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人格的冰島

中秋節當天我正好在冰島旅行，香港朋友發來一張照片，皎白的月亮旁邊有幾絲雲紗，她說：「香港的月亮幾時都咁靚。」 相片中的街道應該是荃灣衆安街， 我認得荃灣千色店附近的傳耀樓。 倫敦的朋友又傳來泰晤士河的月亮。月色把夜空都變成銀灰色，倒影輕輕地在河上搖晃，朋友拍下搖拽的𣊬間。 我也探頭看看冰島海上的月亮，原來四野無人的話，入夜的大海是一片漆黑，海上的浪像一江洶湧奔騰的黑墨，稀裡嘩啦的浪聲是森林裏看不見的狼。我尋遍整個冰島上空都找不到月亮，後來才發覺月亮正正在我頭上。

望著月亮，人生一旦走上分叉路，就不可思亦不可議。從前我最喜歡旅遊日本，韓國及到馬來西亞小住慢活。現在卻愛上揶威，喜歡一早獨坐露台看山看水，當船繞著峽灣的弧道前行時，眼前的山會隨隨移動，此時可清晰看到受風化侵蝕的山脈。冰島的山水跟挪威好相似，不過冰島比揶威更空嚝。有次坐在旅遊巴上，灰藍色的天，灰白色的地，好一個天高地闊畫面，一名穿著黑色大褸的老翁徐徐地向海而行，孤身迎向天涯海角。左邊是一副畫，右邊是一幢外型平實的六層高住宅大廈，白色外牆，側面有樓梯貫穿大廈各層。又有一對老夫婦穿著素色大褸外套從大廈步出，向天涯海角的方向前行，估計之前的老翁可能也是住在此大樓。假若飯後散步能直奔冰島海，人生多愜意。

冰島首都 Reykjavík (雷克雅未克) 的市中心有間超市， 超市的名字我都忘記了，只記得入內看過藍莓，及三文魚的價格。 250g 大粒裝藍莓在倫敦的Lidl超市大約£1.89, 馬莎大約£3, 在冰島的超市則售1080isk (大約£6) 不過再仔細看看包裝，冰島的藍莓是有機野生的。 後來發現冰島的本地人大都不會在超市買藍苺，而是在每年的七，八月，捉住冰島夏天的尾巴， 提著一個膠桶，在田野上，火山下，公路旁手摘藍莓，那些生長在公共地方的藍苺不但免費而且質量非常好。錯過能隨地摘藍莓的季節，就只好買盒商業種植藍莓， 冰島產的不但果肉豐富，清甜而且有種草味。如果平時吃開的藍莓素supplement都由這些藍莓造的話，可能功效多三倍，不過售價又可能貴10 倍。

此間超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在冰櫃內我找到在瑞典超市買過的Mill’s鱈魚子醬 （Mill’s Kaviar) ，外型像牙膏，擠出來的魚子醬是粉紅色，味道鹹鹹甜甜，魚子味道濃郁，用來送白飯一流。 在瑞典時買了3支，大約每支£2.5， 後來吃光了就得四處搜尋，倫敦Marylebone有間專售北歐食品的超市，賣£5/支。 我當然沒有買， 成本加運費價格當然貴。 心中已盤算要在冰島購回十支八支，誰知冰島的售價比瑞典及揶威還要貴，也是售£5/支， 嚇得我急急放下手上的魚子醬，冰島真的不是普通人能住的。 不過話說回來，假若用香港的消費思維來說，£5 (大約港幣$50） 一支鱈魚子醬，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更覺得太便宜。

冰島人喜歡看書， 此點從店鋪的貨物擺位可看得到，書籍如厚厚的冰島文小說及雜誌都放在門口第一行，其他地方付款櫃檯前通常也是香口膠，糖果，朱古力等，冰島的超市在此位置又放幾本書。冰島漫畫家Hugleikur Dagsson 應該是近期最受歡迎的作者，半個書架滿是他的作品。 步出超市，對面是一間大書店，格局像當年香港的辰衝書店。 甫入內又是漫畫家Hugleikur Dagsson 的作品，我揭開其中一部作品”You are nothing” 一頁一格漫畫，簡單線條的圖畫，然後然一句簡單英語，一頁一頁的讀。20分鐘我就完成整本書。 內容沒有太大意義，大致上也是憤世疾俗的幽默，感覺像朋友的私下對話。冰島人視之為junk book ，跟零食屬同類，可有可無但沒有零食，生活又顯乏味。

全間書店的英文書籍除了這些漫畫外，還有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Halldór Laxness)的名著《獨立的人們》 （Independent People) 。 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在195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十多年前New York Times 的Books Review 曾經介紹過此書，就是因為New York Times的書評，我一早已買了《獨立的人們》放書架, 當年此本書十分難買，得特別訂購。《獨立的人們》 的英文版本非常艱深，有些英文是古代英語或是古代揶威語（Norge) ，而且故事充滿苦難，我多次常試，然後又多次放棄。

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在1998年逝世，2002年冰島政府和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的遺孀達成一個買賣協議，政府買下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的生前住所，住所內的所有物件，及屋前的小地，適量翻新，志在保存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的生活足跡，然後開放給公眾作為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博物館。現時的成人入場費是ISK 900 (即是大約4歐元)，配有英語錄音導賞。

在網上預約的士由Reykjavik 出發大約20分鐘路程就會到達Gljúfrasteinn-Laxness museum，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的故居位於山上的2層白色別墅，門口有個大車路，泊了一輛1968年的白色Jaguar 古董車，甫入內是關於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的短片，觀賞完就可以進入他的昔日住處。室內格局富北歐的低調實用美，鯡魚骨式木地板，正面牆身是木，天花及橫樑也是木，側面窩入的牆身下半位置作壁爐，素白牆上有盞復古小壁燈，壁爐上又以黑色銅雕塑作點綴。倘大的客廳有2套貼牆梳化， 一套由北歐木配黑白斑馬紋布料，另一套則是平實的灰色格仔，恰當地襯上另一張單座位椅。陽光由窗戶透射進來，屋外的大自然像一副流動名畫映進室內，較暗的角落放了一台黑色三角琴。

我努力回想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的《獨立的人們》，書中的主角是一名非常辛勞，生活鞎苦的牧羊人，深山沼澤流傳著一個故事，農民都被沮咒，永遠不能擺脫幽靈的追逐。走進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的書房，他的藏書之多，書架之巨是由天花至地板，旁邊有個古式書桌，復古的打字機，無數的作品就是由此空間誔生。

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說過此房子的風景給予他無限的𩆜感。北歐美固然實而不華，經得起時間，1950年的格局在2024年來看依然不落俗套，可想言之屋主對美感的前瞻性。屋內很美，然而最吸引我的是每扇𥦬的景色，遠山綠草，小溪清清，流水淙淙，私人泳池旁有一匹銅馬的雕像，由屋內其中一扇窗望出去，就像一匹野馬在草原奔馳。如此心思細密，難怪可以創造文學經典。

《獨立的人們》 的主人翁Bjartyur 是山上的牧羊者，他當了18年奴隸才買得一片爛地，他知道此地土壤貧瘠，不過是脫離奴隸生活，獨立自主的開始。他充滿希望，開始養羊並且建立自己的家庭。第一任妻子懐孕，生產孩子時Bjartyur 為了上山找尋一隻走失的羊而不在家， 妻子最終因失血過多而死，女嬰因為躺在狗隻上取暖而得而幸存，不過女嬰的親生父親不是Bjartyur 而是另一男人，他還是把小女孩視如己出。一直以來生活艱苦迫人， Bjartyur 再娶並且有3個孩子，有日村的縣長說Bjartyur需要一頭牛來增加收入，縱然他說不需要，縣長硬要送來一頭牛。Bjartyur對此不是味兒，一來不喜歡饋贈的東西，二來那頭牛會跟羊爭草吃，最後自己的羊也吃不飽，長不出肉，都不知是賺還是虧。

又有一日母牛誔下小牛，正當全家為小牛的誔生而慶祝時，Bjartyur 把小牛宰了，然後到市場賣掉割下來的新鮮牛肉。 日復日的貧困及難以理解的頑固都並不是最熬人，更差的日子還在後頭。第二任妻子因為Bjartur拒絕向從前的地主求助，於饑荒中餓死。留下的大兒子在寒雪中離家出走，最後在溪流旁尋回屍體。 牧埸的羊又不知患了什麼疾病而離奇死亡，二兒子去美國闖蕩，再也沒有回來，女兒又因珠胎暗結而被Bjartyur 趕出家門。有其父必有其女，女兒繼承了他的頑固，全身被風雪暴打至濕透，踏破了鞋也沒想過回家求父親寬恕。

一戰時，羊肉因為戰爭而大副漲價，同時冰島政府又改善了農村出城市的交通配套， Bjartyur 的收入才大為改善。第一次感受到財富令Bjartyur充滿希望，跟很多人一樣他用抵押貸款方法去興建住宅，但是他被丹麥商人騙丟存款， 一戰後羊肉及羊毛的價格又大副下瀉， Bjartyur 因無法還清貸款而破產，他的農場被拍賣。小說結尾時，他帶著第一任妻子的母親（岳母） ，身患重病的女兒向荒原再出發。

故事提及過無數次Independent （獨立） ，Bjartyur 常說 “People who aren’t independent aren’t people” 全書的中心思想固然是獨立，而Bjartyur 極至地貫徹其獨立的價值觀。為了保存獨立可謂什麼也在所不惜。他不怕窮，也不怕厄困，就算知道妻子餓死也不肯向地主乞求什麼，士可殺不可辱。此書在1934年出版，而1944年冰鳥正式脫離丹麥統冶，成為一個冰島獨立共和國。 獨立精神剛好合理化當時立志擺脫被主權國剝削的年代。小國獨立後，未來充滿挑戰，是福是禍無人知。像移民一樣，熟對熟錯要行過一大段路後，某日回首才知是否值得，但在日子尚短的路途上，獨立的意志是不可缺少。不過自問性格不頑強， 我做不到在所不惜的獨立。

哈爾多爾·拉克斯內斯是冰島的靈魂，他逝世時《獨立的人們》在廣播節目連播數星期。期間全國人民都守在收音機聽，巴士停止行駛，漁船停止操作。文學的力量比政冶及經濟強大，訴諸人的靈魂，影響人的精神。神奇的種子會埋在心田， 生根、發芽、長大、成熟。可能正是如此，冰島在全球化的年代，擴大國際貿易的同時，盡量保持獨立的自我。

2008年冰島在國際金融風暴中成了重災區，當時的經濟情況尤如Bjartyur餓死妻子的夜晚，中國商人黄怒波趁機欲購入冰島的一大片土地，此事引發冰島政府對中國滲透的關注。最後冰島政府寧願捱窮也得保護自己土地的獨立性。冰島的Akureyri有間咖啡廳，餐廳的椅子用上退役巴士椅及二手木枱，咖啡店一邊賣咖啡，蛋糕，小食等，另一邊則售賣客人二手衣服，有件冰島羊皮造的復古皮褸，售價ISK 53000 (大約300英鎊)，皮質不錯，穿上去也不顯臃腫。把皮褸一放下，我身後的冰島美少女就立刻買走。店主看在眼𥚃跟我說優質並富冰島特色的衣服是很受歡迎。他們支持循環型經濟(circular economy) ，賣二手衣服及二手家居擺設，一來減少廢物，二來可賦予物件另一生命，然而他們拒絕接受Shein及Temu的二手貨，因為他們不能接受貨品由不明來歷的工廠生產，又不知道生產商用的原材料是否附合環保標準。雖然售價便宜，貨如輪轉快，還是不開始為妙。

三間冰島銀行在金融海嘯破產後，政府任由由三間銀行破產。向世界銀行借貸，再把銀行收歸國有， 嚴格控制外國資金在那時期流出。 見慣幽喑寒夜的冰島，在金融業的神話破滅後，帶領一夜貧窮的冰島人走向荒原。 Akureyri 地方政府坦誠告訴人民，國家面臨破產，前境很艱難，不過不要絕望。政府把市內所有交通燈，行人指揮燈的紅燈都改為紅心。

十年磨一劍，再加上由1969年開始研發的地熱能源(Geothermal)已進入成熟階段，地熱能源由地熱轉化成熱力，冰島經濟快速地穩定過來。最著名的是人所共知的旅遊勝地藍湖溫泉（Blue Lagoon），能源供應商把熱提供給一系列的溫泉園(Resource Park)，温泉是人造，但泉水是天然，再以地熱加熱。由於水有高濃度的二氧化硅及其他礦物質，有治療皮膚病的功效。冰島憑著地熱能源不止加強了旅遊業，還有魚業。三文魚種植埸的水也是由地熱能源控制， 產量穩定可以擴展到外國市場。地熱能源令冰島變得得天獨厚， 平價能源帶動很多電力需求大的工業製造如鋁業。

《獨立的人們》出版至今90年，世界也由二戰，冷戰，走到全球化。全球化美其名是融入(Integration)，融入的底薀實是的文化入侵，產業入侵，過程中必然牽涉政治及經濟滲透。2008年的冰島擁護土地主權獨立，怎也不釋放土地於外者。然而土地買賣被否決，不代表不能共同開發商業項目。2010年中石化和冰島能源公司Orka Energy 合資成立一間合資公司，共同開發中國地熱能源。中國項目預計會為冰島帶來11億的收益，不過合硏項目過程中途有些研發停頓。

面對世界洪流，不惜一切地獨立及擁抱自己，還是開放心門，放低自我保護界線去擁抱世界？冰島正在兩條腿行路，一方面跟中國建交，經濟喘定下來及眼見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及俄烏戰爭後，那條內心獨立的底線又再度拉緊，明白保持安全距離的重要性。

世界之端的冰島被譽為人間仙境，昂然起伏的雪山育出最純粹的白，火山噴出來的黝黑砂石成為世間最純粹的黑。黑白分明的國度能否保存獨立的人格，冰島正在探索，經濟上的自給自足及心𩆜上的知足自在，是保護獨立人格的必要條件。

人在冰島看冰島，同時也審視自己，應該怎樣才可保護內心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