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坑

樂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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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始於挖礦。

入春,上路還需要厚實外套作為盔甲,特別是天光未亮,四面幽幽冷冷。

當寒風無情侵蝕肌膚,脫下外套便需要莫大勇氣。一排礦坑遮住了將亮未亮的夜色,製造視覺上的陰沉,坑道轆轆轉動,卻浮現剉冰機啟動時,剉下雪花的冰涼景象。

聽覺也冷起來了。

我們是礦工,但不是燒顯示卡挖比特幣的那種。

我把那些滿載貨物的四十呎大貨車稱為「礦坑」,一雙靈活好手則是耐操的「十字鎬」,但挖出來的不是煤炭或金銀,而是來自天南地北,準備送往四面八方的貨物。

不過換個角度想,這些貨物確實是商家的金銀,網拍成癮者的煤炭。我們每天都肩負重任,礦工不能曠工,畢竟一日曠工,足可引起慌張,三日不上,可能全台都會陷入混亂。可以想見連假日後第一個工作天,貨物塞滿每個縫隙的四十呎貨車爭先恐後跑出來的駭人場景。

說它們是礦坑一點也不誇張。儘管日頭高照,坑道裡依然黑暗,唯有鑿完貨物,才能返頭看見陽光。黑暗與光明來回交錯,彷如述說生死輪迴的道理。礦裡是陽光普照不進的永夜,偶爾才透過車廂陳舊的破縫窺見一絲光芒,讓礦內的氛圍不過於沉悶。微弱的光

好似一則希望的寓言。

然後又進入下一個礦坑,周而復始,礦坑宛若伐不完的月桂樹,魔法似的一過夜晚十二點又滿坑滿谷。

倒有些理解吳剛的心情,只是寂涼月宮遠不如人間溫暖,這點我們便幸運多了。

堆疊成丘的貨物並不像在百貨公司那樣擺設美觀,它們被穩當地包裝在紙箱,由泡棉頭盔與保利龍鎖甲層層守護,只能藉著外包裝的圖示及文字揣摩內容物,好像在玩偵探遊戲。

凍了一個上班車程的冰川逐漸暖化,體內也在運送物資,熱騰騰的血液流通臟腑,蒸出舒服的氣息。

通常挖了一兩個礦後,已晨光初現,飽含濕氣的天際滾上一串細細的水藍。身體暖呼呼的,冷熱達成微妙舒適的平衡。

鑿出來的貨物一樣一樣運上滾動的坑道,分送到各個車上,搶在指定時間前將貨品送到一個個心急如焚的手掌心,維持城市穩定運作。隔著防滑手套,也能感受城市的運作。我們是宏觀世界的細胞,替城市血管輸送養分,每台車後面張貼著各地地名,台中苗栗高雄台北,經過不停轉運,一層層傳遞至每個人手中。

礦坑也是活生生的歷史課進程,能分析出一個「大麥克指數」,疫情期間外國貨跟工廠零件不見蹤影,每日遽增的是防疫和民生,如生技股節節高升。外出減少,書市也活絡起來。

初來還不知道每個礦坑的特性,以為是隨機的,等到三回熟已大致了解哪個坑有什麼產物,我最怕左側的坑,它是米、書、培養土組成的地獄關卡,將背肌手臂腿部榨到脫竭。重的當重訓,輕的則是間歇性運動,比繳一年健身房卡費還划算。

礦坑也受心情具現,愉悅的時候下貨如同優雅舞蹈,汗滴也跟著輕快的節拍走;鬱卒時疲憊如癌迅速蔓延,籠罩幽暗礦坑,令人挺不直腰桿。

淘完所有貨物,人也增幾分倦容,我虛脫地看著司機大哥們準備出發,頓時感到肅然起敬。我們已習慣走幾步路就能到附近超商取得日常用品,去個大賣場便能包辦一生所需,若沒這些如辛勤工蟻的司機,如何享受便利生活。

有了這層思維,不再是冷漠地搬運貨物,從昂貴的電器產品、流行衣物,乃至與生活最息息相關的米水醬油,它們將進入某個人的生命。

礦車清空,貨物堆疊在送往各區的車上各奔前程。我們見證城市活絡的第一組脈動,或有人抽菸,或站在碼頭上看著溫暖的日頭,不語,卻清楚聽見體內呼吸伏動。

春天的礦坑日常悠然自得,我們是推動城市的齒輪,渺小而堅強俐落,腰酸背痛扛起一絲驕傲。對面就是高架橋,大車繁忙駛過,轟隆轟隆運轉島嶼。

晚春出門時天地仍是一片岑寂,彈指入暑,太陽在比賽誰起的早,出門已可見天光,整個城市被照得暖烘烘。司機大哥們個個裸露虎背熊腰,似要與貨物一決雌雄,那黑壓壓的礦坑吸收所有流動,連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漸漸衣服被季節剪裁,長袖褪成短衫,一滴滴汗珠滾到眉間時恨不得理個平頭。

熔爐,除此外我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我們在密閉的礦坑裡持續脫水,出爐色香味俱全的土窯雞。夏雲遲凝,汗水蒸乾了又濕答答一片,幸而頭頂上的加蓋能擋住豔陽,否則很快就能收成一片鹽。

每次看見自己汗流浹背,就會想到冰淇淋,但這可不是七股鹽山賣的加鹽冰棒。

梅雨來臨前,悶熱的氣息從混擬土鑽出來,雨的氣味無所不在。天還熱著,礦坑如桑拿房,人彷彿會化在潮濕陰暗的隧道。於是經理開了窗,一道強光覆蓋永夜,照亮萬物眾生,萬千塵埃浮游光與暗。

只消一點流動,人就重新活過來。

氣候陡然變化,先從風,再從雲,忽然雨便下了。雨珠打在鐵屋頂滴滴答答,燠熱礦坑倏地降溫,四周暗寂起來,遠處鐵欄杆旁的扶疏綠茵瞬間在視覺上乾枯。

雨勢鋪陳整夜的日子,礦坑裡濕得像要生苔,但這時挖礦是舒服的。我們的身影變得更黯淡,似乎此刻打一道光能穿射透明的肌膚。某天,架起梯子敲敲打打,接著強烈人造光呢喃造物主的語言,成為指引方向的燈塔,將礦坑裡的貨物照得明明白白。光並非照出新的未來,只是提醒腳下道路,人總是好高騖遠,忘了一步一腳印的踏實。

雨下在對的時間,是相當討喜的事,滴滴答答驟成劈哩啪啦,湮滅塵土,以及因天熱而生的煩躁。

風止,雨雲凝聚在頭頂,臉頰嘩啦啦,脖子淅淅瀝瀝,不久整個身體氾濫了。濕漉漉的衣服可以擰一灘水,忖著每日如此反覆,會不會在礦坑裡形成鐘乳石。

休息時,組長冷不防說:「下禮拜準備拆貨櫃。」

一句話猶如邪魅惡咒,聽者手軟腳軟,身心俱疲。

一個月總有那麼一次魔王現世。一整櫃的傢俱出關,宣告肌肉即將炸裂。

通常拆櫃會選在貨物較少的日子,避免體力透支。

再來就是賭內容物,所謂大貨好搬,小貨難纏,要是一整車都是體積小又重的組合櫃,就得祈禱隔日不要變成綠野仙蹤裡的鐵人。

最累的那週,是因疫情被扣住兩大櫃,通關後一下滿城風雨。愁眉,嚴陣以待,對將到來命運憂心忡忡。

貨櫃進來那日,平時沒有吃早餐習慣的此時一定把五臟廟餵飽,讓各大肌群休生養息,迎接艱難戰役。

逼,逼,逼,逼。倒車聲打響開戰信號,來了。

鐵皮通紅的貨車宛如煉獄的顏色,預示前路嚴苛。嚥下口水,心裡一緊,四十呎重量地獄與炙熱蒸汽浴齊發,貨車閃著警示燈向後襲來,穩穩撞上碼頭的墊子,深鎖的鐵門前若有一扇轉鏡臺照著前世功業。

拉開掉漆的紅鐵門,滾滾熱氣襲面而來。深呼吸一口氣,一一喚醒被熱暈的傢俱起來點名,按照型號顏色分類,一個不得錯亂。

這時就得看先前疊貨者的良心,若事先分門別類堆好,可以大幅增加作業速度,要是放得雜七雜八,只能牙咬著期盼早點終結這場災難。

激烈交戰,大汗淋漓,一呎一呎向前推進,稍作喘息,再繼續攻城掠地。《孫子兵法》說上兵伐謀,但此戰目標必須完全殲敵,澈底解除心頭大患。

推進至半路時,洞口兩台使勁旋轉的工業風扇儼然無作用,封閉的空間阻絕對流,只有熱浪不停榨乾水分。這時面臨了小時候常看見的轉念題,是該慶幸只剩一半,或哀傷還有一半。

像是困在窒悶漆黑的山洞,必須不停向前挖掘出路,幸好早知這條路有盡頭,再累總會結束。換作人生的困途就沒這麼容易,出口杳渺無邊,誰曉得繼續向前是否會面臨更大危險,即使當下痛苦,總好過未知福禍的恐懼,人往往就此沉淪。

我始終認為哪怕只有億萬分之一的機會,人還是該擁抱希望。

終於看見了牆,頓時湧生希望,與一旁的戰友換手,一鼓作氣攻克最後一段路,搬出最後一個傢俱,以凱旋之姿回首走來的艱辛,通道上的汗水就像史書紀錄這場偉大戰役。

得勝回朝不換封侯拜相,而是一杯冰涼的多多綠,踏著疲勞卻輕鬆的腳步,洗把臉,用冷水抹去熱汗,悠閒迎風享受勝果。

一口沁涼澆熄委頓,聆聽工業風扇轉動的頻率,如逐漸平穩的心跳聲。

一日過去,一日安好,平凡而不平凡,為這個世界付出小小的努力。

CC BY-NC-ND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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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馬在文字中感受生活意義的文字創作者,最喜歡在居酒屋、熱炒店跟朋友喝酒卡唬爛。得過幾個獎,出版與發表長篇小說十餘本,短篇小說及散文、新詩兩百餘篇散見各報章雜誌。很常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繼續寫下去,但我寫故我在,我在故我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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