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为什么是正的 ——一个困扰了人类三百年的视觉问题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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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近代解剖医学的昌明,18世纪初的欧洲人发现了眼球的小孔成像原理:外物的反光透过人的瞳孔,在视网膜上形成了一个中心对称的缩小图像,从而使人类看见了外物。

紧跟着这一伟大的科学发现,一个在哲学史和心理学史上鼎鼎大名的鬼畜问题出现了:既然我们视网膜上的世界图像与外部世界相颠倒,那么我们为何能看见一个和外部世界一模一样的,“正”的世界?而非一个颠倒的世界?

这个难题困扰了十几代学者,其中不乏各个时代科学界、哲学界的翘楚人物。

最先给出解释的是18世纪初的欧洲生理学家。他们认为:摄入瞳孔的光线在眼球内部发生了复杂的折射,在形成视网膜实像的同时,还形成了一个和视网膜实像相颠倒的虚像,后者也就是我们最终看到的世界图像。

一百多年后,德国哲学家叔本华也给出了类似的解释。相比18世纪的生理学家,叔本华有明显的知识优势。经过一个世纪的发展,在他的时代解剖医学已进一步发现:左眼归右脑管,右眼归左脑管。据此,叔本华猜想:双眼视网膜上的图像在经由视神经传入大脑时发生了反转,左右上下刚好都倒了一倒,因此大脑最终接受到的是一个与视网膜图像中心对称的,与外部世界正反一致的图像。

类似的蠢解释在当代的某些视觉教科书中进一步发扬光大。在否证了前两个不合时宜的低版本假说后,某些现代科学家又给出了一个极富时代气息的高版本:视网膜传入大脑的图像确实是“倒”的,但大脑皮层有强大的“适应能力”,通过与运动神经的互动和协调,最终将“倒”的图像变成了“正”的图像。

以上所有解释有一个共同的大前提,就是:都认为我们最初得到的世界图像是“倒”的,因此必须通过某种特殊手段再一次将它颠倒过来,达到“负负得正”的最终效果。

然而,根据奥康姆剃刀原理,该前提其实是一个毫无必要的冗余假设。

最早发现这点的是18世纪初的英国哲学家贝克莱主教。

正反是相对的,贝主教如是说。一个图像之所以被我们视作是“正”的,是因为它先被我们看到,被我们熟悉,或者说,它与我们最先看到和熟悉的图像正反一致。而一个图像之所以被我们视作是“倒”的,无非是因为它在较晚的时候才被我们看到,与早先被我们看到和熟悉的图像中心对称。

那么,最先成为我们的经验的,被我们熟识和习惯的,被我们认定为“正”的世界图像到底是哪个图像呢?

是客观的外部世界吗?当然不是,按照自然科学的假设,仅当客观世界通过光线反射和小孔成像原理,在视网膜上成像之后,我们才能看得到这个世界。也就是讲,我们对“客观世界”的经验绝不早于其在视网膜上形成的图像。

是视网膜上的世界图像吗?显然也不是。视网膜图像只有通过医学解剖和理论推演才能被发现,其中含有假设和想象的成分。在发现视网膜图像之前,我们已经看了这个世界上亿年了。

因此,贝主教认为,我们最初得到的世界图像就是我们主观经验中的世界图像,这个图像从一开始就被默认为是“正”的。

而所谓视觉小孔成像原理,其发现必然建立在主观世界图像之上。据贝克莱,该原理是这样被发现的:

1、我首先看到了唯一一个世界图像,也就是我个人的主观世界图像,它被我默认为正;

2、我看到了另一个人B君,我想象自己可以透视B君的眼球;

3、我想象我的世界图像,也就是我眼中的“外部世界”透过B君的瞳孔,在他的视网膜上形成了一个与原像中心对称的缩小图像。

所以,与B君视网膜图像相反的其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客观世界图像,而是作为观察者的我的主观世界图像。进而言之,所谓客观世界其实无外乎我眼中的世界,两者本就是同一个图像,自然不存在正反之分。

贝克莱自以为一劳永逸地消解了视像颠倒这个伪问题,其实大为不然。在看似解决问题的同时,他的这种唯心主义解决法立马引出了更多更荒诞的问题。

首先,既然认为客观世界就是我们的主观世界图像,那么首当其冲的疑问就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是同一个?我为什么能够认为,B君的主观世界图像和我本人的主观世界图像,这两个图像指向了同一个世界?贝主教解答不了这个问题,只好乞灵于万能的上帝,指望他老人家把同样的或十分近似的世界图像分别塞进不同人的心中。

而第二个问题就算拉上God也解决不了。根据贝克莱的论证逻辑,主观世界图像出现在视网膜图像之前。而按照一般科学假设,仅当视网膜图像形成之后,我们才能感知到主观的世界图像。这种矛盾该如何调和?贝主教曰:不用调和了,前一种顺序是真的,后一种是假的,让小孔成像原理见鬼去吧!

为了解决视像颠倒问题,贝克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泼出或自以为泼出了这盆脏水的同时,他把澡盆里的小屁孩一起倒了出去。若是完全接受了他的主张,那么大部分的自然科学恐怕都可以去见鬼了。

贝克莱的贡献在于,他首次分清了两个论域——客观的观察域和主观的反省域。这两个论域对应了当代心理学和脑科学的两种不同的研究方法:观察法和反省法。当代学界已基本达成了一个共识:不同论域之中的现象不存在因果关系,不会“互相影响”。

18、19世纪的人很难理解这一点,他们大多秉持笛卡尔的身心交感论,认为视网膜上的客观图像(机体现象、观察现象)可以引生出主观经验中的世界图像(心理现象、反省现象)。这就是本文最初列出的三种错解的共性,它们的错法大同小异,都被称为“偷换论域”。

贝克莱虽然意识到了论域之分,但他无法弄清观察域和反省域之间的关联。事实上,他极力贬低观察,一味依赖反省。众所周知,单凭反省法绝不可能进行自然科学研究,绝对发现不了任何自然规律——包括小孔成像原理。

贝克莱并不明白,隐藏在视像颠倒难题背后的,其实是这样一种诉求:如何在保留小孔成像原理的前提下,来解释客观现象和主观现象之间的不一致。进而言之,即如何在观察域和反省域之间建立联系而又不至于混淆。

后一个目标太过宏大,非本文所及。不过前一个目标其实不难达成。在承认小孔成像原理有效的前提下,不增添任何形而上学论断,要消解视像颠倒的伪问题其实亦非难事。解法如下——

1、在主观反省中,我拥有自己的世界图像,暂且称之为“图像A”。根据外部观察,图像A必须经由眼球的小孔成像形成,也就是说,它必定晚于视网膜上的世界图像,即“图像B”;

2、要想知道图像B与图像A的正反关系,我必须对自己的眼球进行解剖或透视,也就是必须对眼球视网膜上的图像即图像B进行外部观察;

3、这种观察意味着第二次小孔成像。在观看自己视网膜上的图像B时,图像B再度经由我的瞳孔,在我本人的视网膜上形成了一个新的世界图像即“图像C”。图像C与图像B中心对称;

4、对比图像A和图像C,我发现两者中心对称;

5、由此推出,图像A与图像B其实正反一致。也就是讲,我的主观世界图像和我视网膜上的客观世界图像,这两者其实正反一致,根本不存在颠倒的现象。

如果说纯哲学的论证有些晦涩的话,那么接下来的比喻也许直观一些——

小明是个摄影爱好者。他难以理解一个现象:为什么他在取景器里看到的图像(图像A)和摄影胶片上的图像是颠倒的——既然这两种图像是经由同样的小孔成像过程形成的?之所以会产生这种迷惑,是因为小明忽略了一个极重要的事实:要想知道胶片上的图像是正是倒,他必须先把胶片从不透光的照相机里取出来,亲眼确认一番。而在这个“亲眼确认”的过程中,又发生了一次新的小孔成像:胶片上的图像(图像B)经由小明的瞳孔,在他的视网膜上形成了一个新的胶片图像(图像C),这两个图像中心对称。小明只发现图像C与图像A相颠倒,却没有想起图像C只是一个摹本,它的母本——图像B其实与图像A正反一致。小明显然是将图像C误认作了图像B,他少算了一次小孔成像,违反了逻辑推理的三大规律,因此,他的疑问是一个伪问题,问题本身无法成立。

用自然科学的话来讲,一切错误的根源在于:我们将视神经当成了另一种眼球。一方面我们误以为,视网膜和大脑之间有一种隐形的眼球,视网膜上的图像必须被这种眼球再“看”一遍才能被大脑接收,另一方面,我们又否认了这种观看过程中的小孔成像机制。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自相矛盾。

事实上,视神经并不是眼球,它无需进行小孔成像,它非常“直接”地接纳了视网膜上的信息。在传统哲学和通俗语境中,视神经还有着一个广为人知的,同时也涉嫌偷换论域的别称,就叫做——“心灵”。

世界为什么是正的?只因你有一颗端正的心。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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