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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像我——年会不能停!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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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留着汗水默默辛勤的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落,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旋律一起,数个世纪大事件迅速切换,音乐和镜头几乎瞬间就把观众带入了 年会不能停 的屏幕世界。这是一部成功的电影,无论从商业上,还是从价值观上。

故事本身已经足够有趣。一个兢兢业业的工厂老师傅,阴差阳错被调入大厂总部,一开始很简单“做自己”,而后戏剧化地逐渐被同化,情节埋藏了大量包袱和金句,恰到好处地让人捧腹。

恰到好处,是这部片子的精髓。

一帮脱口秀演员的包袱,当然是好笑的。马杰克和Magic,Penny 和叛逆,裁员和财源广进,要说背后没有站着王建国,谁都不信。怕人看不出来似的一句 僭越了,姿态反而低到谁也说不出什么。这种欲擒故纵的尺度把握之好,随处可见,从审查制度下挣扎过来的脱口秀大咖们深谙生存智慧。而作为全篇高光的主题曲 我的未来不是梦+打工人之歌 ,把这种平衡彰显得淋漓尽致。

大鹏、白客和庄达菲把三个主要角色诠释得很好,精准匹配,不温不火。马杰克的唱词里说,你是不是像我在裁员中忐忑,守着岗位加班加点的工作。你是不是像我就算每天背锅,也放不下五险一金的枷锁。白客那张顺眼又无辜的脸和那副温驯又含蓄的表情,完美演绎了社畜的形象。这个畜字,是一种自贬自嘲,面临生活的压力时,很难保持作为能够独立思考的人类的自我。马杰克有一段台词大家应该都曾经听领导说过,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如果每节车厢都有自己的意志,那不是就出轨了吗。这逻辑乍一听挺有道理,但里头藏着个问题,火车车头是沿着既定轨道走的,其实车头自己也没有意志。而作为有决策力和决定权的人,并不是一台设定好路线的机器,只要是人,就会有短板、缺陷、错误,如果每个下属都放弃自由意志和主观判断,绝对服从上级,那么当路线方针出错的时候,如何修改或挽救呢?在现有机制下,下级对上级提出质疑和反对的代价太大了,为了保住赖以为生的工作,不得不麻痹自己的想法,尽管这很痛苦。而领导之所以喜欢这种论调,往好处想是因为站得高看得远,有些决策下面可能不理解但也需要执行;往坏里说,无非就是图省事和怕出事,但工作的本质意义是推动这个世界,创造价值,产生财富,而不是一群小学生被关在教室里做老师布置的作业,字写得好就升班长发奖状,不认真写就丢出去站走廊写检讨。当在一种机制中,稳定的重要性已经压倒了发展,那么建立这个机制原本的意义今何在呢?如果支持这种模式,把别人都看做懒骨头和刺儿头,认为不好好管着就会翻天,就会闯祸,就会找事儿,那么不妨回头想想自己对上级是不是也有敢怒而不敢言的时候。为什么轮到自己就是 生于末世运偏消,就是 钗于奁内待时飞,就是 识时务者为俊杰,而看别人就是志大才疏,就是眼高手低,就是鼠目寸光。更高效的社会环境应当是互相信任,取长补短,而不是互相防备,彼此敌视。马杰克的闭环名言,有能力的人才能当领导,当上领导就是一种能力,表面圆滑,内里辛辣,足够身在其位的诸君共勉和自省。

潘妮的唱词是,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幻想能够,不用再看上司的脸色生活。你是不是像我只会懦弱退缩,面对不公就应该打破沉默。作为更年轻的一代打工人,这个角色比马杰克家累小,经历少,心理负担轻,能够比较直率地表达自我。两场理论争辩的重头戏里,都是她率先表态,定了调子。一次是在天台上,马杰克顾虑生计,害怕丢掉工作,潘妮认为应当尊重事实,有一说一,“如果这就是理想主义,那理想主义的门槛也太低了”。另一场是在江边,徐云峰说抛开所有,仅看人性,而人性是不会为了其他人牺牲自己利益的,潘妮立刻第一个拒绝了他提供的转正升级的诱惑,认为自己如果这样被收买就太廉价了。这两场戏里,潘妮的选择非常坚定,她显然代表了00后一代,更加注重自我的感受,不愿意一再低头委曲求全。但从另一个角度,年轻也就意味着还没有进入既得利益圈,还能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马杰克年长她大约十岁左右,有家有口,就无法如此潇洒。也许他不是不向往快意江湖,是非分明,但是人到中年,好不容易获得一份K8的职位,“这门槛可不低了”。所以当他犹豫许久,终于在大喊 仰天大笑出门去 之后,低声说出 我辈岂是蓬蒿人 时,更加厚重而不易。但这两场戏在“理想主义”和“人性”触动人心的台词之后,都恰到好处的适可而止了。触动人心是因为真实,这些顾虑和剖析如此真实:马杰克说出实情就会失去工作,三缄其口则能保持现状,谁没有为了利益违背本心过,害怕自己的坚持导致被边缘化;徐云峰说总有人要被卷进时代滚滚前进的车轮下,去增加摩擦力,谁没有耳闻目睹过那些被牺牲掉的群体,知道他们转瞬就被遗忘,所以更要牢牢抓在列车的门边,害怕被挤得掉下去埋进车轮。面对这些真实的压力和恐惧,电影恰到好处地回避了进一步的理论争辩,让主角们理想化(是的,这才是理想化)地突然拥有了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和开挂般的运气。密集的情节推着观众顺畅前进,但埋下了一点点种子:如果是我,如果我面对这样的事情,我会怎么做?我是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到底什么是理想主义?

标准件厂钳工胡师傅其实和马杰克叛逆潘不同。他不是一个随处可见的社畜,也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他是一个被夸张得恰到好处的戏剧化人物。我们身边很难找到他的原型。和他一样老实本分的没他头脑灵活,和他一样头脑灵活的没他勇敢善良,和他一样勇敢善良的没他那么老实本分。他贯穿全剧,但他并不是灵魂核心。他更像一种舞台背景,以他为底,折射出实体经济的衰退,互联网大潮的起伏,不同圈层的生存技巧,还有传统故事里的善有善报。在电影里他还有二十年退休,因为混的不好妻离子散,只有一个老母亲一起生活,在经历了荒唐的升迁之后逐渐被同质化,尽管夜深人静时会茫然叹息,但总体来讲觉得这小日子蛮不错。直到他珍视的工厂被总部BOSS设计陷害,全厂工友都要被裁员,他才奋起反对。很难想象如果把他的人设换成一心为了孩子进城升学不惜掏空家底行贿的庄正直,故事还能不能走得下去。就像徐云峰在江边说,人性是不会为了避免别人失业而主动降低自己薪水的,如果我给你升职到年薪百万,你是否还坚持要一个公道?如果这年薪百万只是锦上添花,也许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胡建林能不予考虑。但如果这年薪百万是雪中送炭,家中妻子正引颈盼望能进入更好学校的庄正直是否还能一口回绝?

歌曲的前半段,Rap 节奏明快,马杰克的“在 K8待了几年,没涨钱也没尊严。落个头痛失眠,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叛逆潘的“油腻的酒局 get off me, 掌权的黑手cant beat off me”;胡建林的“没关系只要站对队伍拍对马屁就保住前途”都能引起打工人的共鸣。但是真正瞬间调动起情绪的是后面更加深入的歌词。如果说“基层人心惶惶,中层拉帮结党”和“自称扁平,等级像丛林”还只是在抨击大厂,那么“高楼大厦平地起,埋多少蝼蚁”已经撕开天幕,剑指众神之巅。这句里包含着无数前文埋下的伏笔,遗留的问题。为什么在一个社会里,企业文化会如此的等级森严,雇佣关系会夹杂这么大的生存压力,实事求是会带来打击报复?市场经济下,公司和员工的一致目标本应是创造价值,追求利润,一味玩弄权力斗争内耗的单位会被自然淘汰,有能力有态度的雇员大可以良禽择木而栖,为什么大厂却不约而同的天下乌鸦一般黑,为什么普通人完全无力通过双向选择实现自我价值,只能一条道卷到底去实现那“到处全都是”的“正确答案”?为什么在改革开放四十余年之后,在早已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头部企业里,一部反映领导和员工之间关系的电影,会让观众听出了帝王将相时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潜台词?这句歌词的镜像,就是呼兰曾经在脱口秀大会上说的段子:你以为你是刘备,或者刘备手下的大将,或者大将手下的二十万士兵,其实你是跟着二十万大军流离失所的一个老百姓。为什么大家听到这句会委屈,会不平?因为真实。因为这个社会,这个机制就是这样,不断把人填进滚滚前行的时代的车轮下去增加摩擦力,从千万下岗工人,到国家来养老的计划生育,到价格一骑绝尘的房改医改教改,到一夕之间灰飞烟灭的教培,到因防疫为名失去自由甚至生命的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人们……填进去这么多人,然后呢?起了谁的高楼?不是芸芸众生普通人的。相反,个体要么被献祭牺牲,付出的惨烈代价转眼就被忽略、遗忘甚至被污蔑,要么自我麻痹自我阉割,尽力顺从既定的规则只求保住较为安稳的日常生活。而后者在近来无常的铁拳下也已经逐渐明白,被埋进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是员工不是奴隶,也想做我自己,这么心酸压抑有什么意义”。是的,如果一切的付出和牺牲,不能换来更自由,更美好的生活,那目的在哪里,出路在哪里。“我们是人;人,被无故泄愤;愤,也会,恨,不能,忍”。情节饱满节奏顺畅地推进到这里,情绪积累到一个高潮。尽管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为什么,心灵已经颤抖着共振,一些压制很久的东西在打破桎梏向上翻腾。影片微妙得恰到好处,糅杂了工作中的心酸和苦恼,似乎絮絮不尽只是抱怨着资本和企业。可为什么全世界无产阶级观众坐在电影院里看到这一段,都忍不住泪盈于眶?全世界老板携手成立“资本家工会”了吗,一起以打压普通人为乐趣?因为真正不能宣泄、无法出口、憋到爆炸的,其实是那只无处不在隐形翻云覆雨手。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是的,因为太阳之下,无从抗争,只有低头。这不是换一家公司,换一份工作,换一个老板就能解决的,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因为到处全都是正确答案,因为即使新世纪的脚步已经走过二十余年,这片土地上还在按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维模式运行,政府、机关、企业,甚至家庭,概莫能外。

歌曲到这里也进入高潮,遣词用字声息吐纳之间,令人想起元曲张养浩,“宫阙万间都作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平则鸣,歌以咏志,对现状不满,忍耐看不到尽头,妥协换不来公正,愤恨当然就会满溢。

但是,电影在这里再一次,最后一次,恰到好处地,停下来了。下一句,是“生活很累,不要气馁,有时会颓,不进则退”,毫无道理地消解了前面水涨船高的压抑和愤怒,把对外部的质疑挑战,化作向内的反省激励,丝滑进入模模糊糊黏黏唧唧的鸡汤模式,留给观众镜花水月的一个大饼:你的未来不是梦,不落空,风雨过后盼一道彩虹。说是画饼充饥,却又画得如此不肯妥协,甚至不是风雨过后现一道彩虹,而只是盼……

传统故事里总是有一个风清气正的明君,在乱哄哄你方唱罢之后他登场,解决乱臣贼子,还众爱卿一个清白。其实这个故事虽然欲说还休,但能体会到背后主创们真实而尖锐的思考。有些问题具有时代共性,有些问题是可以归因于体制,还有些问题需要探讨人性。时代、社会和个体彼此成就,无论是体制还是人性,都无法单独拎出来理论。在一个不完美的社会里,自保无可厚非,但代价的底线是什么?当身边人从众的时候,理想主义的分界线划在哪里?权势路上尸横遍野,名利场下白骨累累,不择手段是不是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或者更进一步说,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部片子用出色的喜剧形式,成功地埋下了这些问题,尽管有些遗憾未能戳破窗户纸,但也未尝不是反应了另一种现实,也许答案还并未能够自在人心,还有更多的人需要更多的思考。

至少,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内卷的压力不能再靠榨干自己来缓解,目前残酷的社会生存方式是需要改变的。不满应该表达出来,理想应该付诸行动。从自己做起,就像潘妮,如果从头就不下场,是不是能更加了无挂碍,而不是非要等到扭曲着灵魂成为徐云峰,再来感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毕竟,在一个如此颠倒的社会,哪怕把灵魂扭成麻花,能换来几天的富贵,而最后能不能善终,又是不是真的值得呢。

歌词里最好的,是开头这几个字。你是不是像我。你是不是像我,看到从九八年到现在的大事件镜头切换,有赶上好时候了的喜悦,也有“眼看他起高楼宴宾客”的担忧;你是不是像我,看到技术骨干带头闹事,觉得快活解气,看到他莫名其妙加薪后立刻关掉直播镜头,又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你是不是像我,不屑于中层们卑躬屈膝讨好领导的丑态,看到他们在下属面前趾高气扬又有点羡慕;你是不是像我,意识到舞台上刚怒骂完拍马屁的坏风气,董事长一伸手旁边就立刻有人递上麦克风这一幕有多讽刺,而如果换成主角是自己又觉得是题中应有之意;你是不是像我,当故事落幕,情绪平复,明知不是“都怪下面的和尚把经念歪了”这么一回事,却思绪纷纷,又无处可说。

人,都是一样的,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要吃要喝要过日子,所谓上级,所谓官员,所谓领袖,都只是外化的身份,并不能超脱身而为人的本质,都是有缺点有优点,有思考有感受的人类。如果不把别人当人对待,也许当下能获得一些利益。但在不远的未来,也一定会不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历史反复重演,规律无从逃脱。高楼大厦平地起埋多少蝼蚁,因为不把别人当人。等级森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因为不把别人当人。当高位者一纸决定断送多少人身家性命的时候,当宏大叙事掩盖无数民众伤痛苦难的时候,想一下,你是不是像我。

你是不是像我,虽然走出影院,但并未停止思考。你是不是像我,话越来越少,问题越来越多。你是不是像我,觉得那些口号荒谬,依然闭着眼睛挥舞拳头。你是不是像我,站在队伍里沉默,即使只是停下脚步,在前进的大军眼中已经算是逆流。你是不是像我,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太阳下,低头。你是不是像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沉默着的人走到一起,眼睛里问一句,你是不是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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