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一个「欲说还休」的年份
一年的最后,当我想要提笔写下年度总结的时候,好像就预设了,这一年我应该有什么变化值得说一说。
然而我却迟迟不能下笔。并不是说这一年我终究没有完成什么事,也不是说这一年我还和从前一样,只是,在新年即将来临的这一刻,似乎感受到了一些层峦叠嶂的「欲语还休」。
这一年下来有很多这样的时刻,从丰县到唐山,从一月的西安到四月的上海,从贵阳大巴车到乌鲁木齐火灾,从刷屏朋友圈的404到席卷全国的一张张白纸,这些时间在很多时候成为我今年强烈的愤怒与悲伤,甚至超过了我对个人生活的感知,而这一些事情也大多如鲠在喉,无法言说。我有太多的想说,却又有太多的不能说。
过去我一直相信语言就是我与世界连接的方式,世界向我诉说的方式是情绪,而我向世界反馈的方式则是表达。今年我仿佛不再能够熟练运用这个工具,因为有很多个瞬间我的情绪已经超过了我原本可承担的强度,那么我惯用的工具自然也失效了。
这就是我今年很集中的一种感受——失语。
起初自然是因为有太多的东西即使我写了也发不出来,丰县小花梅的相关文章是我开设公众号以来第一次经受人工审核,而相关的文章在豆瓣更是发都发不出去,等到了十月份、十一月份,各种声讨的声音更是需要用层层叠叠的语言符号才能躲避审查。而当如实地言说已经是难关的时候,提炼、表达和修饰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久而久之,我觉得我一直以来挚爱的中文都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神秘与魅力。
我在想,一种语言对于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又应该意味着什么?它所编织而成的东西承载的到底应该是谁的意志?是说话人本身,还是「被」说的那些人?
白纸登上街头的那几天,我反复播放小时候听过的那些歌曲:《明天会更好》《东方之珠》《春天的故事》《难忘今宵》《七子之歌》《同一首歌》……
「让海风吹拂了五千年/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为明天献出虔诚的祈祷」
「在阳光灿烂欢乐的日子里/我们手拉手啊/想说的太多」
这些诉说着宏大话语的歌曲在我的童年里反复播放,共同组成了上一个世纪的文化记忆,是一个集体的「记忆中的童年」。那时候我们曾经相信歌曲里讲述的日子会如期到来,我们曾相信歌词里说的「明天会更好」是真的。
这些语言踏实、朴素,但又真挚诚恳,所以容易打动人。在信息仍未爆炸、人心依旧简单的年代,简单的用词就可以化为我们对未来的向往。
当时过境迁,我发现它们定下的不只是我对于国家与社会的期待,还有一些更为幽微的审美偏好。
比如我对叙事手法的喜好:我曾经以为所有好的叙事都应该像这些语言一样平实而富有生命力,以清楚而简洁的形式讲故事,因为打动人的永远是善美而真诚的灵魂。
然而这一年,我发现我错了。
平实的语言只有在真诚的表达仍被允许时才有意义,因为那样的文字最能阐发出中国古典美学中「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但是我现在已经开始希望,在语言与艺术中看见更多的辽阔的想象力,因为那能够表达一些比真善美更重要的东西——自由。
是的,这一年里我开始认为自由比真善美更加重要。没有了自由,真理就不能够在思想的激荡中产生,善意就不再是人根据主观意志而做出的行动,美也就失去了生命力,成了一种既定的规则。
而如果没有了自由,没有了多样性,真善美就成了定论。这样的真善美没有生命力,也自然无法折射到语言之中。
老子很早就看透了这一点,他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天下如果都知道何为美、何为善,自然也就有了丑的标准和恶的标准。或者说,如果善美都只有一种标准,不符合标准的就会成为丑恶。
丑恶泛滥的世界里,善美也会变得面目可憎。在这样的世界里, 无法进行关于真理的讨论,无法想象那些未知的可能性,只能够根据目前的标准生硬地把其他不符合规范的都排挤出去,也就因此丧失了生命力。
你看,这些年出品的小说、电影、音乐,无论是主旋律还是非主旋律,也无论故事如何动人、旋律如何悠扬,总是少了一点「可能性」,少了一点让人大呼「还能这么玩」的爽快。
可是曾几何时,我们曾经拥有的可是「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啊!
真正的语言,是一个广阔的空间,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能够容纳平实朴素的,也能拥有诡谲甚至晦涩的,它应该具有一种超越当下的生命力,和刺穿空间的想象力,这种能力轻轻巧巧,不落于理论的窠臼,让人觉得似乎只是虚晃一枪,又结结实实被击中。
而这样的语言,只有当我们不再祈求一种写实主义的表现方式时才可能出现。当我们追求想象力与可能性的时候,语言才能够真正腾空,虚构和创造才可能发生。当我们拥有想象力的时候,我们才能够去探索文字的多义,拥抱世界的参差。
我们会允纳好的文字与坏的文字,我们会在沉浮中提炼出自己的判断,我们会明白语言究竟是巧言令色,还是诗以言志。
我们会看见语言真正的力量:它是自由的,而不是完美的。
为什么2022年的总结里我最后写下来的,不是对年度大事的综述,也不是对个人成长的梳理呢?
因为这一年我常常感受到的就是一种与中文的疏离和不可分割。
这一年里我没有回国,一直生活在与东八区有时差的地方。
每一次当我看到国内的新闻时,我总是揪心,却又有一种隔岸观火的愧疚。我无法抛弃自己对那片大陆的在乎,因为那里记载着我的母语,我从童稚开始积累的所有文化记忆,它们长在我的血脉里。然而我又一再觉得自己与那片土地日渐玻璃,不只是一种地理空间上的区隔,更是一种心理层面上的陌生。
我总是不断去想,我童年时掌握的中文是否仍然适用于现在?我所阅读的、写作的工具,是否还承载着所谓的「初心」?
这些问题在这一年里被无限放大,是身处海外的身份焦虑,也是普通人在动荡时代里必须要做的「寻根」。
而就在我写这份年终总结的时候,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最新文件已经把“新冠肺炎”更名为“新冠病毒感染”。一个词的转换,似乎就为三年的历史画上了一个句号。然而经历了这三年的乱象,我想我很难再去接受历史可以被这样写就。
因为如果只有一种书写历史的语言可以被承认,那么这份历史也定然不是真的。
如果说辞翻个面,就想颠倒龙凤。那么我们更该警惕的,是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内容。
如果语言只能说明一种变化,那一定说明其他的变化仍在不可说的黑暗之中。
所以我猜想,当这三年的大山就这样被轻易移开的时候,应该是因为有一座更重的山即将放到我们的肩膀上吧。
请原谅我在2022年的最后仍然说出了这样不失悲伤的话,但不去为未来增设希望大约已经是我对这一年最好的回答。
2022年的年末,希望新的一年里我们都能好好说话,能说想说的话,也能说该说的话。
愿我们都是一张仍可绘画的白纸,愿我们在黑暗中仍能相认,愿我们在光明里最终相见。
我亲爱的朋友,祝你2023年的幸福比2022年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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