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私校經驗(15) 無言的旅行
之前寫了帶高中學生畢業旅行的經驗,收到的回應可謂「兩面評價在人間」。有些朋友想起自己讀高中的時候,畢業旅行全部自辦,根本不願意扯到老師身上,結果是一次非常充實的成長之旅。另外有些朋友認為我太在意責任歸屬,認為年輕人本來就是會嘗試衝撞規則,我應該看得輕鬆一點,想想自己高中畢業旅行的經驗,不應該太過沉重嚴肅看待云云。
我也贊成學生畢業旅行自辦,無奈整個環境根本就硬押著老師上。當然閉上眼睛露出微笑也就過去了,但這種勞民傷財的做法完全沒有教育意義。如果台灣這種高中畢業旅行的做法可以被接受,那麼有錢的家長花錢請清潔公司來做校園清潔打掃,讓學生在打掃時間休息玩樂,也就沒有什麼不可以。大家幹嘛不老實一點,把教育法規裡面的教育目標改為「培養學生答題技巧」、「鍛鍊學生升學實力」就好了呢?
如果我這樣說很荒謬,那這種完全沒有意義的畢業旅行冠上什麼「成長」、「教育」的計畫目標,豈不是更荒謬嗎?
衝撞規則當然是成長必然的現象,但不要拖沒有意願與責任的人下水,卻是人基本應該鍛造的品格。在「畢業旅行」當中,仔細看,這些都被否定了。該想想辦法解決它,但上自教育部下至各校都在裝死。
「那麼認真幹嘛?混一混,大家開心就好了。」唉,這種話,我在公私校都聽過好多好多次。
話說回來,我早就不教高中超過十年了,這些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往事,我就一個話說當年的老頭而已。至於我自己高中的畢業旅行喔……嗯,說來有趣,我們那個時候沒有畢業旅行,只有「公民訓練」,全年級搭著遊覽車去了海軍官校跟佛光山繞一圈。好處是除了遊覽車費用200台幣之外,沒有另外多付什麼錢。比起現在高中畢業旅行動不動就近萬破萬,至少沒有給家長製造什麼經濟負擔。
我自己在台灣的高中教書前後十幾年,進入這行的時候,畢業旅行就搞成這個樣子了。在私校,上面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意見太多,別說上級領導,連同儕同事都會側目以對。上面決定路線,決定旅行社,決定價目;老師收錢、排車上座位、分寢室組別。
就像資深同事告訴我的:教育是一門生意,你不要看得太高尚。
在大私校帶的畢業旅行,那年學校決定去台灣南部。我記得路線好像是參觀某大學,然後去了澄清湖逛逛,在高雄市區住了一晚。隔天去恆春、鵝鑾鼻,住在墾丁,最後一天早上去某個海灣看日出,學生吃早餐後打個沙灘排球,退房後北返。
學生當然是很興奮的,我覺得興奮也沒啥不好,提醒他們要注意安全之後,我就開始擔任隨隊吉祥物,閉口閉目,休養生息。
第一天晚上住在高雄,學校搞了個簡單的晚會,活動之後,讓學生各自回寢室。然後老師根據規定在晚上十一點過去點名,點完名叫學生要守規矩早點洗澡睡覺之後,老師也睡覺去。
我被安排跟同科隔壁班的大頭吳老師睡同一間,一人一張床,還挺舒適的。但是雖然覺得疲累,翻來翻去卻總是睡不著。
大頭吳老師跟大多數的菸友一樣,呼吸道難免有點阻塞,睡覺打呼聲巨大。雖然我想我應該也好不到哪去,但人畢竟聽不見自己的打呼聲。我被吵得睡不著,醒來坐在床邊,看電視好像也沒有什麼好看的,要是把吳老師吵醒了不就更罪過?
轉念一想,學生不知道睡了沒?
起床,穿鞋,帶上房門鑰匙,略帶疲累與悠閒地搭著電梯到學生住房那層。樓梯口住著教官,理論上應該搞不出什麼事情吧!
奇怪的是:才到樓梯口,就聽見很大的喧嘩聲。混蛋啊!這些死小孩!竟然不睡覺在喧鬧,看來大概是在打牌。教官睡死了嗎?怎麼都不管一下?
我側耳一聽,找到噪音發出的源頭在其中某間,我敲了敲門,沒人應門,大概是太吵了,完全沒人聽到。伸手轉了門上的喇叭鎖,咦!沒鎖?那好,就直接開門進去了。
門一打開,噪音的真實音量像浪一樣湧上來,幾乎讓人窒息。空氣中滿滿的煙霧,這群學生抽菸已經抽到成仙了。
我把門關上,大概看了一下室內,六人房裡塞了快二十個人,心裡頭把這些人先認清楚。那他們圍著什麼在喧鬧呢?嚇!中間是個中年女子,輕咬著舌頭裝出誘惑風騷表情,脫得赤條條只剩內褲在扭腰擺臀。眼看著她就要把內褲也脫下來了,學生們圍著這即將贏來的高潮劇碼,興奮到又叫又跳。
我伸出手拍了拍志宇的肩膀。他是班長,看來這齣戲跟他很有關係啊!
志宇回頭,看到是我:「啊!導仔!……」他連忙叫停了場面,其他同學安靜下來,看著我。脫衣女郎看著我,一臉疑惑:
「啊……現在是什麼情況?我要不要繼續?」
我直接說了:「我是他們的導師。你先把衣服穿起來。」她堆起一臉笑:
「唉唷,是老師喔?沒關係啦!多一個人我不會多收錢,尊師重道。」
我有被打臉的感覺,擺起臉說:
「還是麻煩你先把衣服穿起來。」
「穿起來喔?」她臉色不太好看:
「我在工作耶。我的客戶又不是你,你說穿起來就穿起來?」
「你也是出來討生活的,這我明白,」我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
「請問你來這一場說好是多少?」
她點起了菸:
「講好是五千的喔,有看沒有摸。老師一樣,加錢也不行。」
「是這個數字嗎?」我看了志宇一眼,他點了點頭,大概不知道我要做什麼。
我接著問:「你們誰出錢?」
「大家一起湊的啦,導仔,大家出來外面玩,開開眼界成長一下,不要那麼嚴肅啦!」志宇陪著笑,大概希望場面可以緩和一下,我平常一向是自由派的,他大概希望我這個時候也能繼續開放下去。我不理會他的話頭,直接下指令:
「錢給了嗎?還沒給的話,把錢給人家,送人家去搭電梯。」
他依言把錢給了。我笑著對舞孃說:
「不好意思,今天就到這邊,麻煩你先回去了。」
她的表情很是奇怪,大概也覺得事情做一半就拿了錢不好意思,抽出了一張千元鈔票退還:
「還沒有跳完啦,不用這麼多。」
志宇連忙接過來,鞠躬哈腰感謝,半拉半推,把她帶出門去。
先指揮學生把窗戶打開,拿電風扇把煙霧抽出去。再要學生把地上的菸頭、啤酒罐整理收乾淨。弄得差不多,志宇正好回來。
我讓他們都站好,開始問:
「抽菸?喝酒?看脫衣舞?你們在幹嘛?」
有些學生低頭,有些學生聳肩,班上最愛瞎扯的攪屎棍何闊嘴開口要打個圓場:
「導仔你不要這樣,法理不外乎人情啊,平常我們也會抽菸,也會喝酒。只是你不一定有抓到。今天畢業旅行,同學們來大都市見見世面,吸取社會經驗成長,老師你應該為我們高興,我們不是小孩了耶。」
旁邊幾個同學連連稱是。
我想我當時臉色應該很難看,開始連篇教訓:
「說的什麼鬼話?法理不外人情是這樣用的嗎?你們的人情有包含導師在內嗎?有把導師當人嗎?平常也會抽菸喝酒,那為什麼非得在今天在旅館抽菸喝酒?你們不是挑戰成長,是挑戰我!看脫衣舞是什麼成長?沒看過片子嗎?色火攻心喔!身體長大腦子都沒長大,你們弱智了嗎?」
這番話要是放在現在台灣的教育環境,被學生拿手機偷錄下來,拿到教育部檢舉,應該是會讓我吃不了兜著走。幸而當年科技沒那麼發達,也不是每個學生都有手機﹐而且這班學生也帶得還好,總算沒有把我賣了。
叫他們各自回房間休息,我走到樓下門外。或許是因為氣得血壓太高,心跳有點快,有點熱,也有點頭暈。剛剛走出門,教官跟大頭吳老師站在門口抽菸。
「咦?楊老師你也來抽菸啦?」
「我來透透氣,心裡悶。」
「唉唷,你真的很看不開耶!兒孫自有兒孫福啦,更何況連兒孫都不是。」教官說完,對夜空長長呼出一口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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