法國的航班。他們和我同在機場吃了頓午餐,具體説了些什麽,我不記得了,只記得父親憔悴的樣子和他悲傷的神情。他交代我:「一切小心。」然後和母親目送著我離開。

我過了安檢,停下了脚步,向站在玻璃屏風後的父母揮揮手,那陣離別的酸楚,又再次湧上了心頭。但這次,不同的是,我有了刺痛感。

到了法國半年以後,一天,我突然接到了一通臺灣來的電話,是哥哥打來的。他説:「爸爸病危了,趕快回來,他在等你。」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嚇呆了,頓時不知所措。

那年,外國人要出境還需要辦理離境簽證,加上要買回程機票,我用了好幾天才把事情處理好。這幾天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好像被慢速播放的視頻,拉長成了好幾年。

順利回到了臺灣,我沒有回家,直接趕往醫院。我到的時候,爸爸正睡著,我看見他躺在病床上,整個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我那時想,怎麽我才離開了幾天,他就變成了這樣?他難道就要這樣離開我們了嗎?這是老天爺跟我開的一個玩笑吧?

我回到臺灣的第三天,他就走了。 

三天,我只和他在醫院待了三天。從我知道他生病的那一天,直到他離開的那一刻,總共只有十天。我意識不到,更難以接受,他與我竟從此天人永別,正如同他和他自己的父母一般。只是,我比他還稍微幸運點,至少還見到了自己父親的最後一面。

原來,之前他所害怕的,就是見不上我最後一面。其實,他去臺北做健康檢查時,就已經懷疑自己得了癌症,所以他百般不願意我離開家,出國去留學。後來我走後,他又不想讓我擔心,所以一直沒有告訴我。沒想到,歷史差點重演。只不過這次,受到離別創傷的,不再是他,而是我。

如今,我是多麽地慶幸,當年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和父親一起拍了一張全家福。這張照片,今天竟成了我和父親的最後一次合照。

幾十年過後,當我回想起這一切,我對離家的切身感受是 :「離別,是生命中最哀傷的樂章。」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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