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

陳茻
·
·
IPFS
·
昨天上課,一個學生突然冒出一句話,說同性戀怪怪的。

昨天上課,一個學生突然冒出一句話,說同性戀怪怪的。

一時有點愣住,我並沒有預料到在快下課時會岔出這個問題。

當時我們在讀漢武帝頒布的求才詔書,說許多有才的人都有異於常人之處;又讀了韓愈的〈雜說〉,談千里馬未必等得到伯樂,吃不飽跑不快,往往抑鬱而終。

我和學生討論的,是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某些表現起來很「奇怪」的人,其實有我們不知道的才能,但我們卻沒發現呢?

我沒想到的是,有學生拿同性戀當例子,說他們怪怪的。

其他學生在竊笑,或是跟這個學生說:你完蛋了,你歧視,你要被罵了。

但我沒有打算要罵他。

我問他:怎麼會覺得同性戀怪怪的呢?是因為他跟你不一樣嗎?

他說對。我就說:哦,那坐你後面的這位同學,他跟你一樣嗎?

他說他要思考一下,其他人笑了,我再問:你再仔細看看這位同學,他長這個樣子喔,他真的跟你「一樣」嗎?

學生弄清我的意思,連忙說:當然不一樣啊!

於是我又問他,那你會覺得這位同學很奇怪嗎?學生搖搖頭,說不會。我就問他,那為什麼他會覺得同性戀怪怪的呢?

就因為他跟你不一樣嗎?可是世界上又有誰跟誰是「一樣」的呢?那麼,世界上每個人都怪怪的,他們也會覺得你怪怪的,是這樣嗎?

學生連忙解釋,他說不是這樣的,他說的是因為同性戀是少數,他們異於常人,跟大多數人不一樣。

我點點頭,跟他說如果就數量上來講,同性戀的確是少數,不過,如果因為某些人是少數,就說他怪怪的,可能會產生一些問題。

我問學生,是不是覺得同性戀不好,他說不是,他只是覺得他們和自己不一樣。

我跟學生說,我不覺得他說同性戀很怪這句話是「錯」的,應該說,我不覺得我們應該這麼快就去決定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一旦我說你錯了,因為我是老師,我講話的機會比你多,你很有可能不能反駁什麼,即便你這句話,可能不是我認為的那個意思。

我要告訴他的是,這社會未必有什麼一定是對的或錯的,我們要思考的是當我們說出每一句話、做出每一個動作時,那背後的價值觀可能是什麼,又可能產生什麼後果。

把不同於自己的人說成奇怪的,在某個角度下當然不能說錯,但這個想法很可能會產生其他問題,這個我們要去了解。

其實人類社會很複雜,這問題也不是只有一種,除了剛剛提到的同性戀,還有種族歧視、性別歧視、身材歧視等等。

比如美國人對於歧視胖子這件事就很敏感,種族歧視問題也是。我問學生,當你去到美國,就因為你是黃種人,但人家整個社會都是白人、黑人,你就是少數,他們也說你怪怪的,你會不開心嗎?

學生點點頭,說當然會啊。

我就問學生,那你為什麼會不開心呢?他們如果只是要表達你是少數、你跟他們不一樣,那說的不是事實嗎?為什麼你會覺得不舒服呢?

學生告訴我,因為他們不認同我。這個答案很好,孩子聰明,很快就抓到問題的核心。我跟學生說,這世界上本來就存在著各種人,我們會生活在一起,不是因為我們「一樣」,而是因為我們彼此「認同」。

但人們對於不了解的事物,有時是會因為恐慌而有一些防衛動作的。其中一個防衛的方式就叫「隔離」。

在過去的歐洲,曾經爆發過痲瘋病,人們擔心痲瘋病會傳染,而這個病在當時也無法根治,所以人們為了解決這個可怕的問題,就把痲瘋病人都集中到病院裡。

因為隔離的緣故,痲瘋病問題後來暫時消失了,但同樣的問題卻持續以其他不同的形式出現。

人們依然在用各種方次排擠「異於常人」的人,雖然未必會如隔絕痲瘋病患一般對待他們,但仍會給予種種不平等的待遇,限制他們的自由。

說穿了,這些被認為「異於常人」的人,沒資格過跟「正常人」一樣的生活。這些人有的是無業者、無家者,有窮人也有罪犯,社會給他們的不只是肉體上的限制,更包含無形的道德標籤。

我的意思是,社會排斥他們的方式,將他們拒於「常人」之外的方式,除了隔離、驅逐或禁閉,最重要的是貼他們一個「不道德」的標籤。總之,當你不符合主流社會的價值,你就是不潔的、糟糕的,是活該受罪的。

我跟學生說,這就是為什麼當我嘗試去定義「正常」這是很危險的。我們所謂的正常,很多時候只是指多數。多數人決定了一個價值觀,排斥所有不符合這個價值的人。

然而,誰又能保證自己永遠是這個多數呢?

這些來自多數人的聲音,一旦開始排擠少數,那這個力量只會越來越大。沒被排擠的人會覺得自己永遠是對的,而那些被定義為不正常的,不好的人們,只能在最黑暗最邊緣的角落,默默地死去。

我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我們覺得世界很美好。

然而,在最初的最初,人類開始群居,決心在一起好好共同生活,依靠的難道是不斷去定義某個價值觀,然後以此排除所有不符合這個價值觀的人嗎?

我覺得學生剛才說得很好,當我們被人家說怪,真正讓我們感到難過的,是我們「不被認同」。那種不被認同的感覺是很糟的,糟到甚至可能讓人不想活下去。

只因為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身在這樣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就是「我認同你,雖然你與我不一樣」。

我們的社會本就存在著各式各樣的人,每個人都不相同,但我們卻願意彼此對話,共享同一塊土地、同一片天空,原因無他,就只是因為我們曾在最初的最初,無條件接納了彼此的不同。

更重要的,接納彼此的不同,試著去同情共感,去理解每一個特殊的處境我們才會知道除了那些不同之外,人類畢竟有著某些相同之處。

我們也許都曾愛過,都渴望被看見,也許都害怕過孤獨,渴望有人陪伴。或更根本的,我們走路呼吸的姿態是那麼的相似,流淚的方式、揚起嘴角的方式,是那麼的相似。

因為見到了不同,這些相同才真正可貴。

原文發表於2018年4月11日。
CC BY-NC-ND 2.0

Like my work? Don't forget to support and clap, let me know that you are with me on the road of creation. Keep this enthusiasm together!

陳茻異端思想研究者。無牌教育者。創作歌手。與點堂堂主。 工作相關寄到信箱:[email protected]
  • Author
  • More

關於文科學生的艱難

飛花令

寫於〈記承天寺夜遊〉被刪除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