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胜”的台湾棒球:前殖民地的逆袭,世界冠军与一座“主体性”的里程碑

歪脑
·
·
IPFS
即便这个民族的边界与载体目前仍然有些模糊,但若百年以后,回顾台湾民族主义发展的历史过程,这场胜利必定是难以绕过的事件。为什么这场赛事如此重要?为什么棒球如此重要?是什么样的社会力量与趋势,缔造了台湾这场胜利?在这场“百年一胜”之后,台湾社会与台湾人的精神状态将会发生什么变化?

原文刊载于歪脑

文|施实
原文发布时间|11/26/2024

2024年11月24日,台湾棒球队在国际棒球三大赛事之一的“12强赛”中,击败日本队,夺下冠军。

对于许多(甚至可说是大多数)台湾人而言,这不仅仅是台湾棒球在运动项目上的一次创记录胜利,同时也是台湾作为前殖民地,如何以一个“下克上”的剧本——找回了民族自信的里程碑。

即便这个民族的边界与载体目前仍然有些模糊,但若百年以后,回顾台湾民族主义发展的历史过程,这场胜利必定是难以绕过的事件。

为什么这场赛事如此重要?为什么棒球如此重要?是什么样的社会力量与趋势,缔造了台湾这场胜利?在这场“百年一胜”之后,台湾社会与台湾人的精神状态将会发生什么变化?

首先,这是台湾棒球队首次于当代国际棒球三大赛事(奥运、经典赛、12强赛)中夺冠。此前,台湾最佳的成绩是1992年的巴塞罗纳(台译巴塞隆纳)奥运银牌。这对于视棒球为“国球”的台湾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次记录。

再者,这次的夺冠,含金量并不算低。虽然,目前效力于美国职棒大联盟的明星选手如大谷翔平等都未返国参赛,被某些网友质疑台湾胜之不武。但持平来说,日本这次的队伍全部由职业球员组成,其中不乏棒子滚烫的明星球员,实力可说是一时之选。

这支日本国家队在近期的国际赛事中,记录同样惊人。自2019年的12强赛以来,日本国家队在成人级国际赛事中,可说是“独孤求败”,在此一战前,已经缔造27连胜的惊人记录。

能够打败这支由全职业球员组成的常胜军队伍,的确是台湾棒球史上未有的佳绩。

当然,对台湾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在棒球这个项目打败了日本。其所蕴含的历史与文化意义,恐怕是远远超过那座世界冠军奖杯。

以野球落实“武士道现代化”的日本, 与百年求一胜的台湾

台湾棒球运动的起源,与许多的现代化工程一样,是从日本殖民时期开始启动。而在日本文化中,被转化为“野球”运动的棒球,也在其明治维新后的现代化运动里,扮演了比其它运动项目更重要的地位。

根据学者林胜龙的考据,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将来自美国的棒球运动,与本国的武士道精神融合,让“野球运动”在日本,不仅仅拥有美式娱乐棒球文化的特质,更被转化为当代日本人精神修炼的道场。

活跃于1920至30年代的选手中野武二,便曾经这么说:

“我们对棒球的抱负之一,是将其打造为‘日本的棒球’。充满活力的日本青年,应透过棒球锻炼身心,而这项运动绝不能只是舶来的‘棒球’(Baseball)。即使其形式和规则是从外国引入,但一旦交由日本青年来进行,必须彻底日本化,注入日本的精神,并赋予其日本武士道的气概……

“日本人应该将这项运动消化为适合自身体格的形式,并融入大和民族的意志,只有如此,才能赋予棒球作为‘日本的棒球’的真正意义……

正如剑道、柔道、弓道、马术等日本传统竞技中承载着祖先传承的日本精神一样,‘日本的棒球’也必须注入这种竞技精神,如此一来,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气概运动,并作为一项具有武士道精神的竞技被接受……

换句话说,‘日本的棒球’即使在形式上是来自外国的产物,但在练习与比赛过程中,必须彻头彻尾地成为日本原创的运动。不论是个别的技术,还是比赛的精神,都必须源于自身,成为属于自己的东西。 ”

在同一时期,率先将棒球(Baseball)翻译为“野球”的日本教育家、棒球选手中马庚,也明确指出,在他看来,未来的“野球”,将与日本传统的国术“柔道”一样,都具备锻炼青年身心的功能。

台湾的棒球文化,正是奠基于这样的“武士道野球”精神之上。从基本规则的认识、观念、球技,乃至于对于棒球运动的哲学思考与情感,无一不受日本野球精神的影响。

球棒,就可说是现代日本人的武士刀。就连今日的日本队,也都以“侍(武士)Japan”自我命名。

在黑船事件后,对于西方文明感到焦虑、“亡国感”满溢的日本人,在各个领域都进行了彻底的革新,并在各领域都试图将西方文明与日本传统文化结合,打造出既适应新时代、又保有旧国体尊严的新日本文化。

“野球武士道”,正是日本训练下一代年轻男子的方式,让他们同时拥有可以进行现代化比赛的肉体,且并不丧失传统武士灵魂,同时培养现代守法公民的意识。

自殖民时期开始,台湾人也有各式各样的因缘,成为挥动这把刀的人。台湾旅日名将王贞治,甚至在教练的密传之下,以武士刀练习挥棒,留下一张寓意深远的“挥刀 / 棒”照片。

然而,作为殖民地,台湾自始至终一直都未被日本视为平等的国民,自然更不可能被日本主流社会视为合格的武士,这点无庸置疑。因此,在台湾对野球运动的百年热爱中,掺杂了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感。每次在棒球对决上日本时,面对来自“文化起源地”的队伍,台湾似乎总是多了一分胆怯,对输赢多了一些杂念。

举例来说,在2024年这场“百年一胜”的赛事过后,许多台湾网友不约而同地贴出一张照片:1931年,台湾嘉义农专棒球队,以“日本国民”的身分,前往东京挑战甲子园赛事的画面。当时,被认为是弱队的嘉义农专,也如今日这支赛前不被看好的台湾队一样,跌破众人眼镜,闯入“日本高中棒球圣殿”甲子园,拿下亚军。

不过,以上这一段关于台湾网友所贴照片的说法,其实不算精确。正确来说,多数台湾网友贴出的,是电影《KANO》的剧照。这部以嘉义农专棒球队故事为蓝本的电影中,也有许多真正的台湾小球员出演。在2024年的12强决赛中,表现不俗、还因奋力扑垒而受伤的潘杰楷,差点演出片中“率嘉农队伍打进甲子园”的男主角吴明捷。潘最终因为课业与练球压力婉拒出演,却在十年后亲身参与上演真实的“反攻东京”戏码,也算得上是巧合。

“百年前嘉农没有拿回来的冠军,今天台湾队拿回来了!”这是台湾网路上在赛后最常见的感叹。更有不少人指出,台湾棒球——甚至是台湾人——终于可以开始在精神上与日本平起平坐,克服“矮人一截”心态,在“现代性”的赛场上,成为一名有自信的选手了。

不了解日本与台湾野球史的人,或许会觉得这样的说法言过其实。然而,若将上述野球运动开拓者中马庚、中野武二等人的说法纳入考虑,则台湾人会有这样的感触,其实可说是有所本。

为了完成现代化工程,追赶欧美先进国家,日本发展了野球运动,取得了殖民地台湾,最终以发动战争吞败告终。台湾作为被迫加入日本议程的殖民地,在各种领域一直作为“次等人”而存在,终于在这场比赛后,以堂堂正正、现代文明的方式,击败了日本。

再者,台湾结束日本殖民时代后,棒球热潮仍然一直持续,从职业赛事到社区棒球,都吸引了大量的民众参与。

另外,在1971年退出联合国后,中华民国政府为了维系民间的信任与稳定,亦不断地利用棒球作为民族主义的工具。在当时,不管是成人棒球、青少年棒球,甚至是儿童参与的少年棒球比赛,只要“中华队”获胜,媒体便会以“棒打洋人”、“民族英雄”称之。借着球棒,一吐自家在国际政治战场上处处遭中共逼退的闷气。

既然棒球与国家的气运相连至此,台湾共同体的迷茫与混乱,自也影响了棒球运动的整体发展。在过去,棒球迷们总是感叹,为何台湾个别选手的实力不差,却总是在大型赛事中“惜败”,迄今才取得第一面奖牌?

这就要谈到棒球比赛本身的特质:不限时间与比分回合制,导致比赛变数极大。即便到了最后一局下半,都还存在落后队伍“逆转胜”的可能性。其次,棒球比赛对于队友默契、团队感、总体战略与调度的要求极高,即便阵中有明星选手,仍有可能因为教练团的调度失误而落败,较少存在“一人救一队”的英雄主义式戏码。

而回顾台湾历史,从殖民地时期,日本将其视为次等公民的情况下,对于“反攻(日本)内地”始终存在紧张与自卑;到了战后,棒球又成为中华民国被国际孤立时,代替“亚细亚的孤儿”出气的工具。

于这种自我认同总是处于高度不确定的情况下,产业本身并不成熟,科学化程度也不够高,甚至国家对于球员的防护与保险工作,一直都做得相当零落,也让台湾球员的实力无从发挥。

最重要的是,在过去,台湾民间对于棒球欣赏、栽培的态度,也可说是相当幼稚。台湾民间流传一句戏言:“台湾的国球不是棒球,而是赢球”,意指球迷对于输球的球员残忍无情,对于球员与棒球总体环境没有长久支持的打算,而只希望透过短暂的胜利来慰藉心中的挫败与焦虑。

不过,在二十一世纪,这一切有了明显的变化。尤其在2020年后,covid-19疫情与中美对峙等多重因素交织之下,台湾的主体性意外得到了舒展的空间。在东京奥运中,许多项目的选手屡屡夺金、创下不少历史纪录,早已显露出台湾“国家自信与体育实力并进”的新格局。

而在这一次的东京12强赛事中,台湾政府与民间从国家队员的保险、后勤、防护,乃至于出赛的物质与精神支持系统,都比以往更加成熟。现任立法委员兼任中华职棒大联盟会长的蔡其昌,发挥其担任政治人物的协调手腕,串起国家与企业资源、球团、球员与球迷的网络,尤其在留心打造“台式应援”文化上,蔡其昌可说是扮演了关键角色。

打开网路上的比赛影片,不难发现台湾球迷所唱的曲调、跳的“应援舞”都相当整齐划一,创造满满的连结感。然而,在这一系列赛事伊始,是由台湾各球团自行提供应援曲,而《台湾尚勇》这首广受台湾球迷喜爱的应援歌曲,却没有入选。

蔡其昌对台湾媒体透露,因为有球迷对此表示不满,不断敲碗要求官方应援直接使用大家喜爱的《台湾尚勇》这首歌曲,他才去居中协调,让此事成真。

近年来,随着台湾棒球热潮逐渐复苏,主要由女性组成的啦啦队文化也逐渐受到瞩目。不但在日本网路上掀起讨论“台式应援文化”的热浪,BBC也特别制作一支影片,探讨台湾棒球啦啦队文化的崛起。

在球场上,球迷随着啦啦队的带领,熟练唱出加油歌声与舞步,甚至个别球员的应援曲,大家都倒背如流,这毫无疑问是建立共同感的好方式。

而台湾球迷如军队般整齐划一的动作,也让人不禁想起:

这确实是一个经历了38年戒严(也就是军事管制政策)的国家。尽管在民主化后,台湾已变得开放、自由,但民众的身体,依然保持着顺从群体的记忆。在必要的时候,人们彼此之间的默契感与配合度依然很高。

就如同2020年台湾疫情爆发时,台湾人可以极快的速度配合政府控制、严格要求彼此戴口罩,震惊其它国家的卫政部门。在台湾人宽松与漫不经心的外表下,依然藏着服从战争动员、服从群体秩序的灵魂。

而《台湾尚勇》这首歌本身的旋律与舞步,确实简单、活泼、好记,让台湾球迷即便到了东京观赛,也可以用这种方式,在不同座位区一起为台湾加油。为台式应援与台湾共同体的打造工程,再写一页传奇。

如无意外,也无其它政权以极端暴力方式强行摧毁它,台湾人这次在棒球场上击败日本之后,便会一步步踏上建立自我认同之路。新时代的台湾人,在面对中国或日本时,都渐渐可以将其视为仅是历史的一部分,而非永远仰望、奔赴的祖国。

就像赛事中,台湾队长陈杰宪在击出关键三分全垒打后,不断绕场奔跑,并用双手反覆比画胸前,仿佛想让众人看见他球衣上的字样。

然而,他的球衣胸口上,却仅有蓝色布料,没有任何花纹图像。

许多人在第一时间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呼应队友前一日在记者会上的比画动作,那胸口消失的字样,正是“Taiwan”。

受国际情势与奥会模式限制,台湾在国际上一直以“中华台北”之名参赛,且即便取胜,也仅能演奏以国旗歌改编的奥会歌曲、升起奥会旗帜,不能升国旗、唱国歌。

对于陈杰宪与他出生于解严后的同侪而言,这样的局面一定是令人气闷而委屈的。而新世代的他们,也找出了自己“表态”的方式。这在打出致胜一球后,以双手比画胸前空缺的动作,同样在网路上感动、召唤了许多台湾人对于“正名”的热情。

或许,这画面正是一个隐喻:自2024年这场胜战开始,台湾人可以开始在胸前书写“Taiwan”主体历史的窗口年代,正式揭幕。从这场“百年一胜”开始,台湾人的精神世界,不仅仅是与中国疏离,甚至也开始慢慢越过日本,走向下一个阶段。

本文参考资料:中野武二《市子式棒球》(东京:体育系列出版协会,1922年)

(歪脑的专栏、评论和分析文章均属文章作者观点,不代表本网立场。

歪脑网站
歪脑Instagram
歪脑Youtube
歪脑Facebook

All rights reserved

Like my work? Don't forget to support and clap, let me know that you are with me on the road of creation. Keep this enthusiasm together!

歪脑歪脑是为讲中文的年轻一代度身定制的新闻杂志。歪脑以鼓励独立思考为本,力图为观众读者提供另一种看世界的眼光。歪脑欢迎坦诚的对话,希望建立起一个多元、真诚、安全的线上社区,碰撞出无边界的知识江湖。 www.wainao.me
  • Author
  • More

后疫情时代澳洲留学生政策阴晴不定:夹缝中的学生何去何从?

毛泽东崇拜再临:当代中国社会的成功学大师和“平等之神”

“全职儿女”和“虚假啃老”:中国高失业率之下,那些躺不平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