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缝”间金门,谁的边陲、谁的回忆——访纪录片导演洪修全、江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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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台湾金门与对岸厦门开发小三通后,过去20多年金门遥望彼岸的璀璨,吸引大陆资金发展,同时亦引来一批纪录片导演拍摄金门。纪录片导演洪修全2014年拍成《删海经》与2022年《金门留念》,成为台湾人了解金门新面貌的入门;而或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入围的《金门》导演江松长在电影里以第一视角拍摄,探索金门的故事,更让国际看见金门。

原文刊载于歪脑

文|关震海
原文发布时间|03/12/2024

自台湾金门与对岸厦门开发小三通后,过去20多年金门遥望彼岸的璀璨,吸引大陆资金发展,同时亦引来一批纪录片导演拍摄金门。纪录片导演洪修全2014年拍成《删海经》与2022年《金门留念》,成为台湾人了解金门新面貌的入门;而或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入围的《金门》导演江松长在电影里以第一视角拍摄,探索金门的故事,更让国际看见金门。

1949年国共内战,国民党誓守金门,金门从此被列入“中华民国福建省”。洪修全形容金门是“被一场战争莫名奇妙的拉了进来”,从此在地理上与中共治下的大陆切割,但它的历史、语言却没有跟台湾本岛同步;江松长用镜头挖出金门人内心深处那种身处狭缝的恐惧,战争的阴霾一直没有离开过金门。有关金门的纪录片,记录的不只是历史留下来的伤痕,而是金门一直不能宣之于口、亦不知如何说起的历史积郁。

不同背景导演眼中的金门

与台湾相距270公里的“边陲小岛”金门,至1992年才结束“战地政务”的军政体制,投入民主台湾的怀抱。这小岛站在台湾与中共的最前线,实际上距离厦门最短不过2公里,被台湾喻为最危险之境,可有趣的是,金门的岛民却认为金门其实是台湾最安全的地方。——大岛小岛间,充满着违和感。

在台湾被列为“福建省”的金门,自1949年的古宁头战役,国民党以金门作为军事据点,金门自始与厦门一水相隔,拉开了43年“战地政务”的序幕。上世纪60年代,江松长的父亲于1968年在金门服兵役。疫情间,江松长回流台湾,偕父母重踏金门,提起摄影机记录父亲的“金门回忆”。

2023年11月歪脑记者到金门出席《金门》的(英文片名:《Island in Between》)首映礼,映后台下有观众问导演江松长为何在片名用上“Between”一字?

当时江松长直接了当说,在边陲的地方人民有自主权,但现实却令人掩面无奈,“我们不能控制我们自己的未来,我觉得‘Between’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不论是金门也好,或者是台澎金马也好,人民希望有的东西应该是我们可以自己争取的。”及后江松长解说,Between就是有点不由自主的感觉,台湾在地缘政治上有“狭缝”的感觉(中美之间),金门就是台湾“狭缝”之间的“狭缝”,因此金门小岛的故事不好说,其历史、身分、情感均与台湾本岛割裂,但在“台澎金马”的政治环境下,他们与台湾连在一线看着彼岸的变化。

洪修全与江松长不同,他起初到金门拍摄是为了记录金门的稀有海洋动物。在台湾本岛土生土长的洪修全到金门拍摄之前,与其他台湾男子一样对金门感到神秘又恐惧。洪修全父亲于1958年“八二三炮战”(第二次台海危机)被派到金门当兵,当兵之前赶快跟女友结婚,并诞下洪修全,“当时有孩子,不用派上战场。”在战争恐惧下诞生的洪修全长大后无独有偶服兵役刚好正值1996年台海第三次危机,洪坦言:“金门给我一种肃杀、战地、死亡的感觉,我有位朋友在金门服役自杀没有回来,幸好我在台湾当兵。”洪修全口中的“台湾”,是台湾本岛,台湾人均以“台湾本岛”与金门区分,连导演洪修全也是。

没料到十多年前,一个来自金门渔村的电话便抹去洪修全的恐惧,吸引他前往金门拍摄。“当时接了一个电话,村民说有一种鱼叫‘鲎’,样子很古怪。以前会到台湾港口上岸,台湾发展后海水受污染便不上岸;金门海底下全是地雷,它们奇迹地在金门活下来,现在金门填海建港,快绝种了,快来拍摄,我觉得有点像两岸的政治,于是便去了。”2014年他完成了《删海经》,影片虽救不了鲎,但他对金门开始感兴趣,接下来10年拍《金门留念》,以当年服兵役的男生、今日四川“陆配”女子与土生土长金门人两岸三地人看金门人的身分复杂性。

断裂的岛屿记忆

歪脑记者在金门听过不少1949年的老故事:当天那女子只是渡河到厦门买菜,自从那一天便回不来;当天有男生到厦门上班,怎料就这样与家人分隔了半个世纪⋯⋯。洪修全踏足金门后努力做考察,他也听过这些耳熟能详的“老故事”。

洪修全笑言,“你有看过张作骥的《1949:穿越黑暗的火花》,金门人能听懂上岸的共军讲福建闽南话,却听不到国民党的国语,事情就是这样。你看到台湾的天气报道告,预告台湾天气冷,大家最好加件外套,但金门可能没有,金门是阳光普照的。”对于金门的历史与地理上,洪修全感到“中华民国福建省金门”只是“被一场战争莫名奇妙的被拉了进来”。

虽然与中共炮战、以及被写上台湾身分证的“中华民国福建省金门”是金门人的共同记忆和身分,但打从地理、语言及历史等各方面,金门也跟台湾本岛割裂:台湾50年的日本殖民地与228之后白色恐怖党外抗争历史亦没有跟金门同步。

金门与本岛的疏离感,感刻的记录在《金门留念》。影片中一位金门老兵在镜头前理直气壮的说:“我们从小跟老共炮击打到大的,我是福建金门,谁跟你台湾,你要去独立,那你去打仗吧。”这些情节的确吓坏了台湾人,但洪修全却认为台湾本岛人不理解、亦不愿意理解金门人的想法,令身处台湾边陲的金门人被本岛人一直误解:“你们金门人是蓝色的呀”、“你们是挺共的呀”;可是另一边厢,往台北读书的金门新一代吸收了本土意识后回到金门,却被村内的长辈排挤,两面不是人,金门人的处境就如江松长所说,是“‘狭缝’之间的‘狭缝’”,不容易被理解。

金门人的彷徨和恐惧

江松长在《金门》夹杂第一视角的拍摄,其中情节讲江松长自己由台湾到金门,再由金门往厦门,他在影片中展示了自己台湾、美国护照与台胞证,以示美国、大陆与台湾本岛三个不同身分的拉扯。令江松长感到费解的是,一个台湾人从台湾境内进入金门要“过关”,整个过程也令他怀疑“金门是不是台湾的一部分”。

江松长在疫情间多次往返金门拍摄,透过当地年轻人穿针引线,认识金门人以及从大陆来金门生活的“陆配”,这些访问成为了《金门》的重要素材。江松长说,一位年轻人对着镜头说,没有政治立场是没所谓,但当这块土地“有事”时有必要站出来讲清楚。他这番言论令他深深感动,但临近上映前,该名受访要求删走受访片段,因为他即将到大陆发展,怕中共秋后算帐。记者向《金门》的幕后人员了解,不止一位受访者在上映前,要求删走自己受访的影片,最后影片只剩下金门县议员董森堡与陆配零零落落的访问。

经过被要求“删片”事件后,江松长认为金门人的内心恐惧并不是台湾人所能感受,金门人担心一旦“统一”后被政权报复。江松长想到金门结束战地政务32年后,金门人依然活在恐惧之中,一时间悲从中来,“我觉得台湾政府,或者是在台湾人已经⋯⋯我们这么自由的地方,为什么你连自己的一些, 对自己家的想法都不能讲?”

“澎湖金门”是个流动的状态

本次台湾大选柯文哲在金门没有亲自现身宣传的情况下得票率高逾3成,可见金门存在非绿非蓝的政治倾向。洪修全指出,新一代的金门比上一代的身分与政治情感更为复杂,他们不一定靠民进党,因为1994年时任民进党党主席施明德重提美国50年代曾提出“金马撤军论”,这令由台湾军人撑起经济的金门顿失依靠,而这方案亦将金门的土地安全置于度外。

洪修全认为这种被抛弃的感觉在金门是跨世代的,“当年我们替台湾挡过子弹,但今日你们却不要我们了。”近代台湾提出“台澎金马”,确令金门拉近一些,但洪修全认为这个“想像”是靠美国挺住的,如果美国国力转弱,这个想像也是可变动的。洪修全看惯台湾的变迁,被问到金门新一代会否不再投国民党,洪修全只称金门其实是一直在变动的地方,他苦笑道:“你看八九六四时期一起灌录《历史的伤口》录音带的歌星们,2008年北京奥运后也跑到北京唱歌了,这种‘戏’我已愈来愈看得不懂。在台湾,民意十年便可以翻盘,金门也是。”

洪修全10年前的作品《删海经》中那条样子奇怪又罕见的鲎,在两岸的夹缝间也成为某种历史的见证。两岸军事对峙之下,生存亿年的鲎和百年渔村在夹缝中得以保持一种与世无争的生存状态;而当两岸关系回暖,填海与开发却让生态状况被极剧破坏,海滩变港口,最终鲎也将绝迹于浪潮之中,金门海洋生物的命运不能不说是某种对历史的隐喻。洪修全最后抛下一个问题给记者:“金门对于台湾是一个边陲,但对于大陆还是边陲吗?”

为了让《金门》面向国际,江松长在《金门》索性统一用“台湾”,没有用上“中华民国”。在美国成长的江松长解释,避免外国观众消化“中华民国”背后牵涉一场国共悠长的历史,他希望让国际先看见金门,但《金门》中的金门,真的可以让人理解“双重狭缝”间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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