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末代國師】2016年青海行(5)
隔天一早在快捷酒店洗完臉後,我只想待在這個舒服的環境,將最後一天浪費在西寧這座夏都身上,老媽一直心心念念青海老酸奶。大概是高原的關係,西寧的陽光好像比平地還要些毒辣,再加上融雪的煞寒、旅途的疲累,我已經沒有剛開始的衝勁,加上佑寧寺給我的失望感太大,我不知道如何應對那種失落。
我知道有些未解之謎,但佑寧寺真值得我舟車勞頓、再一次風塵僕僕地跑到那荒郊野嶺?溫暖的被窩使我發懶。
躺在床上用電腦的J這時卻告訴我:「這可能是你這輩子最後一次來這裡,不再去看看什麼嗎?」修影像課時,J跟我雖然不同組,但卻知道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他知道我很執著與頑固,也知道如果就這樣回去台灣日後我心有不甘時,第一個煩的人一定是他。
我們又在天寒地凍來到佑寧寺,這次大約花了三個小時。我很誠心地走到吉祥天母、財神殿,不管什麼神都拜了一回,再走進大殿,向章嘉活佛年輕照片致敬,祈求他讓我再給我看什麼東西,也想用相機把這張照片拍下來。但是相片躲在佛像後方,原本的鏡頭焦距不夠,於是我伸向包包,打算拿出另一顆鏡頭。一個喝斥聲衝破寂靜的大殿:
「你們在幹什麼?這邊不准拍照!」
一位身著紅袍、微微發福的喇嘛向我衝來。對他們而言,我們這種愛在佛像前拍來拍去的觀光客行徑可是會觸怒神明、給寺廟帶來惡果。我急忙說明原委,希望得到他的諒解。
「唷唷,你們是來找章嘉活佛的,他現在不在這兒。」我看見他眼中的敵意隨我放下照相機消散。
「什麼叫不在這邊?他不是去台灣,然後圓寂了嗎?」我有點激動。這個人看起來不過四十,為何他講得好像是他曾看過七世章嘉。
「章嘉轉世了呀。我們有一位八世章嘉,大概是20多年前吧,是這兒出身的人,據說先在蒙古修行,然後不知用啥方式,跑到印度。現在大概在印度吧。你講的那個是七世,照片上的人,他離開這裡很久了,很像也早就走了。高僧都會乘願而走,乘願而來,我們現在歡喜得很。」
只見他笑笑看著我,慢條斯理地總結這樣複雜的轉世問題。對他們而言,這是再正常而不過,管他七世、八世,反正現在最重要。看起來搞不清事情、沉留在歷史的人,只有一頭熱的我。
「我叫L,跟我來吧,我帶你去參觀這裡。現在的住持是土觀活佛。大概也只有我們這邊的人才聽過章嘉吧,你們也聽過,真難得。」
L喇嘛帶我們去章嘉行宮,跟三世章嘉的衣冠塚同樣,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丘上。「裡面已經沒什麼東西了,現在整修中,日後才會開放。七世章嘉以前的確住在這。」我望著重新粉刷油漆後的潔白牆壁,頓時有些失落,沒了章嘉的行宮,就算嶄新,那又如何呢?
合寺的喇嘛們正在準備正月慶典,據說幾日後要舉行曬大佛的儀式,一些年輕的喇嘛還在練習吹奏法螺。大殿的知客喇嘛看到了,又跑出來跟我們打招呼,讓我們將沉重的行囊放在木板小隔間。
L喇嘛又領著我們去見了據說得高望重的經師喇嘛。
「這是我們的經師,我們都跟他學經。」
經師喇嘛站在酥油燈前用心擦拭著佛桌,一看到我們,就笑咪咪地合十問好。L喇嘛告訴我,這位經師喇嘛還曾經看過七世章嘉本人,讓我可以跟他請教請教。只見經師喇嘛抬了抬頭:「那時我還小,很多事情都忘了。」我其實很想問,七世章嘉走了之後佑寧寺究竟發生什麼事。吾屯下寺這種小寺有四百位的駐寺喇嘛,為何佑寧寺卻沒如此規模?為何這座寺院會如此沒落?是否是章嘉離開的緣故?然而這一切的疑問,卻全都哽在我的咽喉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經師喇嘛似乎看出我的好奇與疑惑,瞇著眼睛,吐出一句:
「章嘉走了,章嘉也回來了。」
對佛教而言,生死滅道,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但章嘉真的走了嗎?歷代章嘉擁有的政治、宗教權力,支撐整個佑寧寺。寺廟的榮辱、生計,完全來自信徒捐獻、政府支持,而這有許多又是端看寺廟活佛、掌寺住持的人格特質、魅力。歷代章嘉從清朝、民國政府手中拿到了無盡的補助,讓佑寧寺成為一方名剎,但這些隨著1949年的流散而消逝。
經師大概也累了,就緩緩離開,據說他已經90多歲,視聽力也不太好。L喇嘛帶我們兩人去喝酥油茶,進到他個人擁有的小房間,讓我們坐在炕上,享受貴賓待遇。
我想問L喇嘛的名字,也想採訪他。但他笑了笑,只用漢語拼給我看,至於採訪的願望,則隨著熱煙蒸發消失。「其實我小時候跟八世章嘉是同村的,一起上學,一起玩!這邊都是土族人!我們也一起出家,在經師的座下學習。」
儘管這個問題很突兀,但我還是問了:
「那您當時知道他是章嘉活佛的轉世身嗎?有沒有跡象呢?」
只見他笑笑,然後不發一語,我就知道這個問題應該到此為止。如果我還想繼續跟L喇嘛打好關係的話。L喇嘛在這邊負責村莊與寺廟的溝通,有點類似公司的PR經理。看著絡繹不絕的人潮,我們也不好意思打擾太久。
走出經堂,我看著盤旋在屋簷上的烏鴉,一圈繞著一圈,突然來了攝影的興致。東拍拍西拍拍,這裡不如吾屯下寺的吵鬧,也沒有聒噪的大爺大媽,我們反而能盡情地愛拍啥就拍啥。J一看到神羊就見獵心喜地撲上前摸摸抱抱。我則是看裊裊松煙,想著這幾天的一切。
「讓所有事情越簡單,越好吧。上帝凱薩,終究分道揚鑣。」
歷史好像就這樣生生滅滅,舊的章嘉走了、新的章嘉就會來。但是否一直會這樣循環下去,好像也不一定。最起碼,到台灣的這個章嘉已經被大陸遺忘,逐漸的台灣也忘記了。這段殊勝,好像也只存在某個特定的時空。
J問我還有遺憾嗎?
我頷頷首。「走,去買青海老酸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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