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體制與理想背離,人們就會選擇逃離

哲學開箱文
·
(edited)
·
IPFS
·

「為什麼他明明那麼強,還要來當工讀生?」

Threads上一篇貼文爆紅。

底下留言金句連發:

.重點是:時間到就下班,不准凹我!

.在台灣有些老闆,能力不錯的就繼續加責任,可不是加薪水。

.百貨公司的專業代班,領的比專櫃店長還多,還不用面對小團體的爾虞我詐踩人上位。

.班是要加的,錢是沒有的,責任是要扛的,精神壓力是大的,視能力調薪是編的。

.人們不再被既定的框架捆綁住,「做正職才穩定」、「結婚才幸福」、「有錢才成功」等等都不再是唯一解答。

有些人認為,留言方向太過誇張,近乎編故事。

但無論如何,這觸及了社會大眾的一種普遍焦慮:環境在惡化,應該怎麼辦?

也提供了一種解法:自由工作者,跳脫壓迫感。

當然,自由工作有很多種型態,這裡無法一一盡述。

(是個值得深入的好題目)

只能稍微講一講,從相信體制的承諾(比如一份穩定發展的工作),到更加奔放的節奏(比如遊山玩水+有需要再排班)...

到底是人們在變,還是環境在變?是人們更加崇尚自由,還是環境一開始就不給自由?

以下分為:1.自由接案或等待升遷,2.莊子忙著不材、盧梭去追天團,3.體制逃離潮正要來臨?4.哲學的角色。

約3500字,閱讀時間15-20分鐘。

自由接案風險降低,等待升遷不符成本

首先,有些新聞標題,會用「00後整頓職場」、「Z世代職場信條」來概括上述趨勢。

這也直接對應到,今年的中小學教師出走潮,甚至連「代理校長」的職缺都出現了。

大環境太差,稍微有點實力者,都知道自由接案更快意,薪資還不一定較低。

也許有人會說,這不是沒有升遷可言嗎?

升遷也許很好,但也只是評價標準的一種。

如果我們工作的主要目標,是提升技能並轉換成更多金錢,那麼在人生道路之上,多處開拓的收穫,已不見得輸給體制職位的升遷。

許多留言都指出;無論工讀、兼任或自由接案,由於要管的事少上許多、心理壓力也減輕許多,換算成時薪未必較差。

換句話說,如今的人們,會主動把時間、心思、壓力與休閒順利與否,都納入職場選擇的考量之中,再也不是先前的那種工作優先了。

而且以如今的缺工狀態,只要有累積一點資歷與管道,應該不怕沒事可做。

相較之下,升遷上去也許頭銜好聽,但薪資與責任不成正比的話,沒什麼吸引力可言。

何況能不能升遷、待遇是否更好,一切都是未知數,控制在別人手裡。

事實上,就我一個流浪博士到自由講師,從4歲教到24歲的經歷,多少見識了體制內外的差異。

從前資訊不流通、案例難查找,我們確實需要學歷、頭銜之類的名號,來協助預估眼前這人的工作能力與可信程度。

在這情況下要當自由講師,得先累積出深厚人脈,或是業界有貴人願意相助。

這也就是為什麼,儘管兼任教授待遇惡劣,仍然有人願意來接。

可是如今,網路不僅記錄下了各式經歷與發言,也有追蹤數、搜尋量等指標,來協助判斷一個人是否值得合作。

這當然不會百分之百準確,但光從評價標準的角度看,它的確部分替代了各式各樣的頭銜。

事實上,若能直接面向願意付費的受眾,還可以少被企業通路切一刀,也更能靠客製化來得到更多收益。

所以建立個人或團體品牌特別重要,無論是寫作、拍片或播客,最好積極在網路上留下正面足跡。

自己決定自己的發展路徑,自己決定何時工作、何時休閒。

年輕世代看過太多這種案例,自然不樂意遵守體制內的條條框框了。

尤其是,我之前在大學兼課,一下要求證書,一下審訂課綱,但學生吸收多少、反應是否良好,倒是沒什麼人來認真探問。

但在各營隊各教室,無人在管證書、頭銜與課綱,只問學生反應如何、是否喜歡,是龍是蛇一試便知。

這是天差地遠的兩個世界,有著極為不同的評價標準。

哪邊更好,哪邊更差?大多是看你身處哪個位置、分配到哪些利益。

莊子忙著不材,盧梭去追天團

事實上,兩千多年前的莊子就已在思考,人與體制應該相隔多遠才好。

譬如國家徵兵打仗,死傷眾多;但那些肢體殘缺的人,非但不會被叫上戰場,平常還能拿到一點柴薪補助。

又譬如莊子師生經過山區,看到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但木匠看都不看一眼。

好奇問了問才知道,這木頭的品質太差,無法製作器具,所以沒人要去砍伐。

出了山區,莊子來到一個老朋友家,主人興奮地要殺鵝煮肉請莊子吃。

僕人問:這裡有兩隻鵝,一隻很會叫,一隻不肯叫,該殺哪隻好?最後是那隻不會叫的倒楣。

弟子忍不住問:大木因為不材而活,這鵝因為不材而死。那我們究竟該怎麼辦呢?

莊子的回答有點玄:請處於材與不材之間,但更好的是乘道德而浮游。

事實上,「無用之用」就要放在這脈絡下來理解,才能突顯出它的真意:

體制內的某種無用,反倒成就了體制外的大用。

所謂體制,總想把人們改造成它想要的樣子,但人們永遠能在體制之外創造新世界。

所以體制與理想的背離越遠,則無用之用的銳利越顯。

另一個神奇的故事,發生在文藝復興後的歐洲。

十七世紀左右,音樂形式經歷了翻天覆地的變革。鋼琴、小提琴與新式樂器的組合,帶來了全新可能。

這全都起於威尼斯的教會,在黑死病後提供音樂演奏、撫慰人心,想不到一試便紅,名氣逐漸累積,捐款也直線上升。

(以下部分引自David Epstein《跨能致勝》,有些許改寫。)

經過幾十年的發展,不僅吸引許多狂熱粉絲,更捧出了音樂明星,如安娜瑪麗亞.皮耶塔(Anna Maria della Pietà),有人斷言她是「全歐最佳小提琴家」。

每逢週六週日,教堂擠得水洩不通。韋瓦第還特地替教會樂團寫了數百首協奏曲,有數十首收在「安娜瑪麗亞札記」裡,以燙金大字標載芳名。

一七四◯年代,哲學家盧梭追星來到威尼斯,附帶著一個「令人喪氣絕望」的煩惱。

那就是,聽眾永遠看不到教會天團的面貌。她們隱身在舞台的薄幕後方,只得其聲、未見其影。導致盧梭逢人便說:美麗天使的倩影被遮住啦!

一位教會的資助者聽到了,就說那簡單啊,只怕你會失望。

「在我們踏進那些美人待的沙龍之際,我感到渴慕的悸動,一種此生未曾有過的怦怦悸動。」 資助人介紹了這些盛名席捲全歐的超凡女樂手,而後盧梭大吃一驚。

眼前的景象很嚇人。卡蒂娜「是個獨眼」,貝蒂娜「長滿天花、體無完膚」,「幾乎個個大有缺陷」,某位頂尖歌者「悉數消失的是左手指頭/同樣無蹤的還有左腳」。

一切都是因為,女性樂手的生母相當困苦,在性產業賣身,染上梅毒後,把嬰孩遺棄在皮耶塔慈善醫院。那裡表面是醫院,實為慈善之家,孩子們在院裡彼此依靠,進而長大成人。

男孩們十來歲便離院,當個搬運工或加入海軍;至於女孩們,主要出路是侍女或結婚。

然而,外貌或肢體缺陷的女孩們,得不到那樣的出路,只得留在教會裡渡過一生。

神奇的是,她們反而得到餘裕,可以在教會裡自由玩音樂,創造自己的曲風。

這是一個先脫離某種體制,而後創造新世界的故事。甚至有人說,她們替現代管絃樂奠定基礎。

遺憾的是,一七九七年,拿破崙大軍來到威尼斯,從慈善醫院窗口把樂譜、樂器往外丟。

再也沒有人見過這群女子,只剩幾幅油畫,記錄了一個時代的風華。

體制逃離潮正要來臨?

看到這些,也許有人會素樸地認為,某些真正美麗的事物,必須從凡人眼中的底層長出來。

但在逃離體制的時代浪潮下,我們所知道的不是這樣。

那完全是人為塑造的結果:符合標準的被抓去東敲西打,不符標準的反倒能自由發展。

那麼,你是想要努力符合標準,還是盡力抵抗標準呢?

回到現代。無論學術界流浪博士、中小學教師出走潮,或各式各樣的職場鬼故事,在我看來都有同一個結構。

那就是升遷體制宣揚的理想與價值,離大家的真正感受越來越遠。

越是位於核心利益區,對此恐怕就越無感,但多數人都是居於邊陲。

所以當人們有了其他選項,計劃逃離、認真討論,或回頭去看那些極其相似的歷史,就成了勢在必行的事。

這自然就導致了兩套話語、兩套文本,彼此幾乎無法共量。

我相信,這就是該篇貼文爆紅的原因。而且不只這篇,以後一定還會有別篇。

當體制與理想背離,人們就會選擇逃離。而且這個趨勢,可能才剛開始而已。

哲學的角色

在我看來,若哲學真的有什麼原初精神,那它就應該主動處理這種,幾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但價值判斷又相去甚遠的現象。

胡適說過,哲學就是讓從前的舊傳統,去適應社會的新變遷。他指的雖然是中學/西學的關係,但未嘗不能套用於當今。

然而我不知道,當今有誰會認真去分析這些。這多半也不會是,某些學術體制偏好的題目。

然而,下個世代肯定有人會問,上個世代到底做了些什麼,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到了那時,我們應該說些什麼呢?

總之,如今人們有逃離體制的自由,但又不可能完全自絕於社會,我們都得重新去選擇,究竟應該相信些什麼。

外部承諾紛紛崩壞的時代,人們更會去尋求那些,深植於自己內心的東西。

也許就跟某位朋友說的一樣:

這時代的物質成就,也許會跟能力、跟品格越差越遠,請好好珍惜遇到的每一個人吧!

===

#哲學看世代變遷,之2

===

CC BY-NC-ND 4.0

Like my work? Don't forget to support and clap, let me know that you are with me on the road of creation. Keep this enthusiasm together!

哲學開箱文「你一開始做哲學教育,接著研究哲學故事,最後差點成了哲學笑點。」 哲普作家 台大兒哲中心研究員 國體大兼任助理教授 粉專:哲學開箱文 合作邀約:[email protected]
  • Author
  • More

知識傳播怎麼做

給文科學生的建議

帝國競逐重新站上歷史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