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又如何

Wu 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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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認為好正常」「但係其實個社會已經好醜陋 」

「了解一個城市的方法就係要問下自己,你用乜野態度去工作,去表達愛和面對死亡」

去年五月,因為疫情,藝術館不許觀衆入席,把節目上缐, 於是我就不存在地「存在」去觀賞 「49屆香港藝術節」 的付費線上舞台劇。

那次看《鼠疫》, 故事改編自卡繆(Albert Camus)的小說《La Peste》,原著於1947年,二戰後出版,故事背景設定在北非阿爾及利亞的法國殖民年代。 某日小城出現了不知名的隱形病疫,人心惶惶,知識份子與政府尚在爭論應否把這場病,定性為瘟疫之際,疫病已於社區蔓延,封城加上軍管人人爭相逃難……

經典就是經典,七十四年後,故事永垂不朽,似曾相識,活現眼前。 香港導演陳泰然自2019年11月已開始改編粵語版劇本。那時全球疫情尚未爆發,所以在一訪問中,他說此次劇本這麼緊貼世纪疫情,只是一場巧合,好處是雅俗共賞,疫情中的立埸對立,人性表現,你死我活的對敵思維,已在生活呈現,容易引起共鳴。 可惜是此劇不能作現場公演。

在1947 年,卡缪表面是說鼠疫,其實是以「黑死病」來隱喻納粹主義,並以主角們面對「黑死病」的態度,象徵法國人對國家淪陷於納粹魔掌的各種反應,折現在極權下的不同人性表現。 自此,故事中的「黑死病」 就變成了一個variable, 可以從 「病」 寓意出任何一個時代的社會危機。 2017年,英國導演Neil Bartlett 就把 「黑死病」 喻為英國脫歐的迷茫。2021年,香港版的 《鼠疫》 也增添很多本土元素,全劇沒有指名道姓,爆發疫症的大都會城市是香港,但就是感覺到。

「我認為生活係呢個城市,係刺激和空虚同時存在,因為佢地真係好悶,所以佢地將所有野變成一個習慣,所有人做野都好努力,但佢地只係為咗賺錢,你地成日都聽到佢地好鐘意講 ~唔好阻住我返工」」

除了廣東話讀白外,也是香港人的會心微笑,有苦自己知。香港人是好 「鐘意」 返工,十號風球後,我們都跨過倒下的大樹,踏着散落地上的亂葉,返工帶點險象環生,但又Fedex 式的使命必達。 社會運動之際,丁點也不能被拖延,得要去返工,猶記得電視台訪問一個老年人,她說 「人就係要生存,返工就係生存一種,在一呼一吸間! 」 我當時看着公司大螢幕,難以形容的皮笑肉不笑。至於老年人還在社會拼𡚒,當然多謝老人的貢獻,也側面帶出「大都會」香港的可悲,樓價2萬港元一呎。 (1美金= 7.8 港元) 大都會「繁榮」 得冒汗。

香港版《鼠疫》 一開場以眾主角出席證人聽證會,來重組疫情。有醫生,有旅人,有義工,有記者,有地下走私商人。大家對「真相」各有立場,對如何恢復「正常」也各有看法。有幾場戲,我特別印象深刻。有一場,演員在講述疫情的確診數字幾何攀升,衆演員一下好像共同商討。下一秒,前一個往後退,逐個退,像亂象,像被打亂,然後又回到起點。節奏之快和那躍動,令人感受到劇場的張力。

又有一幕,到關鍵時刻五人一字排開,齊齊一字型,同往一個方向,打了半個轉,再直面觀眾。導演陳泰來後來在一訪問,認為這一字排,是演員帶給作品一種團結的力量,一種人存在一起的力量,也是一種不同但又能放在一起的美感。

劇中有一個角色叫John (原著叫Tarrou) 性格偉大而浪漫。是一位旅人,是此城的一名過客,但在鼠疫肆虐時,他並沒有設法逃離,退縮,並主動請纓成立「前線衛生隊」,負責運送屍體到墳場等高危工作,跟Dr Rex 並肩作戰。在染病的死前一晚,也是城市通關的第一天。John返到自己間房,懷疑自己道 「我自己係咪已經準備得好重新開始,或者我係日與夜之間,會發現有D時刻自己好軟弱,而呢一D時刻就係我真正驚既野,突然之間我覺得非常之攰。」

此話,此情緒,並不陌生。在此城,有多少個夜晚是如斯無助,無力,胸撕肺裂的痛但無言。第二天朦朧在街上,一切正常,但有多麼希望找到同是感覺無助的人,同哭又好,同鬧又好。

醫生Rex 在作供時說:「 我相信作為證人,係有責任企係受害人個邊,即係話我哋要根據我哋共同擁有既野作為基礎。將自己代入自己身邊市民既角色,呢幾樣野包括愛,痛苦和隔漠。要將呢啲巿民感受盡可能表達出嚟,換句話講,我哋一定要提及身邊每一個人。」

此話句句鏗鏘,此城每一個也值得尊重,也值得重視,因為每一個經歷過的人也不好過。

醫生Rex拿起John的生前筆記本並說:「但即使係咁,始終都有個人,我覺得我係唔能夠代表佢發聲,呢個就係John 記下既 「我認為佢真正犯下既罪行係容許自己內心,去認同呢個世界可以有啲野去隨時殺晒身邊既市民,殺死啲小朋友,佢做既其他野我都可以理解,但呢樣野我只可以選擇「原諒」佢。 我唸呢件事可以作為證供的總結」

醫生再說 「啲人既内心係好無知,我既意思係好孤獨。」

The evil that is in the world almost always comes from ignorance, and good intentions may do as much harm as malevolence if they lack understanding ~ Albert Camus

下一埸戲,離開證人庭,回家途中,並肩作戰的Joseph 在街,攔住醫生 「前方有槍戰!佢地向古先生窗口發射,我要救佢」 醫生截住,大家互相看形勢,看到古先生反擊,看到古先生被打,狠狠的被打中肺,打中胃⋯

古先生說:「你知道我有乜嘢感覺?」 「你知道我有乜嘢感覺?」 「你知道我有乜嘢感覺?」 「你知道我有乜嘢感覺?」 每一個表達方法也有相當層次,驚恐,憤怒,懷恨,喃喃接受。

醫生說 「有一班人向我地行過黎,佢地睇到我地睇到發生既事」 有個警察話 「繼續行啦,呢度冇野睇」 所以我哋(醫生和Joseph ) 就望咗第二個方向。 視而不見,不看也看過了,腦海記了下來。

天已黑,街道靜了下來,然後又嘈吵。Joseph 和醫生說再見 「我完成咗封信,所有野你都要叫返正確既名,刪除所有形容詞,我返去做野 。」 再三叮囑醫生要改內容,醫生明白,沒有作聲,明顯地二人就算做一套,心想另一套,各有所思。

臨結尾的一埸,一刻此城正在放煙花,煙花?D人問究竟係乜意思呀?疫症? 生命就係咁簡單,D人話生命就係一場疫症? 死了的John 說 「唔使檐心我咼,我仲有大把生命去燃燒。咁你仲想得到D乜嘢?一個紀念碑?一個博物館?一套戲去紀念英勇犠牲的人?人類永遠都會係一樣。」

此幕發人心省,二戰後,柏林有「戰爭與暴政犧牲者紀念館」, 世界歷史令大家也知戰爭的禍害。1969年,有首歌曲叫Give Peace A Chance, Bob Dylan 有首名曲Blowin` In The Wind 。 2004年, Steve Earle 也唱着Rich Man’s War ⋯ 人類反思戰爭不夠嗎? 人類忘記了二戰猶太人被屠殺嗎? 我們說得出歷史,但2021年,屠殺依然存在,在不同地方,只是視而不見,而且還朝着戰爭方向出發,放眼中東,烏克蘭,缅甸……

如劇中呢喃:

人類永遠都會係一樣!人類永遠都會係一樣!人類永遠都會係一樣!

醫生望着煙花, 感慨萬千 「佢哋要用噪音,煙花,去忘記,見到星星,花火,劃破黑夜既長空,當一切吵吵閙鬧此起彼落,我決定將所有野寫低,我決定不能做沉默既人,要為所有的不公發聲⋯⋯」 很多人也不沉默,但世界變了樣,你有你的不沉默,權力有權力的方法令你口啞,也有他們的方法去以偽自由主義反攻自由主義。

世界從不單純。《鼠疫》的原著作家卡繆, 1942年離開他的出生地,阿爾及利亞前往巴黎,開始秘密活躍於地下抵抗運動,後來成為地下報章《戰鬥報》(Combat)的總編輯。他的小說帶給讀者 「悲觀但不消極」的哲學。

2022年,全球仍然危於疫情災難,無一幸免,可能是人類共業,也是宇宙萬物的反撲,有學者說疫苖會使危機解除,我想可以紓緩,但不能根治。又像《鼠疫》 中的危機,各國都希望可以盡快回復「正常」 ,但是人類應該都心中有數,「正常」- 以前的方式也有限期,環境生態危機,一直也在,只是我們視而不見,見到又擱在一旁。

疫症或危機一直存着,只是蠢蠢欲動,像睡火山在當下爆發了。什麼時代也好,社會撕裂之間,矛盾之中,也有人心的一面。從來希望與絕望皆虚,希望未必是如願,絕望又未必是那麼絕,就算在絕土下,也有仙人掌在生存,卡缪的精神一直都是,以良知回應荒謬,以希望存活下去。

「習慣於絕望比絕望本身更加不幸」卡繆



CC BY-NC-ND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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