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一周生存记(下)
下面的村子到底怎么啦?
8月2日早上,我穿着拖鞋,到村子东边的沟查看水势,路上遇到村支书两口子和另外两位村民,问他们洪水有没有小一点、能不能趟过去,他们说稍微小点了,村支书的老公说:“你能过!”
听得出他是讽刺我,我笑了笑,没有说啥。
走到沟底,也就是公路拐弯的地方,我看到水势的确比昨天小了一些。原本漫过拐弯处公路和对面整幅路面的洪水,已经缩退到对面的公路上。
这条沟平常是没有水的,修公路的时候图省事和省钱,没有在应该修桥的地方修桥,而是在路下面埋了一个直径大约1公尺的排水管。前几天水势大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排水管被泥沙树枝堵住了;今天洪水退却一些,才看清排水管并没有堵塞,只是洪水太大,排水管根本容纳不下,所以漫到公路上。路面铺设的柏油已经像烙饼一样被整个掀开,冲到了下面的路边。
公路拐弯处旁边的空地上以前有一座小屋,供看山防火的人在冬春季节避寒休息使用,今年春天被当作违建给拆除了。后来村里又在小屋的地基旁边放了个铁皮岗亭,现在它已经没了踪影。
我站在洪水边上,望着湍急的水流,琢磨自己能否趟过水去。水色依然发黄,但已经不像前两天那么浑浊。目测水面最宽的地方大约有两三公尺,深度大概可以淹到我的膝盖。如果小心一点,穿着拖鞋趟过去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我挽起裤腿,试探着踏入水中,水有些凉。扶着突出水面的石头,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在水流最深最急的地方,拖鞋险些从我脚上脱落。我面朝着上游的方向稍微转转身,拖鞋在水的冲力之下重新牢牢套在脚上。当一只脚踏上对岸还算坚实的泥沙地时,我如释重负,微笑着回过头去看看刚刚趟过的洪流,对面却有两个陌生人望着我,猜测可能是镇上派驻村里的干部。
看到我打算继续往下游走,他们大声给我指路。不过我已经越过最危险的地方,只需顺着公路边上高出路面大约1公尺的石坎,就可以走到下面没被水淹的路上。
于是我对他们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公路旁边的沟里,洪水震耳欲聋。其实这里原本是一大片的庄稼地,种着玉米、向日葵以及核桃、海棠等果树。听村里老人说,这里以前就是河道,曾经生长着成片的芦苇。在1960年代初的大饥荒之后,村里为了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除掉了那些芦苇,趁着“农业学大寨”的时机,在河道上垒起一道道石墙,平整土地,村里才有了那一片片良田,不仅实现粮食自给,而且还有余粮卖给别的村子,甚至山那边河北省也有人翻山越岭过来买粮食。如今这些田地里的大部分土壤连同上面的庄稼都被洪水冲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头和两侧残存的几棵农作物。
从大自然手中夺走的土地,如今又被大自然收走,算下来使用期限不到60年。
接下来的两处水漫公路的地方,我都比较轻松地趟了过去。到了接近山谷口的路段,我惊讶地发现前几天的洪水越过路面后,顺着另一侧紧贴路边的陡狭水沟冲刷路基,已经把大部分路基掏空。本来埋在公路下面的三截排水管,两个被冲走,只剩下一个还在排水。如果修路的时候好好地在这里修一座桥,公路本来是不会被冲成这样的。
唯恐路基塌陷,我战战兢兢地抓着公路里侧种的松树,越过这段危险的路。
后面的路就要好走得多,悬崖下方的公路上有少量落石,靠近主路的地方有两处塌方,我没费什么劲儿就翻过去了。
当我来到下面的主路上,一个骑着三轮车的中年人恰好路过,惊讶地望着我,问我从哪里来。得知我来自上面的村子,他劝我赶紧回去,因为下面的几个村子已经有多处道路被冲断,还是回村等待救援安全些。我说我好不容易下来了,怎么着也得看看下面的情况再说。
我放下裤腿,靸着拖鞋往下走去。一辆挖掘机从我旁边驶过,司机刹住车,扯着嗓子跟我聊了几句。从他口中,我得知镇上有房子被冲毁,109国道多处中断。
来到这个村子的村口,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洪水冲走了公路靠河一侧的水泥护墙和一长段空地,掏空了一条车道的路基,在路中间冲出一个长达四五公尺的大坑。原本修建在河边的两座公厕,一座歪倒在河里,另一座已经被整个冲走,踪影全无,估计已经在洪水中解体。而在公路的里侧,一根根粗壮的电线杆在半人高的地方折断,歪倒在公路上。
越过大坑,看到几位村民在路上铲除堆积的沙石,我向他们打听下面那些村镇的情况,特别是水库下面那个镇子。他们说水库没事,下面的镇子被淹了一部分,还说房山那边受灾更重,现在军队都到那边救灾了,我们这边只能靠自救。
我又问一个在电线杆旁边忙活的小伙子,这些电线杆是被水冲断的还是被水冲歪后人为折断的。他说是河边电杆被冲倒后电线拉拽这些杆子,把它们给拉断的。我又问大概多久才能修好重新通电,他说怎么也得十天半月。
在第二座公厕消失的地方,公路被整个冲断了一大段,无法通过。我只能爬上通往村里的那道陡斜的水泥路,经过村子中间的街巷到村子另一头去。
山上的洪水顺着这条水泥路往下流淌,有村民在水中洗衣服。看来大家挺善于随机应变的。
出村之后,有几位女村民在公路里侧的泉眼接水。她们村的供水管道被冲毁了,只能打泉水喝。以前干旱无水的山上,如今到处都在淌水,看起来还算清澈。
我趟着不时漫过路面的山水继续朝下一个村子前进,路边的地里,一头猪在啃食圈舍顶上的铁线莲。我停下来,想着要不要找些野草喂它。可是我看看周围,似乎没有什么适合它吃的草,只好作罢。那个猪圈与河水之间还有一大片杏树林,至少猪是安全的,它的主人不会不管它的,我就不为它瞎操心了。
头天就听村里人说,第二个村子有房子被水淹了。走进静悄悄的村子,公路上一片狼藉,显然洪水曾经漫过公路,闯入院子屋舍。几个村民默默地用铁锨铲除被洪水冲到自家院门前的泥沙,我停下来想打听他们村的情况,每个人都是一脸沉郁,不想理人的样子。想起下大雨之前的那天傍晚,我骑车从这里经过,还看到很多村民晚饭后悠闲地坐在房子前面聊天,那样安宁祥和,仅仅过了三四天,就变成了这样,仿佛一场梦。
继续往前走,碰到几个年轻人用手机在路边自拍,几个中年人抬着一台柴油发电机走进旁边的巷子。年轻人告诉我说,那些人是修高速的工人,工地被洪水冲了,东西被冲走不少,路也没法继续修了。听说我还想往前面再走走,他们嘱咐我路过村口时要靠着公路里侧走,外侧的车道被冲毁了。
其实冲毁的不止那条车道,还有车道旁边一块三角形的荒地。荒地大概有50米长,最宽处有10米宽,上面生长着一些野花野草,建有一座小亭子。如今整块地连同那个亭子都不见了。
出村之后的公路上还有好几处泥石流,其中一处有十几米宽,路上的稀泥没到脚踝以上,我一脚踩上去,就给陷到里面了,只好脱掉拖鞋,赤脚走过去。
历尽艰辛,终于来到109国道上。路口停着一辆面包车,是养路队的人在这里值班,劝阻外来车辆进沟。值班的大哥说他们是下面镇上的,已经在这里待了4天,路断了,家也回不去了。
我问镇上的情况怎么样,他说镇上的人被疏散到镇政府了。
本来还想往镇上走,得知路不通,我也不想冒险了。刚好我们下面村子一个村民骑着三轮车到这里查看路况,我就搭他的车回去了。下车后我要给他5块钱的车费,他说啥都不收。
第二天,洪水又退了不少,我又找了个机会出村溜达。村干部已经找来推土机,把洪水和泥石流冲断的几段公路给修上了石子便道,推着我的电动自行车,可以通过了。
停电带来的麻烦,
刚停电的那两天,村民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它带来的真正麻烦是什么。
天黑之后,村里和村外公路边的太阳能路灯按时亮起,村里的房屋却差不多都是黑漆漆的,非常诡异的场景。只有那位研究推背图的独身大爷家有灯照明——有一年村里维修太阳能路灯时,他看到有一块拆掉的太阳能电板还是好的,就跟维修工要了来,拜托他们找来两个灯泡,给他装在家里了。
没电之后,房东亲戚抱怨说他晚上没法看电视了,他家老太太说晚饭必须在天黑之前吃,要不然就得摸黑吃饭了,我说我没法上网了。这些只是停电带来的直接麻烦,对我来说还有一个额外的麻烦,没法用电做饭,只好在房东亲戚家蹭饭。
停电带来的另一个麻烦是饮水问题,村里是通过下面沟里的泵房抽水来供水的,停电之后,泵房没法工作,紧接着就要停水了。我们村常住人口比较少,发洪水前储存在蓄水池里的水还供我们用了好几天。但是到了8月3号左右,蓄水池里的水也耗尽,村里正式停水了。
房东亲戚家在停水前用水桶存了些水,煮饭喝水还不成问题。
但是包括他们家在内的村里大部分人家前些年都对厕所做了改造,改成室内卫生间。停水之后,抽水马桶没法冲水,于是很多人都跑到村子外面的野地里上厕所。我出去溜达的时候,有时会在隐蔽的路边树下闻到臭烘烘的气味。
不过停电带来的最大麻烦其实是冰箱冰柜。
8月2日的早上,房东弟媳妇给房东亲戚送来一包羊肉馅,说冰箱里还有很多的肉,以及一整只鹅,必须赶快吃掉,要不然就坏了。她一个人在家,吃不了那么多,只好跟村里的亲戚朋友分享。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没电之后,村民冰箱里储存的食物面临变质的危险。
随后的几天,房东亲戚家的老太太都在倒腾冰箱冰柜里存放的食物,春天煮熟冻在冰柜里的白菜和香椿,几大包的豆泡,更多的肉……
那几天我跟着他们天天吃豆泡炖白菜,实在吃不了,老太太只好把豆泡晒干,还能多放些日子。等她开始处理那些肉时,已经有一些开始变质了。她包了一大堆饺子,吃了一顿,老头说肉的味道不对,老太太坚持说那是蚝油的味。第二天,剩下的饺子他们都不敢吃了,最后都给了我家的猫,猫也吃不过来,其余的只好扔了。
还有一大堆的肉怎么办呢?老太太用柴火炉子烧了一大锅水,把肉放进去煮熟,再捞出来抹上好多的盐,指望多保存几天。
村里还有一些人家,因为冰箱里的肉实在吃不过来,大部分都变质了,只好扔掉。
8月4日晚上,我梦见村里闹饥荒,大家都没东西吃,饿得受不了,把猫猫狗狗也抓来吃。我梦见自己抓住一只狸花猫,把它摁到滚烫的铁板上烤,猫咪发出惨叫。那是我去年救下的流浪猫啊,我怎么忍心杀死它。我还梦到一个男的捡来一个婴儿,在他脖子上抹一刀,也放到铁板上烤,那个孩子没有死透,被铁板烫得撕心裂肺地大叫。我受不了那叫声,站起来默默地离开了。
醒来之后我决定出去逃难。
可是那天夜里,沟口那道悬崖上掉下来一大堆石头,把路给堵死了。村干部找来一辆钩机,开钩机的人却不敢施工,担心悬崖还会往下掉石头,砸到他。听说下面什么地方已经有一个开挖掘机的人被掉下来的石头给砸死了。
第二天早上,我无事可做,溜达到沟口,给那堆石头拍了张照片。悬崖上方,太阳透过一团乌云照射过来,云团中像是有一张惨白的脸。看着手机上的照片,我以为自己看到了杜苏芮本尊。
听村里人说,驻村扶贫的书记从他们厂子弄到一台发电机,要运到村子下面的泵站抽水,解决停水的问题。
上午,村干部带着几位男性村民在那堆落石外侧铺设一条便道,哪怕能让三轮车或拖拉机经过,也能把发电机运进来。另一个村干部则带着一名年轻的驻村干部,到外面去求助,希望找到一台敢来施工的钩机。
傍晚吃过饭,我又溜达到村口查看路况。看来村干部终于找到一台钩机,把路重新勉强疏通。可是路上方的悬崖上,还有更多的石头摇摇欲坠。
我立马回家收拾东西。第二天我得赶紧走,如果再掉下来几块大石头,我就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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