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KFC 和流浪汉聊天

Sha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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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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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过比他多穿一件长衫,打死都不肯脱下。
春园路 KFC,摄于2020年11月。

流浪汉的故事我早就想写,迟迟未能动笔,1000多字的草稿在 iPad 里封存了两年多,不知何时能见天日,没有稿费,没有截稿日期,我可以一直拖延下去,积压的草稿有20多篇,它们终将被抛弃。

2020年冬天,我是春园路 KFC 的常客,消费10元一杯的咖啡,在暖气充足的环境里呆一个下午,我几乎每次都遇见张俊杰,一个白胖的青年人,永远穿着同一件蓝色外套,头部裹得严严实实,在室内也不脱帽子,他自带饮料,从来不在 KFC 消费,他还带了手机和充电器,很专注地盯着手机,像是在打游戏,后来他的手机不见了,就坐着发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不回避任何人的视线,我曾经和他四目相对,僵持几秒钟后我主动移开视线,他的眼神出奇地淡定,没有一丝挑衅的意味,KFC 打烊以后,他去火车站附近游荡,露宿街头,第二天一早钻进 KFC 继续睡,我不止一次在早餐时间撞见他趴在儿童乐园旁边的高脚桌上沉睡。

11月18日,我第一次请张俊杰喝咖啡,我利用 KFC “大神卡”的优惠买了两杯咖啡,有一杯还没开始喝,他碰巧坐我附近,我想和他搭讪,就把咖啡递给他,他本能地拒绝,在我的坚持下他接受了,他一边喝咖啡一边好奇地盯着我看,我报以微笑,我们没怎么聊天,我最大的收获是确定他可以正常交流,他问我是干嘛的,我说你猜,他说我像老板,我忍不住笑了,说自己在写作,我怕他不明白什么是写作,解释说,“我做的事情和记者有点像。”

一个星期后,我正式请张俊杰喝咖啡,我们并排坐在靠近 KFC 吧台的长沙发上,聊了大约半小时,他的话匣子完全打开,有问必答,我及时在 iPad 上做笔记。

张俊杰1986年出生,老家在离市区20多公里的双沟镇,17岁那年,他正在上高一,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他应召入伍,去广西当了三年兵,2006年退伍后赴深圳打工,在一家安保公司做教官,培训保安,两年后跳槽到一家电子厂,成为流水线上的工人,2012年工厂搬迁至越南,他失去工作,在工厂期间他和一个四川女孩谈恋爱,因家人反对而分手,后来他换了很多工作,主要在餐饮行业,酒吧、餐厅和 KTV 都呆过,2017年底他离开深圳回老家,在本地餐饮行业找到机会,最近一份工作是在“秀色时尚餐厅”做勤杂工,疫情爆发后餐厅停业,老板让他看店,充当保安,2020年5月餐厅复工,但生意一直不好,老板拖欠工资,包括他在内的大批员工离职,他搬离餐厅提供的宿舍,和一个男性朋友合住在火车站附近,老家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二婚、带小孩的女人,想让他做上门女婿,他还在犹豫,他痴迷于游戏,对女人的兴趣似乎不大,他年轻时玩《传奇》,一套装备打包出售赚了8000块,他读过网络小说,知道起点文学网和纵横网,建议我试试那两个平台。

“你的故事我可能会发在网上,你不介意吧?”我坦言相告。

“没事的,你可以用我的真名,叫张俊杰的人很多,没人知道我是谁。”他很爽快地说。

谈话接近尾声,晚餐时间到了,我提议请他吃东西,他说他的胃不好,不能吃 KFC 的油炸食物,2014年他在深圳和同事拼酒,导致胃出血,今晚正好有人请他吃饭,几个朋友一起吃火锅,他准备走了,我们挥手告别,我赖在 KFC 不想走,花28元点了一份“脏脏芝士鲟鱼鸡腿堡”,必须持续消费,才能在餐厅合法逗留。他刚离开,一个捡垃圾的老汉—也是 KFC 的常客—就大声说他的坏话:“年纪轻轻,也不找个事情做,天天来这里捡东西吃。”老汉严厉的指控让我愕然,后来我发现张俊杰真的在 KFC 捡剩食,客人离座后他第一时间冲过去,捡起剩下的汉堡往衣兜里塞,动作迅速而隐蔽,我装作没看见。

11月28日下午,我和张俊杰在春园路 KFC 偶遇,像老朋友那样点头示意,一起坐在靠玻璃墙的高脚桌旁聊天,昨天是“秀色时尚餐厅”的发薪日,在职员工领到了钱,离职人员的工资依旧拖欠,周末财务没人,集体讨薪要等下周。他回了一趟双沟,打扫家里的卫生,他父母和弟弟都在外地打工,老家的房子长期空置,我想和他交换联系方式,电话或微信都可以,他说手机忘在老家,手机号码也准备更换,以后再告诉我联系方式。那天我一直在外面游荡,晚上十点路过火车站,在出站口前面的广场赫然看到张俊杰,我们擦肩而过,没打招呼,他应该没看到我,出了 KFC 我们谁也不认识谁,我也害怕遇见熟人,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法见人。我猛然意识到,张俊杰对我说了很多谎,他其实没住朋友那里,晚上他没地方去,只能睡街上,我不确定他在这世上是否还有朋友,很难想象有人请他吃火锅,他的手机应该已遭遇不测,被偷了,或被迫卖了。

进入12月,天气越来越冷,去 KFC 蹭暖气的人越来越多,作为本市面积最大的一家店,春园路 KFC 堪称无业游民的天堂,我和张俊杰频繁偶遇,蓝色外套和浅色条纹帽是他的标志,我一眼就能认出他,从我初次遇见他算起,他至少一个月没换衣服,身上有股酸臭味,他计划拿到工资就回家,可是讨薪不太顺利,老板的钱不好要,或许讨薪只是他编造的另一个谎言,不过不重要了,就他的处境而言,编造谎言有相当积极的意义,他的谎言听上去没什么漏洞,说明他思路清晰,还没有彻底垮掉,他需要谎言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12月1日下午,春园路 KFC 人满为患,真正的消费者寥寥无几,我和张俊杰坐在一起闲聊,邻座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们自带水杯,其中一位是东北口音,她在介绍一个有非洲背景的投资项目,言辞浮夸,她反复提到张爱玲,不是作家/润学天后张爱玲,而是一位参与项目的投资者,张爱玲起初只投了几万,迅速获利几十万,果断地追加投资,又挣了一百多万,不断有人应邀前来聆听东北女人的项目推介,KFC 俨然已是这帮人的会客厅,她们真应该消费,做那么大的生意,却连十几块的饮品都舍不得买,实在说不过去,张俊杰说他对这类项目并不陌生,它们其实是资金盘,风险和回报都高得吓人,他曾经投资一个贵金属项目,本金五万,赚了几十万,不料账号被封,资金被冻结,本金也损失了,让我颇感意外的是,他说他在炒股,持有茅台集团以及烟草、石化企业的股票,数量不多,今年只赚了几百块,我说这样的业绩已经很不错。

那晚十点,我路过火车站,在美易美家酒店旁边的 KFC(距春园路 KFC 约500米,现已倒闭)发现张俊杰,我没理由过去和他打招呼,便上了天桥,心里放不下他,回头张望,看见他从 KFC 出来,“他要去哪里?”好奇心驱使我停下脚步,视线紧紧追随他,他似乎要去公交枢纽旁边的卫生间,我追过去,站在天桥上观察,他离开卫生间,进入地下通道,“他要在那里睡觉吗?”我追下去,地下通道已没有他的身影,我回到地面,环顾四周,在公交站场上发现他的背影,可是突然丧失继续跟踪他的欲望,我该回家了,还要步行至少半小时才能到家。

我连续四次撞见他趴在春园路 KFC 的高脚桌上,冬天的夜晚对无家可归的人很不友好,睡觉是个大问题,他必须来 KFC 补充睡眠,桌椅再硬又如何?暖气意味着一切,他睡醒以后,我们还是会坐在一起聊天,只是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能聊的都聊了,我不想过问他讨薪的进展,也不会再找他要联系方式。

“外面好冷,看样子要下雪。”我漫不经心地谈论天气。

“这种天气适合睡觉,被窝里真暖和,不想起床,昨天洗了个热水澡真舒服……”他下意识地重复与朋友合住的谎言,破绽愈发明显。

那年冬天我生了一场病,很久没再光顾 KFC,2021年1月11日,晚上十一点,我路过火车站,在天桥上看到一个肥胖的身影,像极了张俊杰,他总算脱下蓝色外套,换了一身衣服,他的脸被口罩遮挡,我不能完全确认他的身份,“明天上午去一趟春园路 KFC,或许就能真相大白。”

第二天我当然没去 KFC,我不是带着写作任务的调查记者,天桥上那个人是不是张俊杰已无关紧要,他的故事该结束了,没有收益的写作很难持续,我已经写得够多,不是吗?后来我又见过张俊杰两次,2021年4月11日,傍晚六点四十分,丹江路美居酒店门口,我和他在汹涌的人潮中相向而行,差点迎头撞上,我们没打招呼,他的眼神有点呆滞,就像我此刻的眼神,淡定只是假象,流浪久了整个人都会呆滞,2021年10月9日下午,万达广场对面的紫贞路,他坐在一家理发店门口,手里拿着可乐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他发现我也在流浪,我不过比他多穿一件长衫,打死都不肯脱下。

CC BY-NC-ND 2.0

该结束了,没有收益的写作很难持续,我已经写得够多,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