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的人
已是四月中,几株樱花睡了个懒觉,等到绿叶爬满枝干,才从里面挤出来,懒腰都伸不开,河边的风吹过,也吹不下几片花瓣。身边的人一直在等,盼啊盼终于飘下一片,一回头,和我眼神相交,春风和煦,水波粼粼,正是耍流氓的好时机,可手机响了。
我本不想管,但这人的电话不能不接。
“喂,外婆,啥事,约会呢,快成了都!”
“成个屁!”旁边的女生一肘子锤在我下肋。
我不理她,“外婆啥事啊,忙着呢!”
“我要离婚。”
“啥?”
“老子要离婚!”
“不是,外婆,你是不是老年痴呆了,外公死了快50年啦,前几天我们还推着你去扫墓呢!你假牙被青团粘下来,我帮你抠半天,你忘了?不对不对,你是不是偷偷跟别的老头子领证了?不得了啊外婆,风韵不减当年!”
“呸,就你会胡扯,我哪像你个鳖孙到处留情。我跟你说,就是要和你外公离婚!老子清醒得很!这日子没办法过了!必须要离!”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是啊,我的亲外婆,和死…去的人要怎么离婚嘛?”
“我不管。前阵子不是去扫墓嘛,回来后我就睡不踏实。老想着墓碑上老头子照片旁边给我留的窟窿,我就想啊,我死以后,是不是就只能留在那儿了,等我去到下面的世界,就只能和这个死老头子继续过日子吗?这一想你说我还怎么睡得着!吗的50年没见,和陌生人能有多少区别?老子好不容易清净半辈子,下去又要受他的气?然后我又想,这50年他是咋过的?一直都是一个人?就没找新的婆娘?我可不信,这死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就没少偷瞄隔壁家的小陈,天天瞅着人家出门买菜就跟着出去和人偶遇。这种人下去50年没人管能老实?万一有了小三小四小五我下去还得先捉奸?你说晦气不晦气?”
“啊我听明白了,外婆你这不是老年痴呆,你是吃饱了撑的。疫情三年不能扫墓,好不容易扫个墓还扫出新鲜事了。古往今来也没见谁担心死了下去要捉奸的,你是头一个啊外婆!”
“别扯这些没用的,家里就你最闲,等下给我去民政局问问这事咋办!”其实家里最闲的是外婆,第二才是我,我除了无所事事以外还要照顾她。但我没法和她争,因为她是外婆,我只能是鳖孙。
“外婆你这指挥人的气势少说还能活30年,担心个啥呀?”
“这傻X世界我可不想再待30年!你给我去问!”
“行行行…”
挂了电话,我说走。身边的人问我去哪儿,我说去民政局。“啪”的一声就甩我一嘴巴,骂道:“臭不要脸,刚认识就要去领证!”我捂着嘴,“诶,不是,我是去问离婚的!”“啥,和我领证还要先离婚?”啪!又是一嘴巴,然后拎起包就走。包甩在树干上,终于落下一些花瓣。
花瓣落地的时候,我点了根烟,等脸上的手印退了,打车去民政局。路上司机偷瞄我,说看我这年纪是去离婚的吧。我说离个屁,婚都没结呐!见我脾气大,司机不敢吱声,临下车了,支支吾吾地说,他有个朋友的女儿,离婚带娃不容易,问我有没有兴趣聊聊…我说你自己咋不去聊?他笑笑不说话。到了民政门口,他又说他老婆还有个同乡小妹挺好看的……我大喊一声,老子是gay!有完没完!嘭地一声甩上车门。
这一喊相当有气势,惊动了门口所有的保安,包括岗亭里快睡着的,全都冲了出来,有拿黑伞的,黑色床单的,黑色油漆的,最不济的也要拿一支黑色记号笔,两头的笔盖都拔去,神色严峻,如临大敌,时刻准备朝我扑过来。众所周知,疫情之后上面的人就特别害怕白色的东西,不管有没有字,一亮出来就要立即用黑色盖住。有个号称世上最黑的颜料最近有了廉价平替版,消息一出就卖断了货,据说是政府大批量采购,未来3年的订单全包了。文化部最近一直忙着修订词典,好多词随着时代发展意思变了,或者上面说意思要变,其中“抹黑”一词的中性化赫然在列。国际局势上现在也觉得黑人亲切,白人操蛋,于是不停给非洲兄弟送钱,然后一如既往到处“抹黑”白人…
我一看这些保安的架势,双手不自觉举了起来。他们一看我举手,汗都流下来了,生怕我掏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为首的一声令下,黑色床单就冲过来把我围住,然后像紫菜包饭一样把我卷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不该在民政局门口喊老子是gay,性质实在恶劣。这几年离婚率暴涨,生育率降到了世界倒数,就差在地图上把这块地方标红,写上“警告!不适合人类生存!”。全球人口大国给搞成不适合人类繁衍的极端环境,上面的人脸上肯定挂不住,派了那么多专家呼吁大家生孩子都没用,我还在民政局门口喊老子是gay,是赤裸的挑衅,是恶毒的嘲讽,是在伤口上撒辣椒面,我就该被卷成紫菜卷。现在黑色的布蒙在脸上,什么都看不见,我感觉被抬了起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像在宇宙的深处漂流,直到被人扔在地上,被某个星球的引力俘获,这个星球的人说,怎么比死猪还沉?看来这个星球对猪不太友好。我说,已经在减肥了。他们就笑。我接着说,误会了,不是来闹事的,也不来维权示威,我也不是gay,我喜欢女人,我大学时候第一次谈恋爱,是这么回事……等我讲到第四次恋爱之前和人暧昧的时候还和第二任女友藕断丝连,同时第三任女朋友瞒着我和我好哥们好上了,保安们终于听不下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几个人吆喝一声用力一抖,把我从黑布里抖落出来。我在地上一路翻滚,撞上墙根才停住,晕晕乎乎站起来,已经是在民政局门口,周围不管来结婚还是离婚的都在笑,两拨人至少现在达成了共识。
进到大厅,迎上来一个穿着制服的胖阿姨,问我办结婚还是离婚,我说都不是,我就想问问,人死了还能不能离婚?
啥?阿姨笑着白了我一眼。
“就是我外婆想和死了的外公离婚,要怎么操作?”阿姨深吸一口气,憋出一个官方的笑容,说从法律上,伴侣死亡就自动解除婚姻关系了,不用离婚。然后眼神往门口方向狂甩,示意保安赶紧过来,和银行遇到劫匪似的。我琢磨着,虽然没了婚姻关系,但还是得在同一块墓碑上啊,就问她有没有办法在解除墓碑上的婚姻关系?就是别写一块儿。她依然保持微笑,说,这个呢就不归我们民政局管了,可能得去下面的阎王殿排个号问问阎王爷,亲也可以去精神病院找人咨询一下……我刚想发火,保安就到了跟前,说又是你小子!我估摸着打不过,他大概也不想听我第五次恋爱的经过,笑笑就走了。
回家路上去买了花,去蔡嘉买了蛋糕,到家的时候外婆在院子晒太阳。整个院子被打理像热带雨林,枝叶繁茂,茶几上泡了一壶茶,冒着一缕热气,像林间蒸腾的雾气。我穿过雨林,穿过雾气,穿过30°纬线来到赤道附近的海岛,把蛋糕和花放在茶几上,外婆从躺椅上睁开眼,见到我哼了一声。我赶紧坐上小板凳,等着挨骂。
民政局那边的回复交代完了,外婆喝了口茶,说这帮人说话真难听,怪不得没人结婚。我说是是是。她往门口瞄了一眼,看我妈不在家,才放心吃了口蛋糕。吃了三口,把剩下的推给我,她说,要不我们再去搞个墓地吧。我说行啊,但一琢磨,还是要先把原来这块碑给换了,不然两个碑上都写着名字,下去了以后生死簿上没法落户,岂不成黑户了。外婆说,落不了户的话,轮回转世重新投胎这些事都轮不上了?那可不行。我说,换碑的话,是不是还得找外公家里的人?外婆突然坐了起来,说都几百年没打过交道了,我可不去。我几口吃完蛋糕,想了想说,我打给墓地的人问问。
电话那边很不耐烦,让我有屁快放,现在还是扫墓旺季,忙不过来。我说了外婆的情况,他就笑了,说碑是能换,但你得有个正经理由,我们换碑最多的是因为改嫁,等于跑到别人碑上了,不换不行。你这单跑出来另立一个碑,太少见了。再说了,重新搞个墓多贵啊,上海这地价,不管给活人还是死人住的,都是天文数字……我和外婆眼神一对就否定了这个方案,因为家里的钱是我妈说了算。
之后外婆又躺了回去,等太阳下去了一些,突然睁开眼,说,那就改嫁!不就是再找个老头嘛!也好过下去还要见那个死鬼。再说了,找个看得顺眼的,处个几年,下去以后再续前缘,彼此还算熟悉,总比这隔了50年的好,你说是不是。我说外婆你怎么那么聪明!她说少拍马屁。
在我妈回来之前,我们制定了一些计划去找这个有缘(倒霉)的老头子。之所以要在我妈回来之前,因为她要是知道我们在密谋给她找个后爸,照她的脾气我非死即伤。因为火气不能发在她的妈身上,就只能发我身上,她就是年轻了三十岁版本的外婆,正值当打之年;而我正值欠打之年——三十多岁整天无所事事到处沾花惹草也不结婚生孩子,我妈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外婆对此就显得无所谓,只要我给她买蛋糕吃。
周末的时候,我拿着做好的海报,推着外婆的轮椅去人民公园的相亲角。是的,这就是我们全部的计划。一来闲散的老头喜欢逛公园,二来相亲角人多,三来可以发布相亲信息。当然,计划是美好的,实际效果是另一回事。
首先,我犯了个错误。我找了之前广告公司的同事帮忙做海报,他们加班加坏了脑子,做了一人多高的易拉宝。这在人均拿着A4纸的相亲角,属于核武器般的存在。从正面来看,易拉宝吸引了足够的目光,一公里外的写字楼都能看见,很快引起了围观;但从反面来看,也激起了民愤,因为别人只有A4纸。想到一些外商在国内始终不受待见,也是一样的原因,你只要存在就显得别人很烂。
其次,外婆不识字,只听得懂上海话和一些附近的方言,所以我们不看别人的简历,也不多聊。外婆挑人有她自己的办法——握手。在我小的时候,外婆对我的形容就是:温热的手,滚烫的把。至于前者,冬天的时候外婆出门就喜欢带着我,把我的手紧紧揣在口袋里,她说我的手,温热,不潮,不黏,持久,一摸就知道长大了有所作为(现在她就不这么说了)。对于后者(滚烫的把),我不知道她们是如何得出此评价的,我也不好多问。
我们做的易拉宝上写着“虚岁九十,握手相亲。不问生死,愿得良君”,是我顺口编的。但还是比那些A4纸上的什么房啊地啊有吸引力,于是围观的人慢慢排出了一列长队,闲散的老头觉得挺有意思,挨个上来握手,觉得靠谱就记下联系方式。另一边也围了一群人,这群人是来找茬的,觉得我们扰乱了市场,大致意思是我坏了规矩:大家都在屎汤子里扒拉,凭什么你要整点新鲜的?这样一来,外婆负责握手那群人,我就负责这群找茬的。围着我的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的,无非是一些公平与道德,也是他们为数不多能吵的东西。吵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人越来越多保安就过来劝,劝了半天他们突然想起了自己在这的本职工作,开始问我结婚了没,有房没房,工资多少,完全忘了我们之前还在吵架,看来这种吵架也只是一种消遣。我说自己三十好几没房没车没工作,但是有腹肌。他们就笑,看来腹肌在这不好使,这和我在tinder上的反馈不太一样,所以相亲和约会的可能是两种人,可他们不都是要找对象吗?
太阳落下去之后公园起了风,有些冷,人慢慢散去,外婆也累了,我们就撤了。走出公园的时候,看到那些职业的婚介(也就是一些大爷大妈)或者说红娘,从地上收起一张张A4纸,像是收起一件件随地摆放的商品。一阵风吹过,吹走了一些纸,他们就扔下包,去追那些四散的纸,周围的人笑,他们也笑,脚步轻缓,不疾不徐,仿佛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我突然觉得,活生生的人被困在一张A4纸里,可能是现在大多数人的困境,碌碌半生的重量,最后比纸还轻,风一吹就走。而他们为了纸上短短一行,可能要付出几代人的心血,放在那么多纸里,也没人真的在意。我看了眼正在犯困的外婆,甚至觉得,这些A4纸里的人比外婆更接近死亡,毫无生气,和人握手至少是生命的碰撞,而把这些A4纸订成册,和阎王的生死簿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在公园门口,我最后看了他们一眼,我想我们明天还会来,到时候还会遇见这些人,他们也还会拿出这些A4纸,还会找我们吵架,谁也吵不赢谁,这样又过去一天。
回去的车上外婆打了个盹,醒来以后说这样不行,原因是她很矛盾。一方面她喜欢和我一样手掌温润有力的老头,可这样的老头一看就还能活很久。但要让她挑一些摸上去干瘪,咸湿,瘫软的手,她又心有不甘。我说没事,明天再看看。她说行,但是想吃蛋糕,我们就转道吃蛋糕去了。
外婆已经年近90,换句话说,她的感官在退化,但她依旧爱吃蛋糕,并且轻易分辨出蛋糕的好坏,也就是说,她有了一些超越感官的能力,现在也是靠这种能力在相亲。但你要是问她,她还是说,自己老了,尝不出味道,看不清飞鸟,闻不到花香。照我看来,她的身体确实在一天天退化,另一方面,她酝酿出超越肉身的力量,此消彼长,使她获得了一种自由——她可以只关心美好,而在其余的时候装死。这种自由令人羡慕,因为像我这样,在一个人感官最强盛的年纪,就只能身不由己,是香是臭都得闻,是饭是屎都得吃,是人是鬼都得去见,是好是坏都得接着。这种痛苦在每天清醒的时候都会准时到来,睁开眼就要看手机,查看每一个未读信息,邮件,短信,社交网络,再看看有没有不开眼的催我更新。这样的早晨痛苦不堪,必须要来杯咖啡,这玩意早就提不了神,但能提醒我要苦中作乐。而我外婆的早晨就轻松的多,她只要确定自己还活着。
第二天睡醒的时候我在刷抖音,这玩意没啥别的用,但能让人镇定,刷着刷着让人觉得自己还在梦里,再往下刷,就会有一种悲伤从心底涌出来,意识接入现实,屏幕上只剩一片虚妄,到这个时候,就再也睡不着了。今天的抖音除了镇静的作用,还多了点别的,让人头皮发麻——因为我刷到了外婆。后来我妈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拉屎,她冲进厕所,劈头盖脸把手机往我头上砸,问我怎么回事。我一个闪躲接住手机,看到的是外婆相亲的事情上了热门,画面上外婆在一边和人握手安静端详秩序井然,我在后面张牙舞爪掀起衣服露出没什么线条的肚腩使劲地拍,像拍一个营养不良的西瓜,下面的标题是:九旬老人为爱握手,纯爱不死轰动相亲角!我对我妈说,能不能让我擦了屁股再说。我妈说不行!不说清楚坐到你长痔疮!天底下怎么会有老母亲希望儿子得痔疮的…我只好老实交代。交代完我妈臭骂我一顿,想去找外婆说理,说她快90了还折腾个啥?我说你别去了,去了外婆也是装死。她觉得有道理,就把外婆的份也算我头上,又骂了一顿。等她消了气,我说现在既然大家都知道了,要不就继续相亲吧,反正我们都拗不过外婆。我妈一听,火气又上来了,但是年纪大了体力不行,骂不动了,只好摔门走了(其实是要赶飞机出去玩),临走让我照顾好外婆,要是再出什么事回来打断我腿。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做得出来。
下午去相亲角的路上我和外婆说了她上热门的事,她说热门是个啥,我说就是有很多人知道你相亲的事了,很多很多人!外婆说那不是好事吗?我说,大概是吧,也许能快点找到老头,然后硬着头皮进了公园。今天的相亲角不太一样,来了好多年轻人,不是拿着手机就是拿着相机,看见外婆他们就冲过来,激动得像是我抢了他们外婆。我不理他们继续走,就位以后,让他们排队一个个来。外婆倒是很开心,笑着打招呼,不过也听不懂他们在说啥(现在的年轻人没几个会说上海话),就只管握手,笑脸相迎,慢慢变成了偶像握手会。之后人越来越多,场面就不受控制了。我们举着牌子说是在相亲,可队伍里一大半都是女孩,还都是年轻漂亮的网红,我才应该搬张椅子坐那儿和她们握手。边上还有不少人举着相机拍,握完手的网红们也不走,干脆在边上继续拍视频,这样的背景不用白不用,唱歌跳舞的都有,自带音响动次打次,还有人在头顶上飞无人机,嗡嗡的像只大屎壳郎。拍完的摄像师直接蹲在地上拿出电脑剪视频,抢在第一时间发布,这时整个相亲角已经堵得水泄不通。后来电视台的人也来了,他们挤不进来,差点和人打起来,最后是划着清洁工在河里捞垃圾的小船绕了过来,记者站在船上,妆补了一遍又一遍,也只能等握完了手才开始采访。
采访之前记者把我拉到一边,说等下回答要注意影响,我说这能有啥影响,她说要鼓励恋爱,要让年轻人有冲动。我说年轻人要从90岁老人身上学冲动?现在年轻人是生下来就绝育了还是咋的?和小猫小狗似的往那一躺卖个萌就有人养一辈子是么?那确实没啥好冲动的。记者就瞪着我,也不知道说到了她什么痛处,半天挤出一个职业笑容,说反正就是往这个意思上靠靠。后来采访的时候外婆说说上海话,我给她翻译,后面大部分都是我在说,主要说了想离婚换墓碑的事,最后带了几句谈恋爱很好,想去到下面继续谈恋爱啥的,我猜这话也没人信,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剪。谢天谢地总算可以回家了。尽管累得够呛,老头的手也没握到几个,外婆还是表示这样被人拥戴的感觉很好,让她想起搬家之前的日子。
外婆的老宅没拆迁之前,是在张家浜的支流边上,往西走一里,就是塘桥轮渡口。外婆家是弄堂口的第一户,倚着一条臭臭的小河,臭的程度全看大家往河里倒什么,倒的最多的是隔夜的屎和尿,因为那时家里还没厕所,整个弄堂全指着弄堂口的公厕过活,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攒了一夜的屎和尿倒到公厕的茅坑里,然后回家刷马桶,这样夜里可以再攒一桶。如果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面对自己的屎和尿,换我不出三天就会疯,因为我心智脆弱,接受不了这样的嘲讽——你瞧瞧你瞧瞧,满满一桶,你除了每天造屎还会干啥,呸。所以有些意志力薄弱或者懒惰的人选择往河里倒,快捷省事,就是影响不好,最好在天不亮的时候解决,我小时候在外婆家住过一阵,经常是伴着噗通噗通的倒屎声醒来,再往后就是骂街声,因为总有人往别人家后面倒,这样就臭不到自己。外婆家是弄堂口第一家,影响必须要好,因为离厕所最近,她要是都倒河里,就没人倒厕所了。除此之外,外婆信佛,行事慈悲,家里一直供着很大的佛龛,日日上香,路过的邻居也经常顺手上一支,久而久之,大家就把这里当成一个庙,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要做法事点香塔烧锡箔,为大家祈福。烧香的味道可以压住厕所和小河的臭味,因此香火一直很旺,外婆也就被人一直当菩萨一般敬重,不管外出路过,还是倒屎烧香,都要亲切地喊上一声阿婆。
关于那条河的故事有很多,包括曾经水草丰茂的时候有很多蛇,弄堂里经常听见人大喊一声,蛇!于是各家各户都拿着家伙冲出来抓蛇,拿晾衣杆的,拿烧火钳的,拿扫帚柄的,拿钓鱼篓子的,小孩子一般都随手抱起一块砖头往草丛里砸,我妈在兄妹里排行最小但是野心最大,总是冲在前面去搬最大的石头,因此三次掉河里被人救起来,回家后被外婆痛揍一顿。最后这些蛇的死相都很惨,因为有很多像我妈这样的人。这里蛇多是因为老鼠多,老鼠多是因为这条河又臭又长,老鼠走水路从四处漂流过来,根本拦不住。为此外婆常年养猫,属于放养,每天除了烧香念经,都要去菜场买鱼回来做猫饭,做的不多,想加菜就自己去抓老鼠,这些猫总是身手矫健,吃的也多,生的也多。有时候生的太多,外婆就把一胎里最小只的扔到公厕边上的垃圾桶。我的童年阴影之一,就是在那个垃圾桶里发现一只喵喵叫的猫崽子,想捡回家,表姐说,这猫就是外婆扔掉的,不要捡,捡回去也是再扔掉,她之前捡过,外婆说,老猫养不活那么多。而我妈的童年阴影,就是她也差点被外婆这么扔掉(送掉),因为她出生没多久外公就死了,外婆一个人要拉扯五个孩子,她也觉得养不活,几个舅舅求着才保了下来,之后兄妹们都很护着我妈,导致我妈越发调皮捣蛋,时间一长,也就没把自己差点被扔掉当回事。说实话,作为独生子女我很难理解兄妹之情,但是也大概明白,身为外婆,烧香拜佛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而且并不冲突。要说起来,“独生子女”对应的是我这代人的现实,90后00后又有他们对应的现实,一代又一代,也不知道哪一代的现实才算是过上好日子。也有人说,没有那么多代了,大家都不生孩子了。
关于那条河最后的记忆,是二舅过世的时候,在外婆家办葬礼。那时河水只剩细细一条,比蛇粗不了多少,弯弯曲曲绕过沉在河底的各种垃圾和淤泥,黑漆漆的一片。到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往河里倒屎了,因为水冲不走,只能臭在那里。大家也不再抱怨每天要起来倒屎的事情,因为这里要拆迁了,葬礼上除了聊几句死去的二舅,都在盘算各自的拆迁方案(九十年代张家浜综合治理)。外婆有三个儿子,插队落户时大舅去了杭州,小舅去了启东,只留下一个二舅在身边。我这一辈的小孩不管他叫二舅,都叫好舅舅,因为他心灵手巧助人为乐出了名,啥都会干,又烧了一手好菜,邻居们经常闻着味道来蹭饭。就是这么个人,出差的时候一个意外没了。二舅妈头一次坐飞机,没想到是去领他的骨灰。葬礼那几天,邻居们默默吃着席,眼神找不到聚焦的地方,碗筷动的不多,没办法,做菜的人死了,味道总是不对。外婆招呼完客人,就坐在灵台边上折锡箔,总觉得自己折的不够,一直折,一直折,起来续根香,坐下继续折。外婆认的字不多,一辈子认识的字大部分都在这灵台上了,是这些儿女的名字。我那时认的字也不多,还在上小学,属于不添乱就是在帮忙的年纪,无聊的时候就在门前无花果树那里折下一大片叶子,看着断口处白色汁液慢慢流出来,流完了继续折叶子,越折越小,慢慢也像个元宝。从现来看,我已经完全忘了当时怎么想的,或许是为了解压,但我那个时候又有什么压力呢?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段日子天总是阴沉,昏黄,凝重,好像河里的陈年老屎都蒸发到了空气里,一切都处在两者之间,雨要下不下,河水要干不干,弄堂要拆不拆,人要哭不哭,大家都知道有些事情要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又要等,又要防,又要盼,又要骂,怎样都不合适,大概就是这样。
相比那个时候,现在的外婆一头白发,安静地睡在副驾驶上,呼吸轻匀。外公去世以后,她一个人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在50多岁的时候拗不过小儿子,任他近亲结婚生下瘫痪的孙女;在60多岁送走了二儿子;在70多岁送走瘫痪的孙女;在80多岁送走大儿子。人活得久,就逃不过这些事情,她说,她的头发就是这么白的,从送走第一个孩子开始白的。也是从那时开始,支撑她生命的一些东西消散了,可她只是多了些白头发,活的越发倔强。在这之前,你要是问她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她可能会说,带大五个孩子;现在你再问她,她就会装死,要是问到她烦,她就说人生的意义是吃蛋糕,吃桃酥,吃青团,吃豌豆糕,吃条头糕…说到你口水掉下来,然后反问你,啊不然呢?
之后的几天过得非常太平,相亲角在周末才开,我们也不能跑大街上去和人握手。后来才知道,太平的原因是我们都没怎么上网,因为这事在网上一点都不太平,夸的骂的吵翻了天。骂的人说我们骗老头子眛了良心,骂得比掘了他祖坟还脏;喜欢的人成天拍握手的视频,和猫握手和狗握手和人握手和树杈子握手和电线杆子握手,也不管有没有手反正就是先握个手,配上一首儿歌“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后来最火的视频变成“即便分手也要握手告别”,火到不想分手的都要拍个视频分手,再拍个视频和好,再拍个视频说是闹着玩的,这样一路拍下去都不用想更新啥,可以像个苍蝇一样在热点上叮很久。结果好多情侣拍完第一条真就分手了,死都不肯拍第二条和好,大概是发现分手也挺好,最后引起了一波分手潮(不知道电视台的那个记者会怎么想)…这些都是我妈告诉我的,她在佛罗伦萨挨个看教堂也不忘刷抖音,然后打国际长途回来骂我,说话都带着教堂的回声,像在审判异教徒,让我选是打断左腿还是右腿,我说还有条腿最近不怎么用不如打断算了。我妈说tmd和我说话都开荤腔,回来不收拾你,后来听说外婆心情还不错,先饶我一命,之后就开始说被意大利帅哥搭讪的事,我说喂喂喂信号不好就挂了。
那天还收到我妈两个月前在摩洛哥时寄回来的明信片,她经常这样,旅游途中写点莫名其妙的东西寄回来。这次收到这张全是蓝蓝的房子,后面写了这么一段:
今天早上去咖啡馆喝咖啡,来了个遛狗的男人,狗太大怕吓到人就留在门口,他自己进来买咖啡。结果一会那狗就慌了神,呜咽呜咽地叫,几乎要哭出来,等男的买完咖啡出来安抚好一会,它才恢复正常。后来那男的说,平时来店里买咖啡,都会把狗牵在门口的树上,今天忘系了,这傻狗就以为我不要它了,哈哈哈哈哈。
就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我看了好几遍,感觉是在隐喻关系,又是在隐喻自由,回头一想又觉得她在骂我是傻狗,而且笑的很开心。这不像初中文化的我妈干出来的事,也不像刚才电话里要打断我腿的那个人,更不像小时候抓蛇掉河里的小屁孩,究竟是哪个妈想骂我傻狗,我一时分不太清。正恼火的时候,来了个陌生电话,我接起来,那边轻轻柔柔地说,请问是xxx女士的外孙吗?真要命,这声音就像牵狗的那根绳,一听就忘了我是傻狗这事了。
来电话的是小张,说她们美术馆可以给我们一块地弄个墓碑,作为一种当代艺术形式巴拉巴拉我也没太听懂,然后留了地址,约我和外婆过去详聊。我一听,觉得这比相亲找老头靠谱多了,答应下来,第二天载着外婆就过去了。
到那儿才发现这破美术馆是真的远,几乎在上海的边界,开车一个多小时,憋了一大泡尿,一下车就找地方开闸放水,放到一半,发现不远处的玻璃后面站着个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这个人就是小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非得这样。
几个工作人员在门口介绍了一下,说这里是尚·美术馆,之后我也没细听,因为我抬头一看,这就是一坨螺旋上升的粑粑。 当然,也有人说是冰淇淋,说是火炬,说是龙卷风,建筑师自己说是传统东方文化里的“气”,但我只能看出那是粑粑。私心来讲,我喜欢这个粑粑,因为它生动,有活力,且不臭。这样的东西要是建在市区,就是网红打卡点,天天人满为患,我猜他们开始是这么想的,但他们建在了郊区,周边除了一个废弃的游乐园啥都没有,往西500米就到了昆山,唯有秋天的时候会有大批的人流涌来,都是去阳澄湖吃大闸蟹的。对吃货来讲,不会因为路上看到一坨巨大的粑粑就停下来拍个照骂几句好丑啊,所以这个美术馆连被骂的流量都蹭不到。
因此,他们想要做些推广,因为实在没人来。最近看到我外婆和人握手的事情很火,小张作为新来的策展助理觉得可以搞个合作,既帮我们解决墓碑的问题,也能宣传一下美术馆。之后就带我们在馆里转了一圈,一个参观的人也没有,空空荡荡,出口的地方弄了个很像样的咖啡馆,外面是一片菜园子,郁郁葱葱长势不错。他们说,这是周围的村民过来喝咖啡的时候一起种着玩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是有人来了,就围起来挂个牌子,往里面放几个大玻璃罐子,说是和周围农民合作的自然主义有机装置艺术。外婆倒是很喜欢这个菜园子,就在那里歇脚晒太阳。我出去抽烟,看着这坨粑粑发呆,看到一半小张也过来抽上了。
我说,你一个归国留学生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干啥?
小张说,工作不好找,家里介绍就来了。后来听说,这个美术馆的老板最早是要建别墅的,用来安顿情人。老板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不想让新的情人住老情人的别墅,于是新找一个情人,就新建一栋别墅。又因为老板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所以这些别墅只能建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免得上八卦新闻。当时他遇到的这个情人是搞艺术的,你知道,搞艺术的脑子被艺术史、德勒兹、各种主义泡过以后,就不会在乎什么别墅不别墅的,为了讨好她就改建了美术馆。老板又打听到买卖艺术品可以洗钱,就和这个情人满世界跑拍卖会,买了一堆破烂放和回忆放在美术馆。前几年政府缺钱,就把他从别墅请到监狱里去了。那些情人们跟着老板久了,也变得有情有义,为了让他做个有头有脸的牢犯,就挨个去探监,每次都是盛装出席,从周一排到周日都排不下。有些情人资历不够,掷骰子赢了才能去,后来干脆排了一个轮值表,一月才能轮一圈。可坐牢一坐就要几十年,慢慢这些情人就不去了,也就大半年功夫。至此,有情有义和有头有脸都走到了尽头,因为人都要活下去。不久以后,那些别墅通通被政府变卖,只有这个美术馆没人接手,只好收了归政府管。
小张说,她喜欢这个故事,很浪漫,就留在这里了。我说哪里浪漫了,她说慢慢消散的事情都很浪漫。说实话,我看不出来有什么浪漫的,但听小张说话很浪漫,她说什么都浪漫。
我又问她,刚才下车撒尿为啥盯着我看。
她说,你知道吗,你刚刚撒尿那地方,就是给你们留作墓地的地方。
……
我抽了几口烟,说,这边野狗野猫多,我先留点味道占个地方。
她收了烟屁股,说,你们男人到哪儿都想着拿那玩意儿占地方,千万年了,没劲。
然后转身回去了,背影还是很浪漫。
后来我回到馆里,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黑不隆冬的观影室,放着ppt,开始介绍这个墓的具体方案。说了一通听不懂的名词之后,又放了世界各地美术馆的图片,说要把这里打造成中国的碰皮肚还是啥的,外婆在边上睡得很安详…我让他们长话短说,小张说大致就是让外婆想想这个墓长啥样子,他们来造,费用都他们来,到时候配合他们做展览就行。这时外婆也醒了,问他们,是不是不能随便搞个墓碑,得搞得像个艺术品啥的?他们说对!外婆又问,那这个…当代艺术是个啥?他们说,就是也不知道为啥,但就是想做,别人看了也不知道是个啥,就是当代艺术。外婆说,哦…诶?那你看啊,我也不知道为啥活着,但就是活着,那我活着是不是也算当代艺术?他们听傻了,只有小张说,对啊外婆!就是这么回事,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活着就是一种艺术!外婆乐了,答应他们搞这个墓。临走和我们说,你们回去可以根据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和感受,去建构这个墓的外形和内在,到时候小张会过来,我们准备了一整套的流程去帮你们激发灵感和顿悟,艺术创作是个过程,不用急于一时…外婆打断他们说,还要回去想啊?太麻烦了,你们就搞个大西瓜!刚才不是看到那个满脸麻子的大南瓜嘛,挺好的,我们就搞个大西瓜,绿的,够大就行,是不是做的越大就越艺术?我小的时候在地里玩,经常去偷西瓜,我跟你们说,世界上最甜的西瓜,就是偷来的西瓜,现在什么8424,差远了,没那个味道…
之后的几天,小张天天来外婆家报道,完善大西瓜的设计。我说你不用去上班吗,她说在那儿上班就是种地,不如来这里看外婆,外婆比种地浪漫。她还说,那片菜园子破坏了美术馆的浪漫,因为它充满生机,她去那儿就是想看这个没人去的美术馆慢慢变成废墟,现在这种诗意被破坏了,能量流动陷入混乱,时间的流向停滞不前。我说那你来这,是想看我外婆慢慢变成废墟吗?她犹豫了一下,说,是的,但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废墟的能量是涣散的,这里的能量是聚集的。有能量的人,具有天然的吸引力,没能量的人,见了面也是各自刷手机。我说那你看我怎么样?小张白了一眼,说,水开了,去给外婆泡茶,我拍拍屁股就去了。一会外婆醒了过来,看看小张,又看看我,劈头盖脸就开始骂我,说你们两年轻人大好年华围着一个老太婆干啥,出去谈恋爱去!小张说外婆您误会了…我说误会个啥,走走走,然后拉着小张就出去了。
大概一个月后,小张说墓地造好了,我载着外婆过去。还没到就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绿色大西瓜,又觉得看不真切,这西瓜像是随时要起飞。走近了看,一个两米多高的绿色圆球杵在地上,像个严肃的笑话,阳光洒在上面泛起一阵奇异的波光粼粼,小张说,她在西瓜表面做了特殊的材质,就是类似于小时候的立体闪卡,有好几层棱面,不同角度看过去,会觉得西瓜的纹路自己在转,让人总想凑近了看,人一走,它转的更快了。听完我推着外婆的轮椅,从美术馆门口跑到西瓜跑了五六个来回,越跑越乐。大西瓜的周围,是一片半径十来米的农田,以大西瓜为中心向外延展,像轮辐一样开了沟渠,小张说那是村民的想法,这么大个西瓜,不如周围就种西瓜吧。一听是西瓜地,外婆就乐了,说这个好啊,以后就不缺西瓜吃了。再往后看,是新挖的一个人工湖,正在往里引水,靠边的地方还是浅滩,干净得想往里倒屎,大西瓜就靠在湖边。总之,外婆喜欢那片西瓜地,我喜欢那个人工湖,我们对这个大西瓜都很满意,围着西瓜转了好几圈,这里敲敲,那里摸摸。美术馆的人问我们有什么问题吗,外婆说,我就一个问题,能不能现在就搬进去?
当然,我们没让外婆现在就搬进去,只是在那儿签了一些文件,搞了个像模像样的墓地揭幕仪式(主要是为了拍视频),外婆全程笑眯了眼,皱纹在脸上跳起了舞。视频传到网上反响也很好,好久没见过谁活着建自己的墓还这么高调,更没见过把墓搞成现代艺术的,陆陆续续有好事的博主来美术馆探店拍照,一下就有了人气。有人气原本是好事,但小张就没空来了。外婆拿着痒痒耙敲我的头,和敲木鱼似的,说,人家不来你就不会去找她么,之后的日子我就往返于美术馆和外婆家,和出差似的。期间又收到了我妈的明信片,背面是埃及的金字塔,这次她写得密密麻麻,还写了错别字涂涂改改的,我认了半天,才认出这些字:
去过金字塔后我做了个梦,梦里遇见一个人,那个人说他可以和水说话,他生下来就这样。第一个和他说话的是母亲的乳汁,嗓音温柔而宽广,为他吟唱了一段摇篮曲,即使没有喂奶的时候,柔软的歌谣也回荡在耳边。后来他慢慢长大,又认识了牛奶,自来水,尿液,可乐,雨水,下水道的污水,浑浊的尼罗河水……他去到寒冷的阿尔卑斯山,又认识了雪,雪山上的冰川用空灵的细语讲述来自远古的传说;他又去到南方的雨林,那里总是聒噪,总是分不清谁在说话,怒吼,歌唱,咒骂,永不停歇,这让他每天失眠,活生生倦成了神经衰弱。他开始周游世界,啊!写不下了!后面的见下一张!
干!我去哪里找下一张,我就收到一张啊,鬼知道下一张还能不能收到,这人后来到底怎么了,这是要把我弄成神经衰弱吧?转念一想,也确实是我妈会做出来的事情。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外婆在等着住进大西瓜里,我在等我妈的明信片,小张在等什么,我还不能确定。谁都不知道外婆哪一天会死,我也不知道混乱的邮政系统什么时候能寄来明信片,这两件事情都充满了偶然性,笼罩在生活的上空。
关于偶然性,我有时会想,人生是一条必然性流向偶然性的长河。年少的时候,往往认为人生有很多必然,到了我这年纪,偶然性就慢慢凸显出来,尤其在身体上,拉稀和便秘总是不受控制。到了外婆这年纪,就完全被偶然性所占领了,连第二天能不能醒过来都是偶然的。站在必然性的一端,会认为偶然性很美,在偶然的一端,又认为必然很美,而我夹在中间,看什么都像一坨粑粑。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总是想拥抱必然,害怕偶然,因为必然带来安全感,关乎生命的延续。可在追求必然性的路上,总是遇到一些不可抗拒的偶然性,现在有人叫它时代的灰。这种灰有时候叫上山下乡,有时候叫国企下岗,有时候叫计划生育,有时候叫新冠疫情,不管你在什么时代,总会撞上几次,这似乎又成了一种必然。这种无法抗拒的偶然性时刻盘旋在上空的时候,那些劳劳碌碌费尽心力对必然性的追求,就通通变成了笑话。很多老外来这里的时候,都觉得我们这些人没啥幽默感,实际上你没法要求笑话本身还拥有幽默感,难道自己笑自己吗?好像现在的年轻人确实在这么做,整天解构这个解构那个,拼命自嘲,最后把自己都解构没了,堕入无尽的虚无。再看这几年大量的老外离开这里,我想他们已经体会到,自己变成笑话是一种什么样的幽默感。
万幸的是,我们还拥有仅剩的一种必然,就是死亡。在一个偶然的下午,外婆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又在一个偶然的深夜,外婆停止了心跳。之后一切按部就班,亲友陆陆续续赶来,一点点操办丧事,直到下葬的时候看见那个大西瓜,都没有什么不同。
守灵的第二天我妈从秘鲁赶回来,外婆去世的时候她在马丘比丘山上,没信号,下了山才收到消息,一路折腾回来已经是第二天。到家直奔灵堂先哭了一顿,把前一天守夜补觉的人全吵醒了,哭完她自己睡觉去了。醒来后问我,外婆死前啥情况,我说挺好的,天天盼着住进大西瓜里,现在心想事成了。我妈问,啥大西瓜?我就说是握手相亲的后续,造了个西瓜形状的墓。我妈听完愣了几秒,我抄起蒲团往后躲,以为她要打我,没想到她哈哈大笑,止都止不住,又吵醒一批补觉的人。闲着的时候,我问我妈,为啥你都回来了,明信片还没到?她说正常,再等等,国外老罢工。我又问她,你写的那个人后来怎么了?她说你收到就知道了。我说收不到了呢,她说,和外婆一样,死了。
我就没再问了,感觉她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落葬的时候包了两辆大巴车把人运到美术馆,一路颠簸大家怨声载道,说跑这么远不如把墓搞到苏州去,风水还好。直到看见这个大西瓜,所有人都懵了,显然超出了他们对于墓地的认知,一时间不好评判。我说这是当代艺术!他们说嗷~这是当代艺术(当代艺术是啥?)。西瓜地外面围了满满当当的花圈,网上的粉丝送的,还有纸做的西瓜,铺了一地。趁大家还蒙圈的时候,小张在大西瓜后面开了个小门,领我们钻进去,把骨灰放在事先挖好的洞里,水泥封了顶,再回到外面祭扫,放上一排蛋糕甜点。大家看着基座上刻着外婆的名字,又听说这是外婆自己的意思,慢慢接受这是个墓了。烧纸的时候,我妈照例哭的最大声,她排行最小,又差点被送走,做什么大家都护着,就总是无所顾忌。现在回头看,她是唯一被允许表达情绪的孩子,所以她也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哭,是要连别人的份一起哭出来,连死去的大舅二舅,连从小照顾她的街坊邻居,连所有不能到场的人…我妈哭的忘乎所以,一个踉跄,倒在西瓜地里,顺势撒泼打滚,我这辈的几个年轻人想去拉,我妈越哭越来劲,一个没拉稳,噗通掉进了湖里。
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还好湖边的水不深,我妈扑腾一会,自己站了起来,一脸憨笑。大家终于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七手八脚把我妈拽上来,还有人拍了视频。视频里,我妈一个人湿漉漉坐在那里,傻呵呵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又哭,哭了一会又笑…在这个大西瓜边上,谁都无法真正悲伤起来。
临走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我就在想,时代为啥只能落下灰,就不能落点别的好东西。我撑起伞,把大伙送上车,回头看了一眼大西瓜,看到地里已经长出了西瓜苗,我对外婆说,再过不久,就能吃上西瓜了。
几周后的一天,我坐在外婆的院子里晒太阳,那天下午,收到了我妈的第二张明信片,上面写着:
接上一张。他开始周游世界,可不管去到哪里,总是听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有时很近,有时又很远。他不停寻找,去寒冷的冰岛听蓝冰崩裂,去爆裂的火山口听岩浆怒吼,去深邃的岩洞听钟乳石的呼吸…不是,都不是那个声音……他累了,他开始厌倦所有水的声音,可是,耳朵没有开关,生活里到处是水。绝望之中,他回到埃及,放下一切,走进炙热的沙漠,他要去到一个没有水的地方。他走啊走,模糊的声音却始终环绕在身边,他终于崩溃了,倒在一颗仙人掌边,仙人掌的尖刺划开皮肤,血流了出来,那个声音一下变得清澈明亮。他大悟,原来是我自己的声音啊!他兴奋起来,用尖刺在身上不停地划拉,血从身体各处涌了出来,组成一曲绝美的交响乐。曲毕,他死在自己干涸的血泊里,世界从未如此安静。
看完明信片,我哭得像个傻子,久久不能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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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的一天,醒来的时候小张正握着我的把,疑惑地说,不滚烫啊,你妈和外婆为啥总说,温热的手,滚烫的把。我骂了一句,她们怎么什么都和你说?小张还在嘟囔,啊,确实不怎么烫。我说年纪大了,不能一直烫,发烧了才一直烫!她说噢~年纪大了啊,真浪漫。然后把空调哔哔哔调到18°,遥控器收进包里,开门上班去了。这是要冻死我吗!
我搬来餐桌,爬上去关了空调,然后一觉睡到下午,被电话吵醒,又是小张。她说大西瓜被人涂了,让我过去清理。我说这种事情找泥瓦工去弄不就好了,她说鬼知道泥瓦工修成什么样子,天底下只有你会对这个西瓜会轻手轻脚的,你自己外婆的墓,爱来不来,啪,挂了电话。只能去一趟了。
好消息是现在不用开两小时车去了,小张搬到了美术馆附近;坏消息是到大西瓜前面一看,好家伙,歪歪扭扭被人涂了一大片,这活一天都干不完,现在是冬天,郊区风又大冷得要死。小张拿了清洁工具和一盆绿油油的玻璃碎过来,说那些喷漆涂的拿清这些擦擦应该行,有些地方磕坏了,就得用这些重新补。我说还有磕破的?有仇是么?她领我转到西瓜后面,看着一滩暗红色的色块,小张说,拿头砸的,人现在医院里。
我看着那滩血,一时说不出话。等小张走了,点了根烟,绕着西瓜走,看清了涂上去的字: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跟着唱了一遍,开始干活。
干活的时候,好多路过的人过来拍照,拦也拦不住,就让他们拍,还摆点pose配合他们。要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的人,是大西瓜弄完之后,人就开始多了。有些来过的人发了打卡攻略,有些人拍了照,还有些人说,这里很灵,比菩萨还灵。一说这个,人就蜂拥而来,根本挡不住,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弄不懂为啥现在年轻人更迷信…这些人来了之后,发现确实啥都没有,但两个小时的车不能白开,就在这自娱自乐,跑到湖边露营,搭帐篷,烧烤,钓鱼(人工湖怎么会有鱼?)…周围没有厕所,就到处屙野屎,有人把这也写进攻略,说一种新奇的人生体验,有益身心健康,能治便秘之类的,我也不懂,总之人越来越多,野屎越来越多,苍蝇也越来越多。上面一看,人来了是好事,也得管管,不然苍蝇多得能把人吃了,就把原来的人工湖扩建成了大型公园,还划了不同的区域,大草坪,露营区,植物园,配了几十个公厕,越来越像回事。到这个时候,周围村民的房子已经从农家乐进化到了轻奢民宿,清一色的知名设计师打造,把全世界的安缦酒店搬到这儿也就这样。再往外是新建的楼盘,三年里地价翻了三倍,还造了个新词,叫“墓区房”,小张现在就住这些楼里,主要是上班方便。一到周末晚上,人工湖的周围星光点点,五颜六色的帐篷躺在地上,夜市烟火缭绕,时不时炸出一发烟花,照亮整个天空,是美术馆给大西瓜开的直播间,收到礼物就放烟花,不同礼物对应不同花色,礼物一多,就是一场烟火大会,对城里人来说,这是致命的诱惑(城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好多人为此专程赶来。作为这一切的起点,美术馆几乎变成了寺庙,来的人都到大西瓜前面拜一拜,然后去纪念品商店买周边,当是香油钱,到夜里也不走,坐湖边看烟花,等第二天天亮,留下一地的保险套,花花绿绿的。不管怎么样,总比一地的野屎要好。
冬天天黑的早,四五点的时候太阳就剩了个边,那个坑才填了一半,小张出来叫我,让我陪她去警局,我说活没干完呢,她说去不去,我说去。到了警局,把昨晚的监控给他们,看步伐那人是喝多了,涂几个字就摔地上,睡了一会再起来涂,涂完发疯似的用头砸,然后昏过去了。小张做了些笔录,完了说想去医院看看,我也想去,看看我吹了一天冷风是在给谁擦屁股,警察就带我们过去。那人穿着病号服,头上包的像木乃伊,见我们是美术馆的人,说自己非常懊悔,喝多了,不是想搞破坏,赔多少钱都行,他活该。
小张听完,拉了张椅子就坐下了,问他,心里烦啊?他一愣,说是。小张又问,烦啥呢?他说,各种事吧,也没啥大事,就是觉得人生无望。最近公司裁员,倒是没裁到他头上,但他看着公司从200多人裁到50人,也就两年而已。照这样下去,他早晚也要被裁,也许,被裁之前公司就倒闭了。他还说,倒是希望被裁或者倒闭,也算给个痛快,就怕现在这样吊着。三个月前办了离婚,清净了一段时间,大概是想明白了,公司50个人能活,200个人也能活,所以多出来那150个人算啥呢?一个人能做事情,一定要拖着三个人,三天能做完的事情,一定要周六让你来加班,为什么呢?是不能让你有时间休息,不能让你有时间去接触别人,不能让你有时间去反思,让你一辈子在这套叙事里不停消耗自己。我是写代码的,你看国外的程序员在干嘛,在开发chatGPT,在做Vision Pro,在创造未来,我呢,在给没人看的政府网站适配没人用的IE浏览器。我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价值,对别人没有价值,对自己没有价值,那我每天加班到底在忙些啥呢?诶,你们都是搞艺术的,艺术是不是都是些没人懂的玩意儿,我也不懂我活着是在干嘛,那我活着是不是也是一种艺术?是吧,我是艺术家,这里遍地都是艺术家!美术馆才是最大的笑话,正在发生的艺术满大街跑,你们看不到,只守着那些过去的,正在消亡的艺术,真当自己是个墓地啊…
小张跟着笑,给自己倒了杯水,说,那你为啥要写那句歌词?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他说,我是觉得,小时候爸妈下岗,其实是他们做了一个梦,突然有一天,从这个编织的很好的梦里醒来,受到了惊吓。我现在也到了他们下岗的年纪,相比之下,是做了半辈子噩梦,突然有一天醒来,看到现实比噩梦还吓人。你知道这种感受么?梦里身处炼狱,醒来已在下一层……
走的时候,他问小张要赔多少钱,小张说算了。我说,那我还要继续修吗,小张说,废话,接着修。我说那为啥他算了,小张说,他是艺术家。
那天之后,小张就不太正常。有时吃东西,嘴张着老大,突然就卡住了,等我碗都收完了,她还卡在那里,哈喇子流一地,然后问我饭去哪儿了,刚才夹的那块肉呢?洗衣服的时候,盯着滚筒一直看,还把我拉过去一起看,说这个世界在旋转,你感受到了吗?我说我屎拉到一半就来陪你看这个?那天我修完了大西瓜去找她,她看着一副弗朗西斯培根的画发呆,然后说,我学了一辈子艺术,突然不懂艺术了。我说正常,我一辈子和女人打交道,也从来不懂女人。她回过头,瞪了我一眼,这样就正常多了。
我想我始终都没弄懂女人,她们也没弄懂我,不一样的是,我多少是想弄懂的,但她们其实无所谓,只是偶尔装作想要弄懂(现在都懒得装了)。等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就有点晚了,外婆已经走了,我妈到处旅游,给我发明信片敷衍了事,只有小张偶尔喊我去睡觉,睡完就让我滚。即便如此,我知道她们是爱我的,我也爱她们,只是这种爱和电视里演的是两码事,就像相亲和腹肌是两码事。
小张正常了以后,周围的人多少都有点不太正常。比如美术馆的同事,干活好好的,突然就吼一嗓子:如此生活三十年…另一个角落里接了一句:直到大厦崩塌…公园露营的人现在也没事聚在一起唱歌喝酒跳舞,我们的摇滚史这么短他们也能一直唱到天亮,天一亮就有人吹小号,《秦皇岛》的前奏一起来,谁也没法接着睡觉;直播间里的弹幕也刷起了各种歌词,从二手玫瑰到草东什么都有,从《西湖》唱到《山雀》,从《米店》唱到港岛妹妹……直到有一天,我和小张刚滚烫完,我抽着烟,无意识哼出一句:傍晚6点下班,换掉药厂的衣裳…小张和了一句:妻子在熬粥,我去买几瓶啤酒…...唱完我们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哭完小张说,我们办音乐节吧,我说好好好。
修完大西瓜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涂在西瓜上的两句大字一直印在我脑海里,我想,也印在所有看过的人脑子里。现在我有点理解,为什么政府总是喜欢往墙上写大字,拉横幅,红色底白色字,二十一世纪了还到处都是。但仔细一想,这和大西瓜上涂的字好像是完全相反的事情,因为红色的那些玩意儿我一句都想不起来。之前出国玩,也没见谁在大街上印这玩意儿,可能是我去的地方不够多,回头问问我妈,她前阵子在吴哥窟,写回来的东西都是王家卫的肉麻调调。和她电话的时候,她说国外也没见过这些东西,只有游行抗议的时候才看到满大街的大字报,都是人举着,高高低低,像一股浪潮。我说噢我明白了,我们这不让游行,从根本上解决了抗议的问题,社会一直非常和谐。在这片和谐里,我想起来2010年之前,我家附近到处都是世博会的工地,旁边的高楼上经常挂着一些白底黑字,竖着放的大标语,从楼顶拉到楼底,都是对拆迁的不满,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反抗的声音,用魔法对抗魔法,用标语反对标语。等到世博会一开,这些竖着挂的标语就消失了。我想,大西瓜上涂的字,应该和这些抗议的标语是一类东西,它们注定会消失(还是我亲手擦掉的),只有红色的标语能一直存在下去,再破也没人敢拿下来。
想到世博会,就想到那里什么都要排队,动不动就3小时起。印象里看过一张照片,是彭于晏在世博会排队,满脸是汗,那时他还不太火,知道的人不多。有趣的是,这个倒霉蛋在2022年的时候,又在上海排队,这次是做核酸排队,除了人黑一点,邋遢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差别。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人在这里从2010年一直排到了2022年,一直在等待,一直在张望,一直被困在没有尽头的队伍里,不知道要去哪里,也无法抽身逃离,实在可怜。转念一想,他才困了十二年,可怜个jb,老子困在这三十年了。
回想这三十年里,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擦屁股。正常来讲,如果不是窜稀,一天最多擦一两次屁股,也没多少时间,可我三十年都在干这事,要是自己的屁股早就擦出血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是在给别人擦屁股。在现代职场里,给人擦屁股是很正常的事情,职场听起来也很像痔疮。不正常的在于,原本积极的工作到最后总是变成给人擦屁股。这样的事情一多,时间一久,就会怀疑哪里出了问题,因为屁股长在人的后面,要擦就得转过身去,是在面向过去,面向自己拉的屎。不管是自己的屎还是别人的屎,我都不想面对,我想面对未来,我想用身体正面的滚烫去开创未来,而不是跪下来手里拿着纸面对一坨大腚和屁眼子,等待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喷出一坨屎。年轻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每个人拉完屎都能擦好自己的屁股,世界一定美好不少。现在经历了一些事情,我开始明白,世界不是这样的,至少这里不是。如果所有的事情都不可避免地要变成给别人擦屁股,那说明擦屁股就是一种原初模型——自己拉完屎不擦,一定要别人来擦,这就产生了阶级——拉屎的人在上,擦屁股的在下,擦屁股就是维护社会阶级差异。往往一个人的屁股,得由好几个人来擦,甚至抢着要擦,这就产生了竞争,一副人人向上的繁荣假象。于是人们一面忙着擦上面的屁股,一面将自己屁股撅起来交给下面的人擦,一环扣一环,一层压一层,组成了一个由屁股堆起来的人肉金字塔,散发着不同时代的恶臭。等到阶级慢慢固化,那些身处高位的人就绝对不能自己擦屁股了,你要是自己擦完了,下面几千几万号人可就没事干啦!平日里挡住他们视线的大腚一旦消失,他们会发现原来自己可以看向远方,可以拥有未来,这会成为社会及其不稳定的因素,为了这个金字塔的稳定,这三十年里我就没见过自己擦屁股的领导,实在是非常尽责。
在擦屁股这条路上奋斗不息,一切以屁股的利益为重,就是一种主流叙事,它的目的不是创造价值,它的目的是维护这个屁股金字塔,让上面的屁股舒舒服服,让下面的人有屁股可擦,社会就能稳定和谐,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但这种叙事忽略了一些事情,比如时代变了。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这个金字塔坡度像秦始皇陵一样平缓,有大量的底层人口为上层擦屁股,那时人们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目之所及都是同一层拼命擦屁股的人,也就擦的心安理得。现在有了互联网,视线无限拓展,底层的人也能轻松看到上层的生活,巨大的落差引发了过去十几年向上跃升的血腥之路,金字塔逐渐陡峭,要赶上玛雅金字塔的坡度了。可问题在于,擦屁股只是在维护阶级,它不创造价值,要吃饭只能靠老办法——阶级压榨,不停压榨下层,可现在底层都往上跑了,我去压榨谁呢?总不能把996写进劳动法吧。这些年拼命让人生娃,什么年龄结构失调,什么人口红利消失都是幌子,真正的问题是底层人口不够了,金字塔都快瘦成摩天大楼了,上升通道越来越窄,上层生出来的肯定还在上层,底层生出来的多半还是底层;上层的人不让他生他都会生,可底层人不生了,金字塔地基越来越小,风一吹就要倒啦!还说什么脱下“孔乙己的长衫”,这不是从爬上来的人里找一批自己滚回底层去吗?
这种叙事还忽略了一些事情,忽略了人总有那么一些瞬间,是不想擦屁股的,比如我的把正滚烫的时候,它滚烫到我无法忽略它的本能——面向未来;滚烫到我想操翻我面前所有的屁股(不是真的操)向未来前进。但我知道还做不到,因为挡在面前的屁股一个接一个,像世博会的队伍一样,根本望不到尽头。这些年我慢慢不再滚烫,它正在从一种必然变成偶然,也许,我也会成为艺术家。
之后的一阵子,小张在忙音乐节的事情,和消失了一样。这几年因为大西瓜的事情,她升到了副馆长,至于为什么没当上馆长,有人说是太年轻,也有人说是没入党,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说她见馆长的次数还没见外婆多,馆长只在需要出脸面的时候出现,平时给他擦屁股的时候最好也不要出现,容易看着生气。音乐节的事情不好办,出了各种问题,没有知名度,乐队不肯来,时间也不好定,好的档期都被大音乐节订满了,半年内只有清明节没人做。虽然周围的人包括粉丝都很支持,但越拖越没戏,一气之下,小张说,老子就在清明节办音乐节。
音乐节给上头审批的时候,那个领导看了一会材料,抬头推开老花镜,看看我们,说:清明节,很好,音乐节,也很好,但是在清明节搞音乐节,是不是过分了点?虽然在宣传口我们是喜欢丧事喜办,美化一切灾难,特别是人为灾难,屎盆子全扣在老天爷头上,但,你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于直白了?
我说,这个音乐节本质上嘛,和做白事的时候吹拉弹唱做法事的差不多,就是换种年轻人喜欢的方式,什么死亡金属啊,死亡摇滚啊,就是台上的人指挥台下的人不停鞠躬,对先人鞠躬,动作呢是稍微大了一点,头发会甩起来,年轻人嘛,没个轻重也正常,重要的是是对逝者的敬意。还有些音乐听起来迷迷叨叨摇头晃脑不停抽抽,是电子迷幻,这个呢,和做法事的和尚念经是一样的,外婆生前是网络名人,当然要电子超度才行,网络生活也是现代人重要的一部分嘛,也要好好纪念,你说是不是,我们刚进来时你还在看手机上的妹妹跳舞,一样的嘛,她要是出事了你也会想她的嘛。都是一回事,一回事嘛哈哈哈!
小张一肘子锤我肋上,让我别说了。那老头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眉头更紧了,许久才抬起头,问,那你外婆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为啥那么多人要纪念她?我说,这一切都要从外婆想离婚开始说起,那天是春风和煦万物复苏,又到了交配的季节…小张听不下去,打断我说,这音乐节卖门票,一天480,三天1200,进门送一个蒲团和三根发光电子香,会冒烟,不可燃,不影响环境和消防。三天预计人流20万,门票收入超过一亿,还有招商引资,周边收入…
“不早说!”那老头把材料拍在桌上,“咱郊区就缺这种有意义的文化活动,批了。”之后我们就被轰出了办公室,在门口愣了一会,里面又响起跳舞的音乐,“感谢猪头哥哥送的火箭~mua!…”
回去的路上,小张什么都没说,到家关了门就抱着我吻了起来。完事之后我问她,今天怎么了,她说是被那个审核的老头看得烦,心里窝火。我说我也觉得,啥也不说,就在那儿喝茶,看材料,抠手指,半天不说话,像是在看今天菜场买的两只鸡要不要杀,凭什么?小张说,凭我们是擦屁股的,在那个房间里,我们不是在和老头说话,我们是在和他背后的主流叙事对话,是来自金字塔的凝视,要让你时刻处在恐惧之中。说完,我看向空空的天花板,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外面墙上电线杆上要挂那么多标语,那上面写什么根本不重要,外婆不识字不也活的好好的?那是主流叙事在场的宣告,是他们无处不在的凝视……想到这,我脑门渗出了汗,小张吻了过来,说,被人盯着不好受吧?我说是,她说,她们女性从小就被人这么盯着了,你们这些臭男人。说完她骑到我身上,啪的一声,关了灯。
我被一声嘹亮的小号吵醒,意识混沌不明,我想起王小波写的一句话: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太阳初升时,有十万支金喇叭齐鸣。现实像一瓶吊针滴进身体,我坐起身来,远方的舞台光芒万丈,万青在唱《秦皇岛》,音乐节已经开到了第三天。
天的蓝色变得浓稠,渗进树林里,也渗进来一些年轻人,轻巧得像林间仙子,他们找寻找柔软的草地,粗壮的树根,羞涩的眼神,亲吻着,拥抱着,渗进彼此身体。我被一只小手拉起,是小张,她说,我们去永恒的夜。哪里是永恒的夜?我不知道,听着像卖不出去的鸡尾酒,我不知道。我们路过野合的人,路过鼓点滔滔,路过暧昧不明,她披着毛毯,我披着防潮垫,像一个吉普赛人牵着外星人,里面什么也没穿,在树林里穿梭。
什么都不穿是一种不错的状态,说明我无所畏惧。人类社会只允许你在极少的时间里不穿衣服,也就是说,只允许你在极少的时候无所畏惧,洗澡的时候,做爱的时候,法国人闹革命的时候。别的时候,你只能活在恐惧里。
小张越走越快,牵着我跑了起来,毛毯掉在地上,接着是防潮垫,接着是羞耻心。
舞台的灯光在树林里嬉戏,光影幻灭追逐着我们,从歌词的一端跑到另一端,
从树冠 微风 肩头的暴雨,跑到平衡 忠诚 不息的身体;
从轻快 明亮 恒温的伴侣,跑到违背 对抗 相同的命运;
从仓皇 无告 不回的河流,跑到晦暗 无声 未知的存亡…
我们跑到大西瓜前,打开背后的小门,钻了进去,小张说,这里就是永恒的夜。她摸到地上的火机,点着了蜡烛,永恒的夜亮了起来。关上门,烛火不再摇晃,我们跪在毯子上,双手合十,向外婆致好,随后躺了下去。
小张说,有的时候她会来这里,躺着,什么都不想。这里的音效很奇特,声音进到这个空间,变成嗡嗡的低响,好像什么都听不清,又什么都听得见——飞机飞过天空,蚂蚁爬过地面,雨水渗进泥土,伤口撕裂愈合,滋滋滋滋。我闭上眼,让声音涌进意识,此刻,是地底传来的歌声,是血流湍急的脉搏,是记忆深处的震颤。我问她,为何这里是永恒的夜,她没有回答,吹灭了蜡烛,空间消失了,我们也消失了。随着一声爆裂,头顶微微亮起一个点,是西瓜顶上的气孔,一束光射进来,在她的胸口游走,炸出一朵模糊的烟火,散落的光点像一只水母,在双峰之间缓缓升起,又消失,留下一个虚影,随后虚影也不见了。
“小孔成像”,我说。
“真不浪漫”,她说。
她拿起我的一只手,放在一边的乳房上。
“感受到了吗?”
“感受到了,大小正好,形制规整,像等待喷发的富士山。而我的手是时间,是记忆,是冰期的更迭,是太平洋的季风,完美的锥形开始扭曲,模糊,颤动,又恢复原状,是命运的轮回在呼吸吐纳,在变与不变之间,薛定谔捅死了猫。
“就会胡扯,让你摸老子的心跳。”
“噢,还在跳。”
“一,二,三…...”
她默默数着,外面烟火不断,胸口又升起几只水母,蓝的,绿的,紫的…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一共二十二下。”她叹了口气,“那个人,在大西瓜上砸了二十二下,当时,我就在西瓜里,像现在这样躺着,心跟着颤了二十二下。”
我没有说话,感觉手掌里的乳房慢慢消失,只剩下了心跳,咚咚,咚咚。
“那天之后,只要我闭上眼,就会听到那一下下砸墙的声音,坚定,痛苦,血肉模糊。”
她又抓起我的手,向下一路摸去,路过肋骨,路过肚脐,路过阴毛,是一片湿润和滚烫。
“出水了?”
“是血。”
“啊?”
“经血。”
我下意识想挪开,她把我的手按在那里,更多的血流了出来,灼烧在指尖蔓延。
“人在流血的时候,才会真正和自己对话。”她说,“青春期开始,每个月一次,子宫内膜脱落,伴随着不同程度的阵痛,流血,激素紊乱,几天之后恢复,进入下一个循环,无休无止。
有次在外婆那里,她看到了我的卫生棉条,说这东西不错,她从来没用过,她们以前都是用布条系在腰上,又难受,又麻烦。我说确实方便不少,可还是一样要流血,要痛几天。外婆说,人在痛的时候,注意力全在自己身上,倒是可以好好和自己说说话,而且,你知道自己会好的,过了那几天就好了,一定会好的。女人是天生的斗士,在一次次疼痛之中,打磨自己的信心,相信伤口终将愈合,站起来,迎接下一次流血。这种信心会变成一种本能,在追求爱与美好的道路上,不断把自己扔出去,有人接就是赚到,没人接,就等伤口好了再把自己扔出去,要扔得更高,扔得更远,摔得更惨,不然只会在原地踏步。你在哪里停下,就在哪里死去,活多久都没有用了。”
“外婆怎么不和我说这些?”我问。
“你又不来月经。”
“也是,我不懂女人。”
“你不会懂的,也没必要懂。”
说完,她放开了我的手,再不放都要捏麻了。
外面渐渐鼓噪起来,要到压轴的歌曲了,这里的嗡嗡声越来越沉,大家都在等《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前奏响起的时候,不是熟悉的吉他和口琴,而是钢琴,温婉凄哀。小张说,给上面审批的时候,曲子过审了,歌词没过审,要么改歌词,要么改曲目。他们说,肯定要演,那就不唱歌词了,改成了钢琴曲。
我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歌词谁不知道啊,他们都唱着呢。
小张说,你听,仔细听,那些沙哑,疲惫,无力的嘶吼,是他们流血的声音。现在的年轻人并非不流血,恰恰相反,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流血。可他们不知道为何流血,也不知道伤口在哪里,伤害被抽象孤立,没有愈合的空间和时间,流血本应产生的内在对话消失了。这种流血无法缔造伤痕,在隐秘之中持续地丧失,它只会让人疲倦。咖啡和安眠药成为这种生活的象征,服务于白天和黑夜,渐渐失去节制。
你应该看过十几年前的电影《2012》,大洪水引发了世界末日,人们只能逃,差别只是逃去哪里能多活几天。逃,是我们当前生活的湍流,有人逃去国外,有人逃去北上广,有人逃回小乡镇,有人只能留在原地,可无论怎么逃,世界末日的命运没有改变。如果住在化工厂边上,不逃就注定要喝有毒的水。可他们更关心远方的核废水,而不在意身边的化工厂;更害怕出国玩被噶腰子,而不在意每天流血的伤口。持续的疲倦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扭曲理性认知。
所以你要做这个音乐节?我说。
是的。当我在大西瓜里被砸了二十二下,砸碎了我所有的理性。我慢慢明白,这种流血,这种疲惫,这种内耗,不是没有出路的,它同样在积蓄力量,不是吗,一种文明之外的,生命最原始,本能,野性的力量。那个喝醉的人,在理性失控的情况下,砸向了大西瓜——他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和生命玩一场赌局——赌赢了,他继续活着,带着自己创造的伤口活着;赌输了,他就死了,本就失去希望,也没什么好输的。显然他赢了。出院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一脑门的疤,他很开心,无意识地摸着那些肉质凸起,那是他最好的反抗标语,余生都印在脸上。
可我没法让所有人都来砸大西瓜,那你这辈子都修不完了。最近我总是在想,你外婆的大西瓜把人聚集到这里,是有原因的。在音乐节的草地上,每一下鼓点都砸到你心里,把人一步步推向崩溃的境地,和我在大西瓜里的感受是一样的。我们都是生活在化工厂边上的人,为了活下去,我们的理性不可避免地变成有毒的理性,让你流血不止。而生命本身,它自有一套秩序,理性逐渐剥离的时候,身体会告诉你答案。
石家庄人演完了,空气中仍是躁动,人们疯狂地喊着encore,一切都焦灼起来,寻找着出口,出口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有人跳进湖里,有人爬上树冠,有人飞在天上,有人躺在地下。
小张说,抱我起来。
啊?
抱我起来,这里不够黑,我去堵住上面的孔。
啊?
抱不抱?
抱。
我们摸黑站了起来,我蹲下,抱住她双腿往上抬,试了几次,将将够到气孔。外面又喧闹起来,不知是不是乐队返场了。她的经血顺着腿根流到了我脸上,依旧滚烫,又流到我身上,腿上,一路向下,和大地连在一起。在她把手指塞入气孔的瞬间,一阵嘹亮的小号响起,几十发烟火同时发射,人群爆炸出欢呼,大地跟着震颤,只听“啵”的一声,大西瓜碎成了渣,整个塌了下来。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小张守在我身边,披着地上的毯子,发出迷人的微笑。我躺在地上,一阵剧痛袭来,小张说,她掉下来的时候撑在我身上,应该是肋骨断了,让我别乱动,刺破内脏就不好了。我看了眼周围,闪着红色蓝色的光,是救护车来了,而我在一个铁笼子的中央,是大西瓜的钢制骨架,周围一地水泥和玻璃碎渣。一会冲过来好几个人,看衣服是消防队的,用工具切割骨架,清理地上的碎渣,要把我抬出去,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我这才想起来,我tm没穿衣服。
救护车上,两个小护士在刷手机,一个在看土味视频,一个在看带货直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个说,这人是怎么伤的?另一个说,墓震听说过么?第一次见,真是大开眼界!现在的人真会玩,墓都震坏了…
你听听这像话么。某种意义上,我倒是希望如此生猛,事实上,我早就没什么力气,胸口疼的厉害,反驳她们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她们说什么都成了事实。我突然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变糟的,大家都没有力气了。
我转身看向小张,挤出最后的一丝力气对她说,我爱你。
她说,滚。
然后一肘子锤在我另一侧肋骨上。力度正好,啵的一声脆响,现在两边肋骨都断了,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看了我一会,像看一个植物人,说,“不说话还挺可爱的。”
许久,她又说,“我原本以为我的使命是造这个大西瓜,现在好像明白了,我的使命其实是毁掉它。在这片土地上,谁都逃不掉亲手毁掉自己心血的命运。”说完,她低头轻轻伏在我肚子上,听着土味情歌,一只手在我的胸腔上打着节拍,我疼得倒吸凉气。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救护车能永远开下去,永远到不了医院,我一辈子都在这担架床上,一动不动,说不了话,随着歌曲的节律等待着下一次剧痛,一辈子就这么过去。
当然,能换首歌就更好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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