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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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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自己的语言流放

野生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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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理解他们文化里的酒神精神、多维宇宙幻视或是流行文化谐音梗,也很难理解莎翁偏爱的抑扬格音五步的美感——一轻,一重,如同心脏跳动。这也正如他们无法理解我们的文字里,易水的马鸣风萧萧,壮士白衣似雪,无法理解张若虚的月、苏轼的一蓑烟雨、鲁迅的横眉冷对、张爱玲的朱砂痣与与蚊子血。

用母语工作是一种privilege。

记得有一篇论文是在讲,英语母语工作者在职场和社会里的dominance和power更强,而非母语者则being excluded and ignored,这又反过来加强了social injustice。

这么看还挺残酷的。

母语者不用去花大量的时间去磨合自己的听说读写,可以把学习外语的时间留给提升业务能力或者学习其他东西上面。课堂seminar讨论上、组会发言上、团建聚会上,母语者永远底气十足。而我说英语时,不得不忍受每一次观点就要脱口而出却找不到合适的单词去形容的凝滞感,忍受每一次中译英时丰富语意的丧失。

退一万步来讲,即使外语能力可以通过勤奋的练习,被提升到无限接近母语者的水平,对于那些富有深厚文化implications的句子,对于那些俚语和文化符号,对于精巧的比喻或,对于非母语者永远是一扇关闭的大门。

他们是被星战、超级英雄和好莱坞大片奶大的一代代,而我们的成长环境与之大相径庭,作为那片土地上初来乍到的newcomer,又怎么可能迅速建立精神上的连结?

我无法理解他们文化里的酒神精神、多维宇宙幻视或是流行文化谐音梗,也很难理解莎翁偏爱的抑扬格音五步的美感——一轻,一重,如同心脏跳动。这也正如他们无法理解我们的文字里,易水的马鸣风萧萧,壮士白衣似雪,无法理解张若虚的月、苏轼的一蓑烟雨、鲁迅的横眉冷对、张爱玲的朱砂痣与与蚊子血。

那个在白人猜词游戏上沉默的outsider,那个在饭桌上get不到白人笑话却只能跟着大家一起笑的人,那个在纽约曼哈顿的车水马龙间,找不到一本新出版华语书的迷路者,是每一个异乡人的尴尬与心酸瞬间。


我写下的第一篇严格意义上的“作文”是在一年级的语文课上,大概是讲一个小女孩,因为想要让所有过路的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于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雪地上。现在回看,颇感我写下的这个故事有几分我的精神隐喻。

我想被看见。不是名扬四海的那种感觉,而是与一个个具体的人之间“I hear you, I feel you”的遥远精神连结。这样的愿望,基于我坚信文字是有力量的。


但是,我也是最近才沮丧地发现,语言的巴别塔根本无法逾越。


去年秋冬,我总是跟Jor聊天的时候提到我不是很喜欢现在的专业,又说我喜欢文学。然后他很平淡地建议Then you should start writing right now.我当时觉得自己好忙,要学专业课还要打比赛,兼顾写作这不可能,然而他却把这些遥不可及的事情当成努努力就能实现的目标。

我想起来他还严肃地问我,你需要找到你究竟喜欢做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说不出答案,有点尴尬,有点被拆穿的感觉。

Ok fine I’ll give it a shot.

但是我也很清楚,如果我把一些自己引以为傲的东西给他看,他没法共情我的文字,没法对汉字里那些弯弯绕绕的情绪心领神会。But there’s part of me among those sentences I write, and it’s such a shame if you can never read them in my language.

我的文字里是赤诚的我,我把自己思维的火花倾注在文字里——那些都是白日里来不及说、说了也词不达意的话。但是如果未来与我同行的人无法读懂我的母语,那么那个人也必然无法看到我灵魂的全景。琐碎的日常和闲谈可以填满大多数相处的过程,但是两个灵魂之间那道窄窄的语言之罅隙,无桥可架。

所以我无比地恐惧。我对汉字的美眷恋得越深,在写作上花的精力越大,未来面临的失重感也将越严重。我害怕几年后,自己走在异国的街道上,继续怀念我的母语、摆满中文书籍的图书馆和那曾经包围着我的、给予我安全感的普通话。我害怕自己永远是白人猜词游戏上那个沉默的异乡人。



可是即使肉身依旧在国内,我依旧无法寻求到一丝安慰。相反,我感到自己被放逐了。

开辟自己公众号的初衷,是想把它作为一个专属的base,把我的情绪、观点和态度分门别类,条分缕析地归纳成一篇篇文章。在一周之后,我彻底泄气了。一篇正常至极的文章,要么发五遍也发不出去,要么发布之后半小时内被删除。


我觉得我已经没有办法以任何一种方式说话了。因为我只想在自己付出心血的文字里做到诚实,对自己记忆的诚实,所以让我去履行自我审查删除任何一句话,我都觉得是对文章的侮辱。

我想起自己一气呵成、沉浸地写完一篇又一篇文章,选择配图和背景音乐,看着成品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然后我看到它们不明不白地夭折在黑箱机制里,无能为力,只能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除此以外,我每一个账号的赛博生命都很短,我也习惯了在各个平台之间切换,接受着没有止境的“被违规”的命运。

还记得上个月,自己的微博小号终于被炸,生命为期半年。自己在账号里积攒的厚厚一叠记录,像是被全部烧毁,我望着残存的灰烬,感觉自己的半条灵魂被带走了,literally。

正如不明白播客里某一期的嘉宾所说的那样,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可是生活教会了我趋利避害,我在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中隐藏自己的想法。走在大街上,我绝望地四顾,你们在哪儿?我要怎么与你们相认?

我也在寻找一些躲避长臂审查的替代平台,但是我知道其实没什么用。在这些平台上,中文社群有如大海里的小鱼,读者与回应也自然寥寥。我不知道matters可不可以为我建立一些新的连结,我希望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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