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福樓拜《庸見詞典》(下):抵抗庸俗是一種莊嚴的生活態度,文學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文學作為拯救?|📚
(一)萬物一大抄:意義的虛無
閉合的文體被完全打開,成為可以任意塑造和賦予意義的流動領地;宏大、標準、科學的敘事被顛覆,代之以個人的、具體可感的、流動不居的敘事,並由此確立了新的文學和文學性的範式。所以,這是否就意味著它會把我們引向某種嶄新的意義呢,我是說,某種人類可以像從前一樣共同擁抱的新的意義呢?這就好像我們顛覆了過去詞典的編碼方式,摧毀了它產生意義的能力,那是不是就意味著我們能建立起某種新的編碼方式,某種新的組織知識和語言的方式,某種反映新的權力的流動性的載體呢?
福樓拜的答案是,NO. 他告訴我們,
整部小說本身,乃至自己撰寫整部小說這個行為本身,都指向了意義的虛無。
我們還記得,在小說《布瓦爾和佩庫謝》裡,兩位主人公的職業是文書,具體點說,就是抄寫員。那個年代沒有電腦,所以很多部門都需要這樣的抄寫員來準備和保存文件。他們辭去巴黎的文書抄寫工作,在鄉村昏天黑地折騰了很久他們的“百科全書事業”之後,彈盡糧絕、筋疲力盡,事業愛情都一無所獲,最後又回到了老行當,繼續做起了抄寫員。這就是小說的整個故事線。
福樓拜這樣設置他們的職業,以及這樣設置小說的情節,讓兩個抄寫員,在追求知識的道路上兜了一大圈,最後復歸於抄寫員,復歸於原點,都是有意為之的。這也是為什麼福樓拜要設計整部著作的第二部分——“文獻部分”——並且將它作為整部著作的重心:因為文學也好、文獻也罷、詞條和知識也罷,都不過是語言的遊戲罷了。它們都是無盡的語言的重複、互相交叉、引用,無窮無盡的互文。這裡面沒有任何新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能夠改變人類生活和世界的東西。這種意圖,在《庸見詞典》裡達到了高潮。所有人都在語言規則的圈子裡打轉:庸見和它的反面沒有區別,詞典和小說沒有區別,抄寫海運資料和抄寫百科全書沒有區別。
我們的兩位主人公,在傳統的歷史和小說中都被叫做hero,代表著人類最正直、偉大、英勇力量的,到了福樓拜這裡,卻變成了兩個毫無意義的人類copy。他們的職業產出、他們所閱讀和信奉的知識,也都是無盡的copies。他們窮盡人類知識,想要從中建立自己的事業,但想追尋的意義只能停留在知識本身,一旦超出知識本身,一旦和人類的生命發生關係,就立刻變為無效的、失敗的。他們的一生,只是一個沒有得到也沒有產出的圈,是一種沒有消耗的複製,是虛無。而他們就是福樓拜本人,他們就是我們,我們所有人。
幸或不幸,這兩位19世紀的抄寫員hero,顯然還沒有夢到自己一個多世紀之後光鮮得多的後代——coders及其“創造”的copy的世界,所以福樓拜也不會想到,他窮經皓首、迂迴往復想要論述的這個“無意義的複製和消耗”,對於生活在21世紀的我們理解起來,已經如此地不費吹灰之力。生活無往而不是copies, 甚至連copies也只是虛擬的;而人們如果想順利地活下去,不得不將自己迅速地變為copies. 人們不是在生活,人們只是在複印“所謂正確的”生活;人們不再有意義要去追求,人們只是在復述“所謂正確的”意義。這一點,我想從用過instagram的人,到已經聽說了元宇宙的人,都能一下明白。
這是一部罕見的不僅沒有多少可讀性,而且連“終極意義”都拒絕給予讀者的小說。發生了很多事情,重複了很多遍,但一切都沒有改變,沒有得到什麼,也學不到什麼,發生和不發生,沒有多少區別,這本書寫或者不寫,沒有多少區別。福樓拜為這一本書的寫作,查閱了1500本書,對人類的知識上窮碧落下黃泉,將一生最大的野心寄託在這部著作上,和他根本不寫這本著作,沒有任何的區別。知識都是虛無的,萬事萬物,那些無限宏大的人類世界的情感、語言文學的意義,都變得毫無價值,它們不過是一堆被反覆炒來炒去的殘羹冷飯而已;所有人的人生,都不過是抄來抄去的無聊玩意兒,而這些無聊玩意兒,我們在《庸見詞典》上都能查到。
就這樣,福樓拜將意義從文字內容裡徹底地分離出來,代之以寫作這種行為本身,也就是說,語言本身。語言在不斷地說它自己,形式也不斷在說它自己,它們並不像上個世紀的人所相信的那樣,自身還含有某種深刻的意義,只要寫出來,就會跟人發生有意義的對話。不,它們就只是遊戲,無窮無盡、週而復始的遊戲。它們正式取代了詞典裡、文學作品裡、社會文獻裡曾經陳述過的所有“(終極)意義”。
看到這裡,是不是感到福樓拜的寫作,簡直像一場世紀大show一樣精彩紛呈而又峰迴路轉呢?就是那種,在好多輪精彩編排、目不暇接的表演之後,將一切影像、道具、舞台,全都付之一炬,讓熊熊燃燒卻注定很快熄滅的火光成為它唯一的“意義”,如果人們真的那麼執著要追尋“意義”的話。想一想,這樣一場大show,該有多麼“高級”,該有多麼過癮!
直到今天,我們的當代文學和藝術,或者我們可以稱之為現代主義和後現代主義文學和藝術——怎麼稱呼都好吧,並沒有走出他所開闢的框架。意義已經從內容轉移到了承載內容的形式和語言本身。一切只是飛快的複製而已,走到哪裡都是雷同,而這樣的雷同又毫無意義。
大家可以快速回憶一下,什麼荒誕派文學、新小說、意識流、存在主義、超現實主義、垮掉的一代、黑色幽默、後現代主義⋯⋯這些曾經fancy或者依然還很fancy的當代文學流派,他們的作品和理論,有沒有誰脫離了這個新的思維框架?我們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裡看到的當代藝術展,以及街頭和展館裡的行為藝術展,又有誰不是在玩著這場換湯不換藥的遊戲,不過是不斷更換著服裝和道具而已?
情節、結構、構圖、意義、信仰、作為英雄的主人公、人類心靈的完整性、客觀的知識、完整的世界、邏輯、順序、語法、男性、女性、民族國家、人與人的關係,時間、空間、過去、未來、主動、被動⋯⋯誰都不能在這場意義的取消和虛無裡得到倖免。這難道不就是我們正在面對的、異常熟悉的時代嗎?
以本雅明為代表的20世紀思想家們,不停地探討機械複製時代的人類悲劇,嘆息著高速運轉的印刷機和工廠的機器,不僅將神和上帝,也將人類的aura一起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裡。到了我們這個時代,這個跟機械複製時代比起來已經堪稱是光速複製的網絡時代,這個馬上就要步入AI社會的時代,當人已經越來越快地成為了copy,成為了人和非人之間的物體(object),我們還有什麼可以期待?從18世紀的啟蒙思想家到19世紀末的尼采,用大寫的人的崛起宣布“上帝死了”,人坐上了神的空位;而21世紀初的我們,要宣布的下一個死者正是人,正是我們自己,因為從福樓拜開始,那個神的位置就已經懸空,雖然科學主義每天都在蠢蠢欲動地想要佔據。
那麼,我們還有拯救自己的希望嗎?我們記得,福樓拜留給自己的希望是文學,當然,是他的意義上的文學,是跟科學主義對立而言的新的文學。那我們呢?文學也是我們最後的福音嗎?
(二)虛無不是虛無主義 🚷
也是,也不是。有沒有希望,有沒有救贖,關鍵在於,我們要分清是誰的意義,是誰的希望,是誰的救贖。從福樓拜以來到今時今日,我們早已不再有“百科全書派”所信仰的大寫的普適的意義了。作為大寫的人之代表的作家和思想家們,也早已是歷史的陳跡。如今的世界,是一個不斷自我複製的意義的廢墟。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對於每一個個體來說,世界已經毫無意義,只有廢墟。恰恰相反,這正是福樓拜試圖在大寫的、人間社會的、終極的意義廢墟上重新建立新意義的起點,也即建立每一個個體的意義。
怎麼理解呢?我們先來看看《莊子·天下》裡這段著名的話,會對我們的理解大有幫助:
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
(大致意思:當今世界昏暗污濁,已經不能用正兒八經的語言去辯述了。所以我們只能用無心的話語隨意漫談,用聖人先賢重要的話語使人相信,以有所寄託的比喻之言來廣泛地傳播。獨自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然而並不傲視萬物,口亦不言是非,與世俗融洽相處。)
道家一貫以來主張萬事萬物都有“道”在其中,執著追求塵世間的意義是無用的,因為那個意義並不存在,一切不過方生方死,無可無不可。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應天而動,不去糾纏語言的意義,而是在漫無涯際而又優美自然的語言自身裡遨遊。莊子的傳名百世,雖也因為道家的思想理念,但更多恐怕還得歸功於他的好文章,歸功於他文筆的汪洋恣肆、極形盡相——也即這裡的“卮言”、“重言”、“寓言”。如果沒有這一點,難以想像道家思想在中國的生存和傳播要打掉多少折扣!但總之,在這一片“沈濁”的天下,廢墟一般的精神世界裡,莊子提出了,文學,或者更確切地說,文章本身、語言本身、寫作本身,就是人的諾亞方舟。
但這裡的諾亞方舟,不再是什麼上帝/神派出的拯救所有人的大船,而是一艘一艘的單人救生艇。也就是說,我們的生活並非毫無希望,但那個希望的定語可能不再是“我們”,而只是“我”。文章也好,語言也好,寫作也好,都是極其個性化的東西,各人尋找各人的拯救,而不是以拯救的名義,繼續用一種“大寫的”、“集體的”、“社會的”觀念來反抗和取代另一種,繼續進行這種毫無意義的政治和權力爭鬥:二者都不過是庸見,他們所激烈爭奪的,從來非真理,永遠是利益——權力帶來的利益。要知道,我們生活中所有那些被稱為“我們的”、“集體的”、“共同的”、“終極的”真理和意義,除了是人們用來排除異己的權力之外,就什麼都不是了。
此其一。這段話還有另一個意思,同樣至關重要。從各種教科書上、道聽塗說裡,大家對道家思想的印象可能相當一致:消極遁世、無所意義、無所歸依的虛無主義。事實果真如此嗎?可能未必如此簡單也。這句話就可做為一個很好的例子。
我們須明白,“共同的”意義從來不等於每一個個體的意義,“共同的”幸福、美好、充實、積極向上,從來不等於每一個個體的幸福、美好、充實、積極向上。對於每個人來說,意義依賴於環境、性格、語言和思想,而這一點上每人都不相同,各人尋求各人的意義,方是意義的本來之義。
而同時,
虛無絕不等於虛無主義。虛無不是無意義,不是混亂,不是破壞,也不是否定生命、行動和人的世界,不,虛無是人的存在方式中的一種而已,有時對一個個體來說,這是一種極其真實的存在方式,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存在方式,
尤其當個人面對的是“沉濁之世”時,就被迫要更加認真嚴肅地找出適合自己的意義,以及與之對應的,自己的生存方式。比如說,最終選擇“大隱隱於市”之人,難道就不是在選擇一種生活方式,而是在逃避生活?他和任何一個人一樣、甚至往往比其他人更加熱愛生活,而且他的生活方式的選擇比大部分人都要認真、要艱難、要付出更多努力。如果有人說選擇一種跟自己、跟大部分人不一樣的生活,就是逃避生活,就是厭世,就是虛無主義,那麼只能意味著這個人要麼想將自己的生活強加於所有人,要麼他/她熱愛的根本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自己生活和別人生活的雷同程度、標準程度、批量程度罷了。
總之,我想說明的是,在這個意義上,莊子的的確確是給我們指出了一個way out,一個solution的,而不僅僅是華麗的抒情和逃逸。我們看他最後的落腳點,不是毀滅一切,披髮入山,而恰恰是“以與世俗處”,就是最好的證明。
明白這一點,就能明白福樓拜希望用《庸見辭典》和最後這部小說做到的事情,他懷著怎樣一片苦心、想盡自己一切努力給讀者帶來什麼樣的光明。在常人看起來,很可能覺得他做的這件事情非常無謂,為什麼要編纂一部“人類愚蠢的百科全書”、就為了說明人世間一切都糟、毫無意義?如果非要幹這麼無聊的事情,也行,那為什麼不簡簡單單寫完發洩完就算了,非要這麼上窮碧落下黃泉,浪擲如此多的寶貴時光,正兒八經地完成一部長篇巨著?但是不,這絕不是無謂的,這是他畢生最嚴肅的工作,是他最重要的事業——鑽進意義的廢墟,從頭做起,用一己之力一點一點尋找、一個一個檢驗新的意義,直到確定找到一個個體在當今世界的尚且可能的意義,在當今世界的尚且可能的生存方式為止——正如我們開頭說到的,他的確為此戰鬥到了生命最後一刻。這是一種何等莊嚴的生活態度,何等一絲不苟的研究探索,絕不依賴任何已有之言,一言一事,己之不信,不言於人,以一人赤誠、不懈的探索,希望為每一個痛苦的個體生命(包括他自己)找到一點屬於自己的光明和幸福。福樓拜所踐行的,正是莊子所說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的人生。
這種看上去無聊、輕鬆,甚至顯得有些虛無的生活,事實上卻比任何一種入世隨波、罵天鬥地的生活都要認真、艱難、痛苦千萬萬倍還多。否則,為什麼有這麼多人都在哀嘆自己生活得如此痛苦,如此事與願違,如此明珠暗投,永遠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永遠不能逃離生活的壓力和羞辱,永遠不能活得坦坦蕩蕩、揚眉吐氣,永遠不得自由成為更好的自己,同時卻千軍萬馬,頭也不回地向anything轉碼、向國貿中環華爾街、向公務員考試的“康莊大道”上絕塵而去?卻只有那麼少得可憐的人繼續堅守自己“嚴肅的”、“虛無的”生活?生活的道路,孰難孰易,是一目了然的事情。金錢——不過是我們無數個美麗藉口中用得最多的一個。
大家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說這些炙手可熱的工作我們不應該去做、不可以去做。如果你確實喜歡,如果你確實想要,如果這樣的選擇讓你真正感到內心的平靜和美好,當然要快馬加鞭、毫不猶豫。但如果你是不得已,你是“被生活綁架了”,你是“被世界欺騙和逼迫的”,那麼你永遠有思考的空間,你不是無路可走,更不是只剩逃避一途。對世界躺平,從來不意味著對自己也是躺平。人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這天下將永是沉濁,改變世界只是一句大話,但是直面自己,讓自己舒服、讓自己開心、讓自己充實,讓自己無悔,卻是可以實現的事情。只是這條路當然艱苦得多、曲折得多、痛苦得多,尤其是——孤獨得多得多——因為少有人走,看上去太荒涼、太可怕,簡直像沒有路,只能自己一腳一腳開出路走。走下去了的人,各人心裡有各人盛開的世界。人生最終是自己的選擇,這裡不過是講到關鍵之處,忍不住多說幾句,讓從未思索的人也許能思索片刻,讓心中搖動的人不會感到絕望,感到恐懼,感到孤獨,感到無路可走,聊盡一點共勉的意思罷了。最後路在哪裏,都要自己去走。
(三)走向自己:從知識到常識 👣
那麼我們說回到《庸見辭典》和福樓拜。前面我們提過,福樓拜開創了20世紀以來的現代文學和藝術世界,也即以多元、開放、平等、混雜、個人化敘事為標誌的現代文學和藝術世界,那麼,我們當代的文學藝術是沿著這條“拯救之路”前行嗎?
我們多多少少都看過一些當代文學作品,也去看過一些當代藝術展。不知道大家感覺如何。有一個很普遍的問題,可能是——“看不懂”。雖然看不懂,但也不好說什麼,只能煞有介事地遊覽一圈,煞有介事地點頭,煞有介事地客套稱讚,煞有介事地轉發書上五花八門的評論。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看不懂?是藝術家的問題還是我們自己的問題?
當代文學和藝術中當然不是完全沒有真正認真、優秀的作品,但的確有很大一部分所謂的藝術作品,只是一些新的陳詞濫調的複製罷了,也就是說,還是福樓拜批評過的不斷複製的庸見而已。而且更糟糕的是,它們往往正是我們生活中最常在展館裡見到的那一些。怎麼說呢?他們展出作為廢墟的世界的形象,展出它毀滅的過程和毀滅後的樣子,展出一個驚心動魄的生活和文化的垃圾場,展出暴力和痛苦,展出庸常和無聊,展出跟人們習見的(高雅)文學和藝術恰恰相反的東西,不停地玩弄其中反諷、毀滅的意義。他們還展出打破一切界限——比如人和人,人和動物,人和植物,動物和動物,生命體和非生命體⋯⋯之間的界限——之後的混亂(chaos):如果能直言不諱,我得說,其實這種營造出來的所謂混亂,和暴力所滋生的混亂並沒有本質區別,不過是加了一個漂亮的定語“藝術的”(混亂)而已。
乍一看上去,這正是福樓拜所開創的那條離經叛道的道路,一切標準、權威、客觀、真理、上帝、更高的存在都被打倒——而且現在是真的在物理意義上(literally)被砸爛了。我們看到過無數被撕碎的書、被塗抹的油畫和牆壁、被打碎的玻璃、瓶子、一切用具、被掏空的沙發、被排泄物裝滿的餐具、被弄成了垃圾場的家、被破壞的動物甚至是人的屍體,等等。這些極其強烈的視覺效果,似乎都在宣揚人類心靈的“解放”這樣的概念,宣揚某種破舊立新的藝術觀念和話語範式的改變。
但事實卻恰恰相反。因為“解放”這個詞,從來不等於毀滅。除了毀滅舊的東西,它更重要的使命是回答“新的世界在哪裏”的問題,即魯迅在著名的《娜拉出走之後》一文裡提出來的問題:出走了,然後呢?娜拉將要去哪裡?她又能夠去哪裏?她將何以為生?凡是不能回答“出路在哪裡”這一問題的“解放”理論,其實與耍流氓毫無分別。這就像一個醫生,為了博取眼球,只展出各種病痛的慘狀,鮮血淋漓、離奇可怕,卻絕口不談、也並不熱心研究任何治療方法。我想這樣的醫生,是不會有人尊敬,也不會有人承認他是醫生的吧。
而我們的當代藝術家們在這裡來來回回所表達的,正是一種非常膚淺甚至庸俗的大眾理解,他們所迎合的是大眾心中本來就一知半解的期待,是每個人心中存在的原始的暴力、破壞和反抗的慾望,是人們在藝術品交易和社交談資上得到的滿足,以及更深層的,自己對攫取金錢和利益的慾望。它們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是藝術家自己嚴肅、獨立、辛勤的思考,當然也就不可能帶我們走到任何真正能夠自我解放、幸福滿足的地方。最好的證明就是,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他們特意使用了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coded language/terminlogoy來創作、展覽和闡釋自己的“作品”。這種coded language正如中世紀的拉丁文之於平民,這種所謂的藝術家小圈子正如中世紀的教會之於世俗之人那樣,其唯一的目的,只是為了阻撓大家獲得真正的知識,阻撓大家信任自己真正的感受,從而乖乖地聽命於他們的話語,好讓他們能夠成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這樣做的原因異常簡單,因為藝術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樣的思想要表達,掩蓋這一點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說人話。
這樣,他們與福樓拜之間最大的區別就很明顯了。他們對觀眾、對人類,乃至對自己都是毫無責任感的,他們所有的訴求,只是為一己謀私利,只是追求財富和名利,而不是追求光明。他們的作品是沒有任何價值的,永遠不會(他們也從來不想)給想要在無意義中追尋一點意義、在痛苦中尋找一點依靠的我們提供任何價值,而我們正是出於這樣的期待,充滿信任地站到了他們的“作品”面前。他們是無法指出出路的。這既不是他們的願望,也完全不在他們能力範圍之中。你所得到的,不過是刷/刻/畫/寫在無聊之上一層又一層繁複而廉價的描紅。
總之,這些常常讓觀眾自責“看不懂”、“不懂藝術”的當代文學和藝術品,正是用顛覆舊的陳詞濫調、舊的庸見的方式建立起來的新的陳詞濫調、新的庸見,邏輯結構紋絲不變。它不僅不是福樓拜想要提倡的以自己之力,用個性、用語言、用寫作(創作)與庸見對抗的力量,不僅不是莊子所言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的人格,而且恰恰是它的反面、它的叛徒、它的盜賣者。
下一次,當我們再次遇到“可能是因為我不懂藝術而看不懂吧”的文學和藝術作品時,我們一定要停下來問一問、想一想:到底是誰出問題了?這是真正的文學和藝術嗎?它到底在說什麼,還是其實什麼都沒說(也根本不可能說出來,因為“藝術家”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展覽了自己精美、繁複、唬人的佈景和工具箱——高級寬廣的展覽場館、精心設計的包裝、昂貴的顏料和文房四寶、頂天立地的書架和墨香流動的書房、白衣飄飄的服裝、凌亂得像藝術靈感一樣的studio、早已在鏡頭前擺好的深沈側臉——而已?這是我應該擁抱的文學和藝術嗎?我能從裡面感受到人的尊嚴、人的真性情、得到自己充實生活的力量嗎?我能從裡面感受到陪伴、共鳴和支持,哪怕是用批評甚至拳擊的方式?我能不依靠任何精美的manual和不知所云的推薦,用自己的身體直觀地感受到任何的美感嗎?如果這些答案都是否定的,那麼請相信自己,不懂藝術的人不是你。
我們這一代人尚且還想反抗庸見,尚且還想保護人類社會不至於傾頹,就仍然需要肩扛和福樓拜一樣的使命,那就是去打開一切閉合的、打著普適知識和人類真理名義大行其市的權力話語,它們可以是文體,可以是組織機構,可以是道德,可以是法律,可以是性別制度,等等,而且它們往往都表現為宏大敘事、道德倫理敘事、民族國家敘事乃至人類真理敘事,是我們要堅決用,也只能用個人的敘事、個人的聲音去衝擊、去反抗、去代替的。
但這種努力很容易被濫用、很容易一不小心就像上面所說的那樣,變為它的反面,成為舊的話語的幽靈。而我們來對付這種幽靈的唯一辦法,就是回到福樓拜,回到莊子,永遠在邊緣上行走而不墜入任何一邊,永遠保持自己的懷疑和清醒,永遠保持個性的新鮮和勇敢。是的,正如你猜想的那樣,這種生活方式異常艱難、危險,尤其當我們要求自己一生如一地堅持下去、一刻不能放鬆時。恰恰是這種極度困難的程度(而不是別的),讓人們一致宣布:它根本是“不現實的”,是不現實的個人主義,是虛無,是逃避。但是,這恰恰是唯一不會被copy或者replace的東西,也就是唯一matter的東西。
而我們要做到這一點,唯一能依靠的,不是知識,而是常識。因為很簡單,只有真實才能趕跑虛假,但我們能依靠的,絕不是隨便什麼真實,絕不是別人的,乃至身邊所有人都在嘶吼著告訴你的真實,而是建立並且只建立在個人感覺和判斷之上的真實。所謂常識,就是這種個人意義上的真實。我們時代最緊缺的不是金錢、不是道德、也不是情感,而恰恰是常識。
具體來說,到底什麼是常識呢?人都樂生,也都怕死;吃飽了就開心、餓肚子就難過;賺到錢肯定高興、賠了錢肯定傷心;吃飯不說用膳,拉屎不說如廁,旅行不說詩遠,盜版侵權不說是學習借鑑的必經之路、明明不是老師就不要叫他老師,不要明明是想逃稅逃法網弄權搞獨裁卻說成是為了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不要明明是自己無聊死板卻要指責別人不夠理性不夠客觀,不要明明是自己內心空虛枯萎卻大聲指責別人虛無主義,不要明明是因為自己缺乏審美缺乏情趣卻要說文學都是情情愛愛只有學術才是智慧才是正經⋯⋯換句話說,
所有的常識都是具體的、可感的、私人的。永遠不要拿其他人的感覺、話語和思想作為自己的感覺、話語和思想。自己的感官感覺不到的東西,永遠不要信;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永遠不要說。
福樓拜是如此,他並沒有因為這是一部他明知最終將“意義空空如也”的著作,就寫作一部內容抽象、憤世嫉俗的小說,把矛頭對準庸俗的社會,討好人們不費一文的抱怨,討好生性就喜歡諷刺和嘲罵的社會輿論,那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情啊——看看微博、看看公眾號,看看我們還能看到的所謂中文“媒體”,現在有多少人正在這樣“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時代在變,但這一點是不變的,福樓拜面對的“誘惑”、面對的“沉濁”與我們現在毫無差異。他做出的選擇是:不,我絕不妥協。他花費了大半個人生,查閱了1500本書,多次親自跑去鄉村實地考察,不論在不同學科之間重複循環多少次,他不厭其煩地去描寫每一個細節、每一個過程、每一次感受,他用自己的眼睛和心靈去感知、去考察、去衡量、去質疑、去回答,然後才把它們寫出來。他用盡一切努力,在常識,也就是個人的真實感受的基礎上,發出自己的第一聲質疑,而這一聲質疑,不僅針對其他人,他自己也無時無刻不在其中。
文學是我們的救贖,但是是在這樣一個前提之下:文學必須是我們的生活本身,必須是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可以感覺和觸摸到的真實,而不是任何抽象的、晦澀的、空洞的、宏大的、高級的東西。
我們唯一不會被時代融化的,只有我們身體上的感官,和自己樸素而獨立的心。而且福樓拜用自己的一生告訴我們,真正絕望(而不只是在紙面上絕望)的人,是並不容許自己墮入虛無主義的,他/她只是走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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