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华沙的卡夫卡

左岸文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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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千千万万的人中,只有你敏锐地察觉到它并把它写成故事。

华沙的卡夫卡

文/林伯奇

图/Jorge Méndez Blake, 2007


全文 共计15608字/预计阅览时间31-52分钟



一天早晨,华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大猫——可惜这只是她自己的幻想。摆在眼前的仍然是索然无味而没有变化的生活,当她睁开眼睛时,首先看见的仍然是没有任何变化的白色天花板,然后是窗帘背后的日光,再然后是自己的手、脚;自己并没有变成猫。华沙每天都期待着自己的生活出现什么变化;哪怕是在一个早晨发现自己荒诞地变成了一只猫,这意味着生活出现了某种变化频率;但到现在为止,华沙的生活平静地就像摆放在保存在国际计量局总部里的硅制千克原器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要是我真的变成了一只猫就好了啊!华沙这么想着,只能踢开被子,坐起来。

华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起这么一个名字。她曾经问过她妈妈这个问题,说是一拍脑袋就取了。华沙的父母都谈不上是什么多有文化的人,故这个名字可能没有什么由来;但实际上只是华沙她爸爸在孩子刚出生时电视新闻刚好谈到波兰和欧盟之间的经济政策,于是就给孩子很草率地起名叫华沙了。在小时候华沙的父母给她买了一些地图册和世界地图插旗玩具,还有认识国旗的图册,翻到波兰那一页的时候华沙看着书页上和自己名字相同的地名,但她对此没有感触。有时家里人开玩笑地说,以后要送她去波兰留学,但华沙并没有太多的向往;她英语并不好,更别考虑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波兰语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太阳高照在北回归线之上,芒果已经熟透乃至腐烂的季节。16岁的华沙一个人低着头走在江畔的路上;云层密布,但太阳仍然猛烈,这让整座城市变得更加闷热,灰色与黄色的光笼罩着城市,从皮肤就可以感觉得到漂浮在空气之中的细小粒子。华沙戴着耳机;耳机里放着的是Radiohead的《Talk Show Host》,这是她常用的方式,把自己泡在音乐里,自己就能获得某种沉浸式体验。“丫头,看路!”一个电动车和她擦肩而过,差点撞到她;她猝不及防,摘下耳机,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那人。她一直在想其他的事情。她没有回话,只是垂下头来,静静地走着。

华沙不喜欢上学。对于这个国家的中学生来说,生活往往是起早贪黑;正如一些工厂的工人一样。到冬天时,每天天没亮的时候就要启程去上学,等回家时又近乎是深夜;不见天日的生活。华沙出生在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华沙的爸爸是个典型地靠着所谓时代的潮流和个人的努力发家致富的小资产阶级,竭力地为孩子提供更好的生活。华沙对文学与历史有兴趣;与任何时代一样,在卡夫卡所在的时代,学习文学或者法学这类专业意味着前程属于富有官僚主义气味的办公室,又或者是失业,这类专业出身的学生通常工作都不好找;华沙爸爸和华沙本人也这么想,于是华沙选了理科。华沙爸爸仍然在尝试了解女儿,时不时地去给女儿买各种东西,有时是书,有时是其他的小饰品,有时是衣服;在华沙15岁时,爸爸送给了自己一本《变形记·城堡:卡夫卡小说选》;因为这个中年男人听说弗兰茨·卡夫卡是一个擅长“推理文学”的作家,认为女儿会有兴趣,这才给女儿买了这本书。尽管如此,华沙和爸爸——或者说家人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是复杂的。

“学校好沉闷。我不想去学校了。”华沙想着,在本子上写下几个字。随后她放下笔,两眼放空背靠在椅子,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和清冷的水银灯;她眼前的台灯的灯泡是暖色的。当她回过神来再看向桌面,惊讶地发现白纸上居然多出了几行字:我也一样,我也这么觉得。

华沙扑上前去,看着纸;这并不是自己的字体。白纸上清楚地写着:我也一样,我也不喜欢上班。我厌倦了朝九晚五地过着我自己所不想要的生活;虽然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学校也好,都是非常臃肿而腐朽的东西。

华沙惊讶地看着白纸上的字,揉了揉眼睛。她抓起笔,缓缓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你是谁?

答案:我是一个幽灵。

“你真是幽灵?”

“我真是幽灵。”

华沙思索了一下,“也对,既然我的纸上能莫名其妙地出现一行字,我也不求你证明你自己真的是幽灵了。”

“你不害怕吗?遇见幽灵这种事?”

“我不害怕。因为你看起来似乎不会把我怎么样。”

“这可真是让我惊讶,”纸上显现出一笔一划,“人们总是会害怕幽灵的。不过嘛,这倒是也给了我一点慰藉。”

“为何这么说?”

“幽灵之所以为幽灵,没有前往往生,无非是因为在这世间还有挂念的东西。”一笔一划显示在纸上,“但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人们都会被吓到。这只会使我们觉得更加孤独。”

“你们会觉得孤独吗?”

“是啊。我们生前就不被人所理解,死后我们对这个世界留有怀念,结果人们都以惊恐的方式看着我们,我们就会感觉更加孤独,生前如此,生后也不过如此。你是第一个以这样的方式接纳我的人。”

“我只是觉得有趣,”华沙写道,“对了,我说好不想上学,你为何说很有共感?”

“你倒不如说说你为什么讨厌学校?”

“今天上课时我看课外书,书被老师没收了。”

“啧,可以理解你的老师为什么这么做。”

“我只是觉得这种教育制度很虚伪。”

“何出此言?”

“那节课正在讲的课文正是《变形记》。而我被没收的那本书,也是《变形记》。”

“为什么你觉得它不该被没收呢?”

华沙坐在自己的课桌前,一言不发。她对那个时间点唯一留下的记忆只有窗外稀疏的阳光和影子;影子不停地摇摆着,太阳又是那么猛烈,照在大地与每一个地上的生命上,照在她每一根倒立的汗毛上。她低垂着头,咽了下口水,不敢抬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对旁边的成年人发出留意的信号。

整个教室一片死寂——一只喜鹊从窗前的天空掠过,将其划过。

成年人一声不吭,像医院的护士一样轻柔地将手伸向华沙的膝盖——拾起她放在课桌底下的书,合了起来,封面写着三个字:《变形记》。随后走回讲台,将书放在讲台上。

“同学们,我们接着上课。”成年人说道,“《变形记》这部小说创作于20世纪初的奥匈帝国,也是作者所留下的最富有盛名的小说……”

-我觉得特别地怪诞吧,可以这么说。

-怎么说?

-就是感觉那种老师在台上正在说这篇课文,而我正在台下看这本书;我们明明在关注同一个事物,然而老师还是把我的书拿走了。

-你为何没有拿着课本跟着老师的思路走呢?

-我不喜欢那样。我觉得把这篇小说放在课本里本来就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为何这么想?

-这篇小说的主旨,就是异化对吧?我举个例子吧。幽灵知道恩格斯是谁吗?

-我知道恩格斯是谁。

-我们有一门课就是思政课,我记得思政课本上有一句话是这么写的;这句话是恩格斯说的,就是我们的理论不是供认牢记背诵的教条。但是课本又是基于恩格斯的思想写的,而我们为了通过考试,必须要大段大段地背课本上的内容。你说这不是很可笑吗?

-这确实挺可笑,人变得跟复印机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化。

-是啊,恩格斯为了人们不必再特地背诵什么,才有了这套思想,结果这套思想反而变成了被背诵的对象。这篇小说被写出来是为了揭发人情冷暖的现实,为了揭发所谓异化的现实,但是我们却还要接受被异化成复印机一样的生活。

-嗯。我很高兴从你这里听到这些话。

-为什么?

-作为一个幽灵,我飘荡在这世间,我见证了许许多多的历史,却不曾问过每一个人在他们的表情下藏着怎样的思绪。你是第一个不害怕我,又向我吐露这一切的人。

-是吗?谢谢。

-为什么是你来向我道谢呢?

-不知道,可能是习惯吧。

-我觉得我该向你道谢。

-不用谢。你是谁?是怎么在我的本子上可以跟我对话的?

-我是谁?这个问题不重要,我只是个孤魂野鬼,碰巧出现在了这里而已。对我来说,我就是在和你说话。

-好吧,看来我也不理解。

-这个世上令人不解的东西多了去了,何况是幽灵的世界呢?不过我也想问了,你又是谁?

-我叫华沙,是个高中生,住在中国。

-华沙……是个好名字。

-我该睡觉了。

-那你去吧。我继续游荡下去。

第二天华沙照常醒来;想象自己变成猫,然后是不变的天花板,胳膊,腿,一如既往地踢开被子。吃过早餐后华沙便走在上学的路上了。早上九点还没到,知了就叫的震天响,而两旁的树木笼罩在道路的上方,所谓水泥的丛林就是如此;因为在城市里又有水泥,又有这样的丛林景色。两旁的房屋遮天蔽日,整个大街上都蒙着一层阴影。华沙仍然在想着幽灵的事情;也许昨夜只是一场梦,有也许不是。华沙确定自己的这段记忆是真实的,但——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都给吓得半死了,华沙却不如此。华沙又想到与幽灵所聊的哪些内容;虽说想这种问题非常无聊,因为这些问题想了也没用,鲁迅也好,卡夫卡也好,乔伊斯也好,加缪也好,他们早在一个世纪前就批判,写出来,发表的东西,为什么写出来了,这些现象今天还会存在?想了也不是没用的;至少可以看清一些事实。什么事实?那就是自己这么起早贪黑——忍受这一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不论是内卷,还是教室政治,还是家庭关系,无不是如此。但想了又有什么用呢?

“你来学校是为了什么?”

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大风刮在学校走廊的地板上。华沙本人靠着墙,面前站着的是她的班主任;华沙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柔和之下而蕴含着锐利,寒意紧逼着华沙的神经。华沙嘟囔出一句:“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直接回家吧。”

“我在想问题。”

“想问题可以回家去想。走吧。”

“但我不能走。我必须留在这里。”

“什么?”

“我必须留在学校。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哪怕我不是来学习的,我必须呆在这里。”

所以说想这个问题有什么用呢?华沙只能告诉自己,自己必须待在这里;班主任这样问自己这个问题,自己也想知道这个答案。但是华沙不敢这么跟班主任说,因为这么说了,自己就真的走人回家了。

青春期的女孩的人际关系通常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华沙也不例外。这个问题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文学能够解答的范围,如果真的要把华沙心中的人际关系复杂程度完-全写出来,那这个故事会比《红楼梦》还要长。然而故事的主旨并不是华沙的人际关系,但我们还是来谈谈吧,因为这对于理解故事而言非常重要。

为什么是自己?华沙反复在思索这个问题。她看了看放在书包里的《变形记》,想着幽灵为什么不找别人,而是出现在了自己的纸上?华沙不理解。全市有这么多高中生,就她一个见到了幽灵;但幽灵是这么说的,他曾经与很多人接触过,出现在不同的纸上,但是人们通常只会惊叫“闹鬼啦”然后跑到一边;幽灵没有形体,但是你却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尴尬的形象出现在你的眼前。幽灵之所以靠近了华沙,是因为华沙并不害怕他,而华沙是在他死后见过的第一个不怕他的人。为什么不怕他呢,华沙自问,这种事只会在恐怖片里出现吧。但华沙确实不害怕,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某些方面过于迟钝了。也许是华沙并没有把幽灵当成所谓的鬼怪——她把幽灵当成了一个人,当成了自己的同类。

和青春期一样,或许任何转型期必然面临着重重的矛盾,从一个阶段转向另一个阶段;青春期是这样,可能更年期也是这样。在所有家人里,华沙肯定是亲妈妈多一点;她父母之间时不时地会吵架,这种状态已经让华沙感到不厌其烦。对华沙而言,爸爸是个非常矛盾的集合体;一方面,华沙觉得无从说爸爸不好,因为他既没有出轨也没有离开这个家,而是尽一切所能地为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满足家人的需求,平常华沙要钱或者要什么东西,爸爸都是会给她的;其他同年龄的孩子都无法想象华沙的爸爸能常常以大的金额赞助孩子的兴趣爱好;从这一点上而言,爸爸尽到了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但从另一面来说,对所谓男性气质的反感与恐惧情绪也来源于爸爸身上。和同龄的男孩相比,华沙对爸爸所代表的男性的反应会更加复杂;其他的男孩和爸爸相处所苦恼的点在于“等级”,而作为女孩的华沙对爸爸的苦恼则还有一个附加条件——“异性”。爸爸所传递的男性气质要点反射在所有男人身上,而这种情感造成的结果将会是华沙难以确定——爸爸的身影出现在每一个男人身上,那魁梧的身材带来的不安笼罩在华沙的视线之中。华沙不喜欢爸爸的自大自负和尖酸刻薄;父女之间相处的最大隔阂,仍然是相互不理解。往往和其他的孩子不同,华沙看着父母吵架时反而在默默祈祷;别的家庭都盼着家庭能够完整,华沙盼着父母能够离婚。但其实也不尽然如此;对华沙来说,爸爸是个非常复杂而具有两面性的人物。

“我的孩子居然有抑郁症。”有一天晚上华沙坐在沙发上,华沙她爸突然发出了一阵冷笑,又对着华沙的妈妈说出这句话。华沙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低着头发呆;确切地说,她现在不敢将自己的视线投向爸爸。这种时刻总是挺尴尬的,尴尬地让华沙抬不起头。哪个孩子可能都不愿自己的心事会困扰到父母,但是华沙又总是希望爸爸能多理解自己一点;然而爸爸刻薄的言语总是这样传来,打破华沙所有的幻想。只用一句话,华沙家里的家庭关系就能被清楚地反映出来;也许这个家并不特别,存在着和任何现代家庭都一样的问题,但是对华沙自己而言,这些问题造成的影响比脚下的地铁线路要更加复杂。爸爸——男人的形象——暴力与慈爱,刻薄与慷慨被合成在同一个人身上。

究竟有没有抑郁症,华沙并没有去看过医生,因此无法肯定自己到底是不是;或许她和这个年龄段的其他孩子一样会有苦恼和郁闷的时候,在每一个黄昏与清晨,在每一个阴天或夜晚,独自一人走在灯光闪烁的大街上,或者眺望黎明的鱼肚白时,这种情感会像影子一样出现,在骇人的灯光下紧追着自己。别的不知道,华沙很早以前就做了这样的觉悟:每个人到最后的时候都是一个人的。或许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但是每个人走到最后的时候,不论多么家财万贯,不论有多少人簇拥着自己——哪怕享受着家人朋友之间的全部爱戴,在最后的时候,也是独自一人的。本质上,每个人仍然是孤独的。

华沙早就有这样的觉悟,所以也很难说清楚华沙的状态。贫穷而富有;年轻又衰老。

“普鲁斯特、乔伊斯、卡夫卡等作家不约而同地把文学这一社会广角镜变成了自我的内窥镜。他们的作品不一定引来市场大众的欢呼,却是学院精英们的标配谈资,成为某种不安的都市文化幽灵。”

华沙心不在焉地看着试卷上的题目,心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了。学校的月考;一如既往的模拟题,语文阅读题的短文里再次出现了卡夫卡。不知不觉中华沙的脑海里开始想象了起来卡夫卡的模样。卡夫卡在工作时的模样。卡夫卡被桌上成堆的文件包围着的模样。卡夫卡被桌上成堆的文件包围着而被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模样。要是把华沙高中三年做过的所有卷子加起来,也有那么多吧?卖废品的话能卖多少钱?不对,这些东西是不能当成废品卖的,因为会被老师骂;莫名其妙之中,华沙将自己的形象和卡夫卡重叠在一起了。

“我有时会觉得很难过。”华沙在本子上写道,“我年轻,又年老,连灵魂都无聊至极,我失去了表情,整个人消失不见。”

“为什么?”幽灵回答她。两人又在本子上笔谈。

“我不喜欢我爸爸这么跟我说话,说‘你们能有这样的好日子都是我辛苦挣来的’,这样。”

“他不这么说话就不是你爸爸了。每一个父亲都是这么跟孩子说话的。”

“是吗?”

“是的,包括我爸爸。不过我觉得,生活在这个时代的青少年应该没有什么好难过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华沙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你是理解我的呢。”

“只是对我们幽灵来说,在我们尚在人世的时代,我们只能给关在家里读书,学习,还不能跟异性自由交往。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要自己独自出门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而你们现在视野比我们那时宽阔多了,你们有更丰富的知识可以学,可以出去打网球和游泳,乃至是和异性一起做这些事。这些在我的时代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似乎也是这个道理,但你是否想过现在有些东西很可能还没变呢?”

“至少从生活的表象上而言,我认为是变了。”幽灵继续说道,“但或许有些东西还没有变。”

有那么一刻,华沙的脑海里出现了卓别林《摩登时代》的画面。地铁;是一座城市的血管;列车来回穿梭,人来人往,清一色的黑色、灰色和棕色的西装,人们低着头。

“你知道一部叫《变形记》的小说不?”

“你怎么提起这个?”

“没啥,我只是觉得,我们今天所生活的图景,就像《变形记》那样。”华沙写道,“当代的人还是被困在时代的车轮中,生活在巨大的虚无主义中,不知为何而活,为何而劳作,被困在巨大的机器上生不如死,一切都是被异化的,然后还要被逼着读课本里的《变形记》,再一次得出什么狗屁结论还要写下一堆似是而非的阅读感想,做着公式化的阅读理解,还要分析出所谓的作者思想感情。要是卡夫卡看到那些所谓的作者思想感情的标准答案一定会觉得很可笑吧!”

“你怎么看待《变形记》这本书?”

“我觉得它和现代的精神相悖。就像……我看学校杂志上所介绍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达里奥·福一样。人们看卡夫卡,人们将之盛赞为经典的文学,却在这无意之中已经背离了卡夫卡的初衷了——因为本来卡夫卡写下这些故事的目的就是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不是么?但是卡夫卡的小说也在这个过程中被异化了。”华沙写,“你很在意《变形记》这本书吗?”

“没有,我只是想问问你对这个故事的书评。其实我是很小心翼翼地问你的。”

“拜托,你可是鬼诶?”

“鬼难道就不能有怕的东西么?正是因作为鬼才会更加感到害怕的吧。”

“那你是哪里来的鬼?”

“实话实说,就是中国来的鬼。”

“我不相信。我还没见过中国有你这样对卡夫卡这么感兴趣的鬼。”

“真的。我生前是为秦始皇建长城的奴仆之一。”

“奴仆还能这么有文化?”

“好吧。其实我是欧洲来的,但请相信我:现在我已经是一个灵体了。作为灵体的我,是个完完全全,真正的中国人。”

“那不跟你开玩笑了。不过你到底是谁?”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就是觉得对不起罢了。”

“你要干什么?”

“我要离开。”

“可是我们才认识不久呢。”

“这是个误会。”

“不。这不是误会。你来了就留在这里。”

“其实我就是F·卡夫卡。”

华沙愣了,笔尖停留在本子上,没有写任何文字。墨水笔在本子上留下了一块越来越大的墨斑。她放下笔看着天花板,想了想,随后又开始写,“怎么证明?”

“信不信由你。我是赫尔曼·卡夫卡的长子,是《变形记》和《城堡》的作者,是一名保险业务员,一个奥地利籍在捷克生活的犹太人。”

“那你刚刚还怎么问我那些问题呢?”

“没什么。只是想问问现在的读者对小说的看法罢了。”

“你还蛮在意这个嘛?”

“也不是特别在意。只是这部小说如今会被编进课本,这件事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我从没想过它会被编进课本,乃至成为被人大庭广众传阅的作品。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比起回答你的问题,我可能更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对我来说,这些作品如今得到这样的待遇——羞耻死了。我简直就像个露阴癖患者一样在街上裸奔。”幽灵卡夫卡说,“但毕竟我只是个孤魂野鬼,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凭世人在我死后使劲践踏我的自尊。”

“卡夫卡,你为什么成为了孤魂野鬼呢?”

“我不知道。或许是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在挂念的东西,但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了。按照我自己的宗教传统,或许我会进入到传说中的凌波世界,也就是所谓阴间——但我还在这世上存在着。或许凌波世界的传说只是个神话罢了,然而关于死后的世界,基本都是神话。我姑且相信我没有办法被超度以至于无法进入极乐世界吧。原来,这世界的本质也不过如此嘛。”

“这世界有怎样的本质呢?”华沙问。

“我说了估计你也听不懂。”

“说来听听,或许我会记住一辈子。”

“无非是极乐世界也和所谓的城堡一样,而这人世间就像城堡外围的那些小巷。土地测量员不论怎样都无法进入城堡,我不论怎样都无法被超度。”卡夫卡回答,“可别以为死亡就是一切的终点了。死后可能有的人是不会安息的。”

“你还有见到过其他的孤魂野鬼吗?”

“唔……我很想遇见,但是迄今为止,还没看到。但是我游荡的时候曾经在一把电吉他上看见过一个乐手的痕迹,我心想他可能也还留在世间。”

“好吧。总之,很高兴认识你,卡夫卡。”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华沙。”

华沙的爸爸喜欢抽烟,华沙的妈妈喜欢熏香;每天华沙就交杂在这两种气味之间穿梭着。

“这孩子最近换东西真频繁,”一天晚上,华沙吃完饭后就回去写作业了,华沙的爸爸一边吃饭一边提了一嘴,“本子用完了,又要买新的。水笔用完了,也要买新的。以前基本上是半年换一次,她现在好像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就要换一次了。”

“说明华沙学习努力呗。”华沙妈妈不经意地说道,“学习努力不就换的频繁了。”

“也确实是这样的。”

“我看看她去。”说完华沙妈妈放下筷子,走进华沙的房间——看见华沙没在写作业,而是在看书,看得津津有味。

“华沙,最近喜欢上看书了。”华沙妈妈走到她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在看什么书?”

“卡夫卡小说选集。”

“好哦。但是记得早点把作业写完,早点睡觉。”

“嗯。”说完,华沙妈妈就出去了。

华沙一口气把卡夫卡小说选从《一次斗争的纪实》读到了《判决》。虽然华沙这个年纪看卡夫卡的文章也是会觉得一头雾水;但谁不是如此呢?要是能不一头雾水华沙早就当教授了。

卡夫卡在世的时候,他的作品从来没有吸引任何人的关注。在卡夫卡看来,他的胸中住着一个异形一样的狰狞怪物,这个怪物操纵着卡夫卡的右手,执笔写下一个个篇章。尽管这一切都很荒谬,荒谬感来源于一种未知的恐惧,但在这平静的日常之下,世界正在暗流涌动。卡夫卡不愿让世人看见他胸中的怪物;他与这世界格格不入。这些格格不入的想法是不能见光的,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钟楼怪人一样,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是人性中丑陋的一部分,让它们存在于这世上就好像往一副精美绝伦的画上泼墨,卡夫卡所难以忍受的是这个打破了“常规”的自己。他属于常规之外,就像所谓的反物质一样。反物质一旦与现存的物质接触,随即就会发生反应——又是可谓,毁灭。

卡夫卡的作品在他死后由他的朋友布罗德整理,违背他本人的意愿没有将之烧毁,而是发表并推广。在许多年间,人们都不曾料到在曾经的布拉格存在着这么一个小人物,写下了这么多的篇章,有些还没写完。他的作品在欧洲仅仅被推广了十年,随后被战争的硝烟和纳粹主义的残暴掩埋。战争结束后卡夫卡的小说重新引起了捷克当局的重视,卡夫卡的作品重新掀起了人们的讨论。但卡夫卡难免让捷克当局和苏联陷入了另一种尴尬之中。学者们确信就卡夫卡的生平和留下的资料来看,他是一个向往自由的社会主义者;然而,当作协的成员们开着一场又一场的卡夫卡研讨会,将自己所分析的卡夫卡的思想感情写在教科书里的时候,他们大声地讨论着卡夫卡的作品内涵,讲解卡夫卡对官僚主义的批判——事实上,今日已成公论的“卡夫卡批判官僚主义”在那时的捷克文艺界甚至还引发了大讨论,人们不敢,或者说怀疑地去得出“卡夫卡批判官僚主义”的结论;当他们坐在台上讲着卡夫卡,讨论卡夫卡和bureaucratisme之间的关联,并号召人们学习卡夫卡精神的时候,当他们看向台下的观众;那一双双刚刚见识过苏联坦克的眼睛,他们是否会感到心虚?

华沙通过这段时间的阅读逐渐看到了一个卡夫卡。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女孩);走在20世纪初(21世纪)的大街上,寒风肆虐;漠然地穿过周围的人群;穿过那些昏暗的小巷;当他(她)夜晚回到家中,会打开灯,随后将目光投出窗外,看着灯光璀璨的城市,他(她)会拿起笔,写下(回顾)刚刚开始的故事。他(她)是孤独的,然而这一刻他(她)拥有一切。他(她)是黑夜的国王(女王)或骑士。

最近一段时间里,华沙天天在本子上谈天说地;他们聊文学,聊人生,聊琐事,聊到华沙连同学的卡拉OK邀请都不想去了。

“我不知道怎么讲这种感觉,”华沙对卡夫卡写道,“你可能是我所交到的第一个笔友。在这个时代,这种古老的社交方式已经很少为人所使用了。”

“在我所处的时代,想远距离跟别人对话,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当然,还有电报传输。”卡夫卡回答。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华沙说,“我总是觉得文字的表达力是有限的。就比如现在这样,我看不见你的表情,听不见你的声音,只能从文字中读出来什么。但如果可以,我想触摸到你这个人。”

“触摸?为什么呢?”幽灵回答,“我可是个幽灵。你难道不会有这种感觉么?我被束之高阁;即便我不是幽灵,我是出现在你的课本上的人物,是所谓的伟人之一,死后各种各样的光环包围着我——你难道不会觉得我不是一个你可以靠近的人吗?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从我自己的意义而言,我是个……怪物。从你的意义上来说,我是出现在你的课本中的人物,你见到我的时候,你可能会产生见到神,或者总统,或者有权势的那些人一样的感情……”

“不会。因为我知道你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奥匈帝国的臣民,你不是什么神或者总统,你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公务员或业务员,每天还要忍受老板的责备和家人的苛责,所以正因如此,对我来说,你是我的朋友。”华沙写道。

“是吗,”卡夫卡回答,“那我真是开心极了。对我来说,你也是我的朋友。”

“你还有其他的朋友吗?”

“有。他们都是理解我的人。但是我很多年间都没有跟他们说过话了,你是近百年来第一个跟我开口说话的灵魂。我想每个人走到最后时都是孤独的,但我们仍然需要过好当下。”

“要不你来说说我呗。”华沙说。

“说你?怎么说?”

“就讲讲你是怎么看我的。”

“对我来说,”卡夫卡答道,“华沙是个忧郁的女孩,但在忧郁的外表下有一颗充满活力的心。我想华沙身边的朋友一定会觉得跟华沙待在一起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华沙拥有一双明亮而富有洞察力的眼睛,这双眼睛足以让华沙发现生活中的细节……让我想想。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不停地奔波在学校和家之间,对街上的嘈杂声和家里的嘈杂声感到无趣,而这种忧郁是华沙生活的表象。但是在这种忧郁之下,华沙仍然在期盼着什么,可能是在盼着天降的白马王子之类的,变成另一个城市的帅哥之类的,反正就是脱离现在所生活的环境,盼着生活出现一个转折点。我说的对吗?”

“继续说下去。”华沙说。

“但我觉得华沙平时的生活缺乏某种行动力。大概可能是华沙有想法且有对所谓另一种生活的追求,对现在的一切厌倦了,开始有一些期盼,但是不知道怎么去做,又或者是因为某种原因,而难以迈出那一步。我说的那一步是介于现状与期盼的东西的界限的那一步。我说的对吗?”

“啧,倒也确实这么一回事,但也不是……”华沙回答,“说来我倒是从来没有介绍过我自己呢。”

“请说。”

“如你所见,我就出生在一个这样的家庭里。”华沙写道,“我觉得我像我妈妈多一点。我常常会觉得我继承了妈妈对美的理解和眼光,妈妈是个真正的生活家。我对我爸爸的看法和你一样。”

“也许为父之道仍然是这个时代的人所搞不懂的问题。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自己的感受……我曾觉得或许我爸爸就和这世界一样,他是对的。他对我是粗暴的,蛮横的,让我受伤的,但或许他所代表的是这个正确的世界,跟他截然相反的我可能才是不该存在于世的那一个。”

两人沉默了一下。“不打扰你,你继续。”卡夫卡打破了沉默。

“我也会觉得,尽管我爸爸蛮横,不讲理,有时还刻薄,我尤其不喜欢他冷笑的样子;但我记得你曾这么写过,即便是你被你爸爸穿着睡衣关在门外的时候,你仍然还是能体察到他在这之后你生病了后的难过。有的时候家里没赚到什么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会给我足够的零花钱,支撑我去做我想去做的事,在这种时候,我还是会感谢他。”

“毕竟有人给自己闲钱,谁不开心呢。”卡夫卡说,“说实话,我觉得你还会感到忧郁,这是好事。起码你还有一定程度的情绪波动,而不是彻底麻木了。”

“大概吧。但……我也搞不懂啦。在学校里也是如此。以前我还能说得上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但是现在凤尾赶不上鸡头,我也没法那么自信了。在学校里和同学相处,我还能说自己是比较受同学的欢迎的女生,身边也有朋友,也有很多认识的人……但我还是会觉得自己孤独。因为常常会这么感觉到;相比小学和初中,高中的社交总是会让人觉得目的性太强,有时大家也会拌嘴吵架,吵到我会觉得‘朋友也不过如此’的时候,为此我也会为此感到很难过。成千上万的人说而不言听而不闻,没有人能够打破某种默契的寂静。看着周围的这些人,我也觉得他们是不理解我的,但我每天还要跟他们这样相处,面对着大大小小的矛盾,我会感到厌烦和痛苦。我需要在家人和同学面前假装自己坚强,因为我不希望他们过度关心我,又或者是因为觉得我很奇怪而排挤我;我可能需要认同感和归属感。我希望别人关心我,但……更多时候都是烦恼。我很想放下很多事,好好去追求自己想追求的东西;但很多时候往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卡夫卡沉默不言。见状,华沙写了下去。

“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刻——当我和同学或朋友们聚会完后,我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看着城市的灯光和星光,又或者是我自己一个人去唱卡拉OK的时候,我总是会觉得怅然若失。当我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身不由己,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又会觉得怅然若失。我为别人快乐而快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感到难过,不是因为你欺骗了我,而是因为我不能再信任你了’,哪怕是跟别人发生冲突,我都会为今后不能再拥有一个这么好的朋友而难过。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过的比谁都充实,但又惊觉于这种充实的本质,为之而沮丧。而哪怕是突然产生的某种转机,我也会怀疑,那真的是转机吗?白马王子真的存在吗?或许只是一个又一个笑话呢?失望就这样越堆越高了。”

“所以,这就是你对我的故事产生了兴趣的原因么?”卡夫卡问。

“大概吧。我会想去找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华沙回答。

“也许你是想从中发掘出一些生活与世界的细节——我猜。”卡夫卡说。

“语文老师上课的时候说,你的小说里体现出了一种异化。”华沙说,“但看看这周围——哪里不都是异化!家庭里是异化的,学校里是异化的,就连生活的目的也是异化的……你就好啦。我连我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却完成了,所谓的死后复活,你成为了一名大作家。”

“我是,但我并不为此感到开心。”

“为什么?像你们这种人不都是这样么——人们都认为,像凡·高这样的画家,假如能穿越到现代,看见自己的话被放进博物馆里珍藏,一定会热泪盈眶,会感慨终于有人理解自己的。”

“对我来说,我是在把小说当成日记写。那些都是我的个人隐私,它们是不该被公之于众的。我并不是凡·高。”

“不论如何,我的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了。每天就这么过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状态。从外到内,学校也好,家里也好,到处都有种无形的压力,到处都像那密不透风的,一层又一层的城堡和紫禁城一样。我不喜欢我爸爸的强势;我不喜欢同学之间的世故。太多太多东西让我厌烦了。带我逃走吧!”

“怎么带?我只是个幽灵,你甚至看不到我。”

“说笑的。”

“所以说嘛。我刚刚说你可能欠缺一点行动力,而我也一样:我只是个幽灵。哪怕我再有雄心,想去挑战什么东西,我都什么都做不了了。我是历史的一部分,但也不完全是。作为幽灵的我仍然没有被成功超度,我尚存在人间,还没有去往和那无数历史人物已经存在着的世界。不过我也会觉得,我和你之间,真像呢。”

“我也会这么觉得。”

“对我来说,我并没有为我写下的这些东西而感到自豪,我也不为自己的作家身份感到自豪,”卡夫卡说,“写作对我来说就像朝拜,是和把自己埋在文书堆里截然不同的事情,他绝不能称为是种工作,否则这就变成了一种亵渎。对我来说,我写的这些东西都没有任何意义,就如你说的那样,我只是个业务员,或者用当代的话来说,就是……社畜。”

华沙在纸上画了个😂的表情。

“说实话啊,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挺变态的。”

“为什么?”

“我不觉得自己有正常的人类感情。当我看着其他工作的人,我只会以己度人,会想‘他们一定会对这个工作感到很痛苦吧’,想着他们一定会在下班后对自己的老板骂骂咧咧,对自己的职业发着牢骚,却不曾想过世上会有人会很开心地干自己的工作,为此感到满足。我曾经有过几段爱情,但它们都因为多多少少的原因而不幸地结束了。道理很简单;我难以接纳我自己的某个方面。或许高尚的爱情真的存在,但是在我自己看来,我是个野兽。我难以坚持我的爱情,因为它们都是我肮脏的性欲的延伸——对我来说,我的性欲是肮脏的。它会玷污我眼前光明的一切。而我实在不愿意那些光明的事物被我的肮脏的本能所玷污,包括人在内,我爱的人跟我在一起,只会让我觉得羞愧。我的小说也皆是因我的本能而写;人们总是说,骂脏话是一个人最原始情绪的体现,通过骂脏话他毫无保留地揭示了自己的心情,而我写小说的过程就约等于骂脏话。谁愿意听脏话?我想没有人愿意被用脏话辱骂。这是个纯净的世界;我的存在就是它的污点。为此,从我的情感里延伸出的小说,也不过只是我的情感的排泄物,是需要从马桶里冲下去的东西,它玷污了这世界的圣洁,也玷污了文学事业的圣洁;或许这世界本该这样运行,我的作品则没有任何价值。我宁可仅出版的两本集子烂在某个旧书店的仓库里,也不愿成为一个所谓的小说家。”

“嗯……但你是否想过有这样的可能性?”

“请讲。”

“我听说这个世界上总共有一兆人生活过,有一兆名人类在这大地上留下过自己的足迹。”华沙写道,“但你不妨这么想想,无数人都曾经是这么生活的,包括我在内。”

“什么?”

“就是你的作品并非毫无价值。你想想,在这个世上,有这么多人来来去去过,他们出生,每天上班,上学,吃饭,睡觉,也和齿轮一样,过去几十年,随后死去。但是只有你做到了这一切。”

“我做到了什么?”

“只有你,将这一切写了下来,写成了小说,揭示了生活和人性的本质。在一兆人里,本来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的,但是他们都错过或者放弃了。而只有你成为了这兆里挑一的一个。无数人和你过过相同的生活,有相似的情感,但只有你看清了这一切,将他们写成文章,公开发表——而这便是意义所在。”

华沙写下了这段话。卡夫卡久久没有回复。写了这么多,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华沙便直接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华沙再打开那个本子,发现上面只写了一句“谢谢你,华沙”。

从此华沙再也没有在本子上看见过那个幽灵。有时华沙还会往本子上写点什么,但是没有回复。“原来仅仅如此吗”,华沙想着。她和幽灵之间短暂的友谊因为幽灵的消失而结束了。

有一天,华沙因为和爸爸吵架,气呼呼地走出家门,离开了家。华沙提着包,茫然地走在大街上,不知道做什么好。或许过一会华沙就会回家;但至少一时半会是不可能的了。华沙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华沙在街上到处乱走,连街上的红绿灯和电动车都不管不顾了,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心里还有怨气,又很伤心,感觉整个人晕乎乎的。这样的场景其实会让她代入到韩寒的《三重门》。

她走到城市中心的跨江大桥上;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桥上的车络绎不绝。送外卖的小哥正骑着电单车疾驰在路上。父亲带着儿子从河对岸的球场骑着车要回家吃晚饭。华沙一个人站在桥上,看着河面和远方;微风吹拂她的头发和无精打采的眼睛。

她两只手搭在桥的栏杆上,就这样看着。远方的霞光是越来越红,再过不到30分钟,这红色的霞光将会彻底变黑;斜阳停留在两栋楼之间的空隙处偷窥着华沙,燃烧着整片天空,看着霞光和斜阳,那仿佛华沙内心的世界的景色一样。她又将目光投往脚下的江面,江水滚滚,一艘游船经过,江边上有人钓鱼。

华沙凝视着江面翻滚的浪花。河道边上挂着桥洞限高的标识牌;上面标记着桥高8.7米。华沙不吭声,就是让栏杆顶着下巴,就这样看着。

没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鼓起了信心,离开了大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回来了。”当她敲开门的时候说道,“爸,妈,我回来了。”

多年以后,华沙本人终于亲自来到了布拉格。

和曾经那时一样,她独自一人站在布拉格的大街上;这还是她第一次踏上欧洲大陆的土地。她没有选择巴黎或者米兰,而是选择捷克作为自己旅程的第一站。扑面而来的白鸽;大街上的斯柯达汽车的鸣笛声和电车的铃铛声;金黄色的阳光洒在伏尔塔瓦河上;广场中央的卡夫卡动态塑像,都让她感到有点恍惚。

这一次华沙终于来到了卡夫卡的家乡。她不知道自己因什么样的原因而来到这里——或许是所谓幽灵的感召,或者只是她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来到这里触摸到关于那个幽灵的一切了。

望着眼前这尊巨大的卡夫卡的头颅,华沙感到非常茫然。眼前的卡夫卡头像像机器人一样不停旋转着,扭动着,进行不同角度和模样的变换,扭转360度,又或是鼻子那块缩进去。这样一座巨大的人头塑像矗立在城市的中央,凝视着这座古老的中欧城市的每一个市民,不论他是商人,乞丐,业务员或官僚,犹太人或基督教徒,又或是无神论者。终于——你也变成了这样,华沙这么想着。这塑像就这样立着,没有人知道那冰冷的深邃眼神背后的含义,只有乌鸦站在房梁,飞在天空中注视着这一切。

自从那之后,华沙再也没有看见过幽灵;看着眼前的深巷小楼,华沙难免开始沉思。巷子里的景象不由得让她想起《城堡》中描摹的画面,而眼前的小楼毫不起眼,甚至没有写上一块“卡夫卡故居”的牌子。经过布拉格市政府的翻修和捷克人对文化产业的重视,这条小巷的楼被刷上了五颜六色的油漆;但华沙在努力地忽视这一切。她努力地在眼前还原黑白,或是复古照片的滤镜,将其套在面前的景色上;毕竟卡夫卡生活在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么五颜六色,而是棕色,黄色或者绿色的世界。幽灵并没有在这样的街道上游荡过。

“您好。”华沙用不熟练的德语走进屋内,跟店员打了声招呼。

店员愣了下,也用德语向华沙致意,“您好。”

卡夫卡故居如今已经被改建成了一个书店,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图书;当然这里卖的卡夫卡相关的周边产品是最多的。《变形记》,《城堡》,《美国》,《卡夫卡日记》……华沙的目光触及着这个书店里的一切,仿佛在搜寻什么。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又睁开眼睛。一切没有变化。

她在尝试搜索作家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但这里没有看到幽灵。“谢谢。”她用中文对店员说道,随后离开了书店。

略为失落的华沙走在布拉格的大街上,回到了她所下榻的酒店。她现在心情五味杂陈;无法评估这次旅行带来的价值。华沙躺在床上睡着了。毕竟你怎么指望真的能看见幽灵呢?指望来到布拉格就能看见幽灵,然后像小学生或者初中生一样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篇学校郊游的日记周记,未免有点太幼稚了。你有为自己吃的每一餐饭写过日记吗?也许这才是生活的本质!

睡梦中华沙来到了另一个城市。梦里的地方并不是布拉格,也不是华沙的家乡;这里似乎是布列塔尼的布雷斯特。在伏尔塔瓦河畔的华沙听见了大西洋的海浪;现在她来到了上千公里外的布雷斯特。她走在布雷斯特的海滨,天色阴沉,几艘渔船和帆船漂浮在灰色的海面之上。她旁边走着一个戴着卓别林式的礼帽,穿着整齐的犹太男人;这人彬彬有礼,腼腆又不失幽默和风度,富有某种夏目漱石所描摹的男士特有的气质,他正与华沙攀谈着。两人走在布雷斯特码头的木板走道上,走了一路聊了一路,华沙聊得很开心。

醒来之后,华沙便不再记得这男人在梦中都跟自己聊了什么。她起床后走向窗前,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8月2日,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去游泳。”收拾好行李,华沙便退房离开酒店了。下一站去哪里?巴黎?都柏林?还是米兰?又或者是布列塔尼的布雷斯特?不知道。仿佛要证实新的梦想和美好的打算似的,在旅途终结时,华沙第一个跳起来,舒展了几下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天气晴朗,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将永远记得自己曾经与一个叫F·卡夫卡的幽灵沟通过,这个幽灵生前是一个小保险业务员,而这段经历将给她的人生带来无法磨灭的印记;她将带着这段经历步入下一阶段的人生,尽管她还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但她对接下来的事已经抱有信心了。

2023年2月16日完稿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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