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人至中年,總有許多社交酒會紛至沓來。 同行的、同事的、同鄉的、同學的……如果遇上年節,那每天不是在酒會上,就是在去酒會的路上。
我並不是那麼一個熱衷於社交的人,所以在必要的招呼之後就會端著一杯酒安靜地站在角落裡看著宴會上的觥籌交錯。
一個不甚熟悉的男人走到我的面前,他和我聊了一會,最後他說:「你還記得陳璽麼?我是陳璽的鄰居和同學,所以我認得你。…」
他後面再說些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 因為我的腦子裡瞬間就被這個陳璽填滿了,而記憶的閘門也在那一刻破開,很多被我隱藏在心底的畫面剎那噴湧而出。
國人是喜歡比較的,即便是小鎮上的兩所學校也逃不開這樣的命運。 無論是學校的老師,或是和學校有關的人都在比較誰是這個小鎮最好的學校。 於是,學生們也躲不開被比較的宿命,尤其是成績最好的那個學生。
在我拿下第一個雙百分成為全校第一的那刻開始,我的老師們就會反覆提及陳璽這個名字。 他們會告訴我,那個陳璽參加了什麼數學競賽,有參加了什麼英文競賽。 於是我必須拿出我的課餘時間去做那些原本與我課業無關的競賽題,然後在老師們和煦的笑容裡拿下一個個比賽的金牌。
可有趣的是,因為我「兩點一線」的簡單生活導致我直至升上高中前是從未見過陳璽的。 而陳璽留給我的印象就是英雄過關必須挑戰的那個大魔王,所以在我的臉上冒出第一顆青春痘的時候,我在心底默默詛咒他全臉都是。
高中,我在所有老師的意料中升入了本地最好的重點高中。 當然,我也聽說了陳璽也順利考上這所中學。 因此在開學的第一天,我特意在高中校門口張貼的名單裡找陳璽的名字。 我要去看看他上了哪個班,然後再考慮要不要去給我這個「宿敵」打個招呼或下個戰書。
而就在我努力尋找陳璽名字的時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是九月的下午,秋高氣爽,明亮而不灼熱的陽光透過他的頭發射入我的眼中。 我記得他當時的一切,包括如一翦秋水的善用明眸和兩個在嘴角的酒窩。
「你在找什麼呢?李巍。」他彷彿熟人一般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失神,隨後略顯尷尬地問道:「對不起,我想我應該不認識你吧?」
他笑了起來,這讓他的酒窩越明顯起來。 「小學和初中的時候,我不知道在老師那裡聽了多少次你的名字。在我這裡,你可是鼎鼎大名。」
他的提醒才讓我想起他是誰。 「你是陳璽。」
「對,我是陳璽。」他伸出了手,「很高興認識你,李巍。」
我握住了他的手。
兩個少年,學著大人的模樣,開始了他們人生中第一次的交流。
我和陳璽的班級和宿舍都不在一起,甚至還差著樓層,所以在開學的那次匆匆交流之後就沒了繼續。 而真正讓我們的交流變多是因為我們同時入選了廣播站,因為輔導老師認為我倆來自同一個小鎮會更有默契,所以我倆成為廣播站唯一一對同性搭檔。
學校對於節目的內容和形式沒有太多的限制,除了每天固定的《校園新聞》之外,其餘隨我們發揮。 那時的我正是文藝少年屬性滿滿的時候,於是就和陳璽提議做美文分享的內容。 為了蒐集足夠的素材,陳璽只能苦著臉陪我在學校圖書館找各種資料。
起初我也以為他樂在其中,直至高二文理分班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理科男。
因為和陳璽的接觸時間長了,我和他的關係也變得越親密。 即便我們不在同一個班級和宿舍,但我們還是會一起去吃飯、洗澡。 甚至有一段時間我課後上廁所也會跑到樓上跟他一起去。
就在我們越發關係親密的時候,我們沒有料到的是,一種曖昧的情愫在彼此間彌散開。
春夢一場了無痕。
就在某個晨間被驚醒的時候,我一邊偷偷摸摸去廁所換內褲,一邊回想著夢中出現的情景。 我赫然發現,夢中的那個人是如此熟悉,因為那張臉赫然是陳璽。
我惶恐不安,因為那時我對青春期發育已經有了初步認知。 我知道男孩在發育的時候會做春夢,也會有夢遺。 但這一切不該圍繞著一個女孩發生麼? 為什麼我的春夢會這麼特別?
我的電腦課成績非常優秀,所以電腦課老師給了我一個小小的優待,那就是我可以在沒有人使用電腦教室的時候去那裡上網。 雖然那時網路世界裡還沒有太多的知識,但是我還是找到了「同性戀」這個字眼。
那個告訴我什麼叫同性戀的網站對同性戀並不友好,它告訴這是變態的、噁心的,而且每個同性戀最後都會死於愛滋病並遺臭萬年。
我不想我這樣。 我更不想陳璽會這樣。
「李巍,你最近到底在做什麼?」隔了半個月後,陳璽終於忍不住問我了。
因為我開始有意識地疏遠陳璽,不僅不會在課餘時間接觸他,甚至在廣播站的時候也會和他保持距離。 我的舉動讓很多人都詬異,甚至連我們的廣播站輔導老師都在問我是不是跟陳璽發生了矛盾。 我只能搖搖頭,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我沒做什麼啊。」我嘴硬地反駁道,「你想太多了。」
「你當我是傻子啊?」他冷冷地反問道,「難道我和你的關係還不能讓你對我稍微坦誠點麼?」
「我對你和對其他人一樣坦誠,你別誤會了。」我特意說。
「原來我在你心裡和其他人在心裡是一樣的啊?」陳璽有些失望地問。
我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
「好。」他洩氣地說,「我現在在理科班,我沒有時間去弄你那些美文了。我會跟陳老師說,我退出廣播站。」
幾日後,陳璽就告別了廣播站,而節目則交給我一個人負責。
即便我主動切斷了與陳璽的聯繫,但是他彷彿夢魘一般纏住了我。 每次我從春夢中醒來,我都必須面對真實的自我。 我就是喜歡上了這個叫陳璽的男孩,我對他的感情早就超越了友誼。
這個結果讓我感覺到沮喪,因為我覺得我會很快死於愛滋病,然後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一個變態而噁心的同性戀。
而更讓我難過的是,我會牽連到陳璽。
在高二的下學期,學校舉辦了一場僅限我們高二學生參加的春遊。 據說這是我們學校的傳統,算是為即將到來的緊張高三做最後的動員。
我的興致不高,因為我還在糾結於我是同性戀的這個問題上。 我不僅不想碰到陳璽,我甚至不想碰到任何男生。
其實學校的春遊計畫本來是很完善的,大概會在下午五點左右結束,然後再花一個半小時回到學校,然後大家就可以吃完晚餐再開始晚自習。 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幾經耽擱之後,我們被拖延到七點才啟程返校。
天色已經黑了,我用最快的速度衝上屬於我們班級的大巴,然後在後排的二人座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 我靠在窗戶上,耳朵裡也塞進了耳機,準備聽著音樂睡覺。
車上很快就坐滿了我的同班同學,但是我那生人勿進的情緒讓他們都不敢坐在我的旁邊,而我也樂得一人獨享兩個座位。
「你們車上還有沒有座位?」臨發車的時候,有個老師站在車門口問。
此時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而老師也發現了我身邊的空座。
「陳璽,你到這來。」老師高興地喊道,「這輛車還有空座。」
那個熟悉的身影上了車,然後他也看到我身邊的空位。 他的眼神裡全是驚訝,大概也看到了我眼神裡慌亂。
陳璽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嘴角扯出一個壞笑,徑直就坐到我旁邊。
「何老師,我坐在這裡就好。」陳璽笑著對那個老師說道,「剛好這是我朋友。」
「那就好。」何老師也笑著回答道,「好菜不太晚,你看,能跟朋友坐一起多好。」
「一點都不好。」我暗暗嘟咕噥了一句。
車子很快就發了車,我閉目聽著歌曲,很快車廂裡的燈光也被司機關掉了。 因為大家都很勞累,所以車子裡格外安靜。
忽然我覺得有人抓住了我的手,然後我就看到陳璽枕在我的肩膀上。
「讓我靠靠都不可以?」陳璽低聲問道,「你不至於那麼絕情吧?」
「那你靠著吧。」我沒有反對,同時也沒有從陳璽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我夢到過你。」又過了好一會,陳璽忽然又說道,「好幾次。」
我驚訝地看向陳璽,而陳璽臉上突然露出得逞的笑容。
「你也夢到過我吧?」他顯得很高興,「那你為什麼不願意來找我了?」
「你不是在普通的夢裡出現的。」我有點不好意思說懂。
「我有告訴過你,你是出現在我一般的夢裡嗎?」陳璽坏笑著說。
我看著他,忽然也笑了,原來他的春夢裡也有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坦然了。 因為這條孤單的路上,我原來不是一個人。
春遊之後,我和陳璽的關係又恢復到如原來一般。 只是越來越繁重的課業讓我們僅僅能夠在晚自習結束後聊上幾句,但我們卻不不覺得這很辛苦。 我們約定好會去同一所大學,然後真正面對我們的感情。
這是一個美麗的計劃,美麗到它從來沒有執行過。
「唉,誰也沒有料到他居然在高二暑假就出了事。」那個男人還在我面前念著,「他媽媽都崩潰了,連老師都流淚了,說他本來可以去考清華北大的 。」
「是啊,誰也沒想到。」我淡淡地回答道,但是心中卻被莫名的悲哀給充滿了。
我還記得他那樣躺在太平間裡,冰冷的環境讓他原本白皙的皮膚變得發青。 他再也不會笑了,他那雙讓我無法忘卻的眼睛也再也不會睜開了。 我曾經那麼害怕鬼魂之類的存在,但那時那刻我卻希望他的鬼魂能夠在我面前出現。
也是那一刻,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有人會說,我想哭,但哭不出來。 原來當人難過到極致的時候,眼淚都無法承擔哀思。
很多很多年後,我也無法忘記我們在1999年的第一次見面。
那時我們都才十四歲,正是鳶尾花一般的年華。
我始終記得他燦爛的笑容和他溫暖的問候,而這一切都成了我記憶裡最珍貴的寶物。
劉若英在1999年發行了她的專輯《我等你》,中間收錄一首歌曲叫做《後來》。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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