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轉的地圖:關於大國的殞落與偉大——寫在美國大選之後

讀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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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美國大選,從11月3日開票至上個星期塵埃落定,過程可謂柳暗花明、硝煙不散、日日更新,加上covid 19大量居家人群的助推,成就了全球有史以來最成功的直播真人秀。全世界各個國家,包括我們,有關係的也好,沒關係的也罷,都看得大呼過癮。

本來,我不是國際政治評論員,沒能力也不應該去評論美國大選。但這次美國大選的影響,早已超過了政治。作為一場全球真人秀,看秀的人有各自參與的方式,也就自然有各言其志的自由。我們不必對政治本身的對錯真假過於較真,各家之言,就當是不同牌子的薯片和汽水,不過是看秀必備的快樂零嘴罷了。

站隊當然是最容易的。無論是不是美國人,能站的隊就這麼幾條:1. 拼死支持特朗普。2. 拼死支持拜登。3. 不一定支持拜登但拼死反對特朗普,這其中又有兩類:既包括不一定支持拜登但支持民主黨的人,也包括不一定支持拜登但支持或偏向共和黨的人——他們的共同點就是拼死反對特朗普。4. 不想支持特朗普但更不願意支持拜登和民主黨。5. 都不喜歡,或者什麼都無所謂。

我的選擇是3。理由是:我們可以反對任何一種政見、任何一個政綱、任何一個政客,但我們不可以反人類。如果我們說政治或多或少都是民眾矇騙術,這沒什麼可驚奇;但特朗普的政治矇騙術是通過點燃和扇旺人性中最醜最惡的部分而奏效的,這就是放出惡魔,這就是反人類。為了將自己的懶惰、歧視或仇恨合理化就去追隨特朗普的美國人,跟為了吃飽飯和欺負人而選擇一個黑社會的頭目去跟隨並無二致。對我而言問題很簡單,不在於他是不是一個好的政治領袖,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治國有良才有庸才,他們會交替出現;但庸才和流氓之間,卻永遠涇渭分明。所以,anyone but Trump. 事實上,這個態度也是拜登今年能夠票數領先的根本原因。

至於很多人會關心的中美關係問題,其實也很簡單:1. 不論結果如何,我們都無法對它施加任何影響;2. 即使我們喜歡的某位成功了,在這個問題上,他也是永遠站在美國人民,而不是我們的立場上去處理,換句話說,他會永遠站在我們利益的對立面上。每一件我們希望“在他身上”實現的事情,其實都只能靠我們自己。

在我看來,美國總統選舉的事情就是這樣,這樣也就說完了。整件事似乎並無趣味,除了滿足我們閒談和社交的需要,它跟我們的生活好像不發生什麼關係。

我認為,真正有趣的並不在選舉的結果,以及結果的影響上,而在真正跟我們相關的事情上——我們在見證一個大國的殞落。關於這一點,我想跟大家分享一個小小的見聞,是我去年在美國馬薩諸塞州的一所小博物館裡偶爾的所得。雖是偶得,但其意義足以讓人時時銘記、一日三省。




那個博物館叫Peabody Essex Museum, 位於一個對中國人來說籍籍無名的海邊小鎮Salem。館裡有一個叫做Asian Export Art的核心展廳,在整個美國甚至世界都堪稱獨步,裡面展出了16世紀以來西方國家從亞洲,主要是從中國、日本和印度進口各種瓷器、漆器、紡織品、家具等頂級奢侈品的物質歷史。其中有很大部分專注於當時以廣州為中心的國際貿易往來和文化交流:我們可以看到當時被全世界視若珍寶的中國瓷器,它們按照西方客人的 要求做成各種西方的形狀、花紋和主題;廣州畫匠為英國駐廣州的領事在蠶絲紙上手工繪製巨幅牆紙,描繪了晚清廣州城裡各商埠各口岸的工作、生活、貿易的場景,幾乎是一幅18世紀末的“清明上河圖”,當時中國內陸還是清代中期,但這裡已經充滿了各種華洋雜處的近代生活細節;還有廣州畫家為當地官員和洋人商賈所繪製的肖像,畫中人物頂戴花翎,所用技法卻純粹是西方油畫;還展出了廣州工匠製作的絲布、服裝、家具、室內裝飾品,以及供西人使用的縫紉機等(參見文後插圖),不一而足。

作為中國人,尤其是對晚清近代尚不算陌生的中國人,看到這些“混血兒”展品的奇特構思和外形,以及展館細針密線的設計,不得不說嘆為觀止。書上讀過的種種,在此變得栩栩如生、如在昨日。而這裡一物一圖,所展現出來的18-19世紀的廣州城,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很難想像當時工商業已經發達到這樣的高度,居民的經商與生活裡竟有這麼多讓我們現代人倍感熟悉的現代趣味,以及當時華洋雜處下的文化交融有如此之廣泛和深厚。

雖然Salem現在已經是一個無名小城,但在18-19世紀它一直是遠洋貨品在北美新英格蘭地區的中心貿易港口。那些來自遙遠中國和亞洲其他地方的奇珍異寶,都是通過這裡運送到北美大地,運送到收藏者手中。這種得天獨厚的歷史優勢使它能夠擁有豐富的藏品和歷史記憶,做成這樣一個珍貴的展廳。

這個展廳不僅獨一無二,而且製作精良,值得每個人來此一遊,這點自不待言。但我這裡描繪種種,主要用意尚不在介紹博物館和展品本身。我最感到趣味,而且也是讓它真正能夠從眾多國際航海、貿易歷史的書籍和展覽中脫穎而出的,是他們看待這段歷史、看待曾經的奢侈品和世界貿易之鄉——亞洲,尤其是中國——並將之呈現給自己同胞的視角。或者說,是他們講述這個故事的方式,以及給這些物品注入鮮活生命的方式。這也將把我們帶回到我們一開始討論的話題,從今年的美國大選,到美國大國風度的失落之上。

在這個展館的一角,有一幅非常特別的地圖。它長下面這樣(從博物館官網的virtual tour裡截屏):

地圖左下角的註釋大意如下:

“世界上很多地圖都將北美和歐洲畫在世界的中心。但如果我們恰好採取的是另一種視角呢?在這個展館所關注的歷史年代裡,亞洲的港口城市是世界商業的中心——其實今天亦然——而歐洲和美國不過是邊緣而已。在探索這個展館的展品時,我們鼓勵你顛倒一下你所熟悉的視角,徹底變換一種思維。”

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幅地圖將廣州放在了世界地圖的中心,同樣在它周圍的還有日本的長崎、菲律賓的馬尼拉和印度的加爾各答,都是當時重要的亞洲貿易港口。其他地區則按照各自的位置關係一一排開。對現在的美國觀眾,以及所有的中國觀眾而言,一個陌生的景象呈現了:倫敦、阿姆斯特丹、紐約這些“老牌港口城市”瞬間成為了“世界的邊緣”。

我第一次看到它,驚訝得走不動一步路,就那樣站在那裡,看了不知道多久。起先是震驚於這樣的perspective, 繼而是震驚於這樣的perspective,竟然從來沒有在我們的頭腦中閃現過——但我知道,我們一定曾經擁有過,而且擁有過很久。

《論語》開篇的第一句,就那樣在我腦海裡反覆迴盪: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多麼熟悉的句子,我們從小人人能誦,寫下來不假思索。但我們卻忘了它很久了,忘記了那種元氣,那種自信,那種優容,曾經怎樣為中國的歷史文化掀開了首篇。我們現在看得懂整個句子,卻再也看不懂句子以外的東西。

就像地圖的翻轉何其容易,在屏幕上只要花費一秒鐘;困難的是想到並做到翻轉的強者之心,那種“俱道適往,著手成春“的元氣。很多民族需要花費幾百上千年去積存,而失落只在幾十年甚至幾年間。




我在美國這些年,是時時感到過這個國家的偉大的。但從來不是來自它的經濟指數,不是來自它的豪宅巨富,不是來自它的華爾街硅谷,也不是來自它的軍事霸權,而是來自上面說到的這幅小小的地圖,來自很多這樣一點一滴的小地方,也來自我遇到過的很多普通美國人的嘴上、心裡。

諷刺的是,正是一直叫囂著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並靠著它扶搖直上的特朗普,正是始終煽動人性之惡、煽動無知與暴力、煽動分化與仇恨,直至今日把選戰也變為一場醜劇的特朗普,讓我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清楚地看到,美國正在從大國的光環中墜落,變為一個越脆弱越暴力、越暴力越脆弱的“大國”。讓我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看到,人們從對美利堅幸福的、巨大的信仰上紛紛跌落,開始畫地為牢、拒絕思考、互相指責、野蠻爭吵。也讓我們從沒有這麼清楚地看到,美國曾經大氣凜然地向世界伸出的大手裡,現在很多握住了沾血的皮鞭,還有很多放上了昂貴的門票。

這樣的美國是讓人傷心的。大國的墜落總是讓人傷心的,就像恐龍的殞落和滅絕一樣,偉大一個一個消逝,只有越來越小的碎片存留,雖然這些碎片依然可以在世界上支撐很久。

尋求富強是對的。重振中華也是對的。百年的恥辱落後,讓我們更加急迫。但我們一時一刻都不能忘記的是,這世界上沒有一個民族的富強、沒有一個大國的興盛,能不同時擁有偉大。

如果你問什麼就算是偉大,化用一句孟子的話,也許可以做一個最簡捷的回答。

孟子云:

“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

有朝一日,當我們也能說:“所謂大國,非謂疆域之謂也,非謂GDP之謂也,非謂軍隊之謂也;天下一家之謂也,雄而不恃之謂也,悅近來遠之謂也。” ——那就是偉大。




Asian Export Art展館及其部分展品圖片

Asian Export Art展館的瓷器展櫃(virtual tour截圖)。
中國藝術家所造的瓷器盤,上面是奧古斯丁會的標誌,1590-1620。 © Peabody Essex Museum. Photography by Dennis Helmar.
廣州畫師為英國領事手工繪製的牆紙(全景)。© 2019 Peabody Essex Museum. Photography by Kathy Tarantola.
廣州畫師手工繪製的牆紙細部:廣州街頭一角。原物本來安裝在蘇格蘭斯拉薩蘭城堡中的the Ladies’ Salon裡。原畫繪製於桑蠶紙上,為不透明水彩畫與蛋彩畫。© Peabody Essex Museum. Photography by Walter Silver.
伍秉鑑肖像畫,伍秉鑑,廣東南海人,也稱浩官,是當時的世界首富,廣州十三行怡和行的行主,壟斷了中國的對外海上貿易。這幅油畫肖像由英國畫家喬治·錢納瑞(George Chinnery)繪製於1840年左右。 © Peabody Essex Museum. Photography by Mark Sexton.
1780年前後繪製的一幅油畫,油畫上是兩位英國男孩,分別穿著中國和印度的傳統服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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