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不难 03 不晓得大上海就要变天了吗?
在渔光里十九号公寓的门前,洪大业和同伴们停下了脚步。
石库门依旧大门紧闭,窗帘紧拉,却掩不住屋内的喧闹声。不错,那伙流氓还在里头。
经过方才一路奔波,发热的头脑已渐渐降温,洪大业恢复了正常的判断力。
这里虽是己方的主场,但对手人数并不比己方少,最要命的是还带了手枪。
当然,洪大业也有枪,一支日本产的鸡腿盒子,是社会局发给他这个护厂队长的佩枪,如今正别在他腰间。但实际上,这枪并不好使,老是卡壳,也许出厂时就是次品,说穿了只能吓吓野人头。
洪大业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早知如此,真不如等大队人马集合之后再出发,这样既保险,也丢不了多少面子。
进退维谷间,窗帘后的争执声又高了几个分贝,竟还传出了黄莺般的凄啼声:
“咿呀~~”
“啊,是小姐!”莲娣骇得面色如土。
妈的,欺人太甚!再不上还是男人吗!?
洪大业再度热血上头,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砰砰砰!!”他照着紧闭的房门一阵猛捶。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他妈的!开门!!”他大喝道,“再不开就砸门了!”
“娘的,你是什么东西?”门后人发声道。
“工人纠察队!”
屋内立刻没了声音,然后是一阵窃语。
片刻,从门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开锁声,接着,门慢慢打开了一条缝。
洪大业一把推开门,率众冲了进去。
公寓客厅乌烟瘴气,香烟、香水和人的汗臭味混作一团。只见主人马池和父女被迫靠墙而立。几张椅子全被不速之客占据,香烟吃食摆满了桌子,瓜子花生壳撒了一地。这伙歹徒看起来年纪和块头都不算大,都是中等身材的小青年,一共是五个人。其中四人寻常工人装打扮。为首的家伙在正北的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身披一件无肩章军大衣,歪戴一顶无徽的绿军帽,蓄八字胡,生得贼眉鼠眼,不知为何,竟让洪大业感到了几分面善。
一见洪大业真容,对手也是一惊,两撮鼠须一跳,一双三白眼瞪成了四白眼。
“你们是哪一路的?”洪大业趁势发难道,“不晓得马科长是我们大中华工纠队的好朋友么?敢到他家里来闹事!”
“嗯哼,你们大中华厂有啥了不起?”八字胡迅速恢复镇静,亮出了公鸭嗓,“实话告诉你,阿拉也是工纠队!是上头直接领导的!”
“上头?哪个上头?社会局还是区党部?”洪大业很是奇怪,但凡工人纠察队,都是各厂工会自行建立的,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支直属上级部门的工纠队。
“啥屌毛局屌党部,这都是老黄历了!”八字胡嗤笑道,“哼哼!你们好歹也算是在工界混的。我且问你,你拜的是哪个老头子?”
怎么又扯到了老头子?莫非这帮家伙是白相人出身?难不成,现在上海滩白相界流行起光天化日上门打劫了?
“各位搞搞清爽,这位是洪大业洪阿哥,”黄仲桂上前代答道,“大中华机器厂工会主席兼护厂队队长,曹沙渡区工会主席候选人,里仁坊贵生爷叔的关门弟子!”
“哦哟,原来是刚刚抬老三的贵生爷叔啊!”八字胡又是一笑,“老实告诉你们,阿拉兄弟拜的是南市头号大亨——顾老头子!按辈份,算是你们贵生爷叔的大师兄。”
拜老头子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自家老头子的名气和势力还比别人家老头子差一截。洪大业顿觉英雄气短。
“原来是顾老头子,格末兄弟就不大明白了,”黄仲桂小眼睛一转,继续道,“伊老人家这十几年一直在南市白相得好好的,哪能突然有兴趣派伊的高徒到我们沪西来白相了?也不提早招呼曹沙渡兄弟一声,好让我们尽尽东道。”
“哼哼,这就怪你们不够懂经了,”八字胡神秘一笑,“你们只晓得阿拉老头子在南市白相得好,却不晓得伊老人家老早就白相到了北面。老实告诉你们,阿拉兄弟这趟过来是奉了北面的命令,办的是公差!”
顾老头子,还有“北面”?洪大业不禁想起了最近的一则江湖传言:听说顾老头子已经被共产党策反了,伊同意跟江北的解放军合作,等后者一打过长江,就让手下上万号徒弟帮助大军和平接收大上海……妈的,照这么看,今天该不会是大水冲到龙王庙了吧?
他不禁看向了黄仲桂。
好兄弟同样是满面狐疑。
“哼哼!”八字胡一把掀开军大衣,暴露了腰间的家什——一把大得有点夸张的驳壳枪,枪柄上还系了一条血血红的长缨。
“你们晓不晓得,大上海就要变天了!马老头——”他对在墙边罚站了大半天的家主人道,“你给伊拉几个讲讲,阿拉兄弟到底是啥来头——”
马科长今天一如既往地装穷,穿着那套半旧的西装,戴着那只老爷货西铁城腕表,外加一头缺乏油水的灰发,确实找不出太多家主人的威严。
“唉……”对着一屋子不可不畏的后生,小老头子叹出了一口长气,“……这几位朋友第一趟寻上门是在一个礼拜前头。伊拉跟我讲,伊拉是渡江过来的,奉大军的命令来打前站,要我捐军饷给伊拉,否则就在我屋里厢安营扎寨。我想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给了伊拉一千块。没想到今朝伊拉又来了,跟我讲上趟军饷的事体我做的交关好,伊拉司令特地关照伊拉,要好好照顾我一家门。伊拉讲,现在局势乱,外头全是土匪强盗,钞票金条放在屋里厢不安全。伊拉八路先遣军司令部成立了一个人民保安队,专门保护人民的财产安全。伊拉要我把钞票金条统统交出来,暂时寄在伊拉的安全金库里厢,等太平了再还给我。唉,大业、阿桂,你们讲讲看,这事体……”
“哼!这不就是明抢嘛!”马小姐丽珠杏眼一瞪,忍不住开了金口,“我跟他们讲,你们还不如爽气点,一枪一个,把我和爸爸打杀,直接帮我家搬个场,也好省点功夫。可他们偏偏搅七念三,还要在我家吃什么早茶,简直不可理喻,一群猪头三!”
不知为何,挨骂的八字胡一伙竟一点也不生气,反倒是人人面露微笑,活像吃了一帖补药。
不止是对手,洪大业也想发笑,但绝不是因为马丽珠那句“猪头三”,而是之前她爸爸所说的那个“八路先遣军”。
“噗哧”一声,身边的黄仲桂先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后是黄仲桂身边的兰士民,这位工装秀才吃吃笑弯了腰,几乎斯文扫地。
只有乌丙没笑,他侧过脸,斜着眼,给了对手一个最冷的鄙视。
可怜一旁的小莲娣一脸骇异,也许还当半屋子的人发了传染性神经病。
“你……你们乱笑啥?”八字胡终于发觉了异样,一把抽出腰间的驳壳枪,“看不起阿拉八路先遣军么?!”
结果自然是引来了更大一阵哄笑。
“好了,差不多了!”洪大业止住了众人的大笑,他努力变出一脸严肃,向面色开始发白的八字胡道,“瘪三,你们的戏也该演完了。晓不晓得,你们的‘八路先遣军’才是正儿八经的老黄历。要是你们真是从江北过来的,又怎么会连八路军老早就撤销掉了也不晓得?我洪大业虽然不是顾老头子门下,但好歹也上过几天社会局培训班,最起码晓得现在的共军不叫八路,全他妈叫人民解放军!”
八字胡顿时面如死灰,驳壳枪僵在了半空中。
“妈的!老实讲——你小子到底是哪一路?!”洪大业怒道。
“我、我……”轮到八字胡张口结舌了。
“阿呀!”黄仲桂突然一声惊呼,随即他压低嗓门,附耳过来道,“老洪你记不记得,飞豹啤酒厂工会主席,那个姚得胜,伊身边老早阿是有个跟班?名字我都记得,叫狗宝。你仔细看,阿就是眼门前这瘪三?娘个皮,难怪眼熟得来……”
不错,洪大业也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号角色,一式一样的贼眉鼠眼,只是当初并没留八字胡,也没有军装和驳壳枪。这么一看,就连这支驳壳枪也越发眼熟了起来。没记错的话,姚得胜不也有一支同型号么?
“哦,原来是啤酒厂的狗宝啊!”洪大业笑道,“妈的,你们厂姚主席什么时候带你们投共军了?连伊的宝贝驳壳枪也被你带出来了,姚主席倒真器重你小子!”
眼看西洋镜彻底戳穿,狗宝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最后成了猪肝色。
“不……不好意思,”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抖抖豁豁收起了驳壳枪,“最近那个……世道太乱,生活不好做,兄弟们也是没办法……混口饭吃,让各位看笑话了……”
见老大服软,四个小跟班慌忙离开了太师椅,畏畏缩缩挤作一团。
洪大业不屑答话,只是矫首昂视。
“领教了,领教了……”狗宝一面作着揖,一面带着手下向大门口挪去,“……辰光不早了,要不然,那个……阿拉兄弟就先再会了,改日再来请教……”
“嗯?!”洪大业虎眼一瞪。
“不不……”对方慌忙改口道,“不请教也不要紧,不要紧的……阿哥你看……”
尽管占尽上风,洪大业也没忘记对方还有一支真家什。他明白穷寇勿追的道理。
“滚——”他终于吐出了那个字。
狗宝一伙如蒙大赦,一溜烟滚出了公寓。
莲娣第一时间拉开了窗帘,屋子终于恢复了光明。
“大业、阿桂,幸好你们兄弟来得早,”屋子的男主人总算挤出了笑容,“来来来,快点坐——”
洪大业没有推辞,一屁股坐上了正北的贵客专座。马科长陪坐在一旁的主座上。黄仲桂坐次席第一把椅子。主宾数人纷纷坐定。莲娣忙着收拾桌子,重新烧水上茶。
“马科长,照理讲你是老前辈了。对你家里的事,我们做晚辈的本不该说三道四,”洪大业抖起了贵宾的威风,“可今天这事情也太不像话了!你没看出来么?这帮坏胚子全是吃软怕硬的盎三货。你让了他们一趟,接下来肯定会有第二趟、第三趟,这么搞下去还了得?”
“唉……”马科长无话可说,又是一声长叹。
倒是一旁的马丽珠微微点了点头,还眨了眨她那双睫毛修长、乌黑圆润的大眼睛。早先光线不良,气氛太过紧张,洪大业这才看清:今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发型是新烫的美国飞机式,高高的发髻微微前冲,弹性十足。瓜子形的脸颊是一如既往的桃花色,正好搭配她那身粉红天鹅绒旗袍。旗袍是高领开衩式,一看就是出自高工裁缝之手,该收的收,该放的放,完美地衬出了人物婀娜的曲线。
“谁敢保证刚才那帮瘪三不是冲她来的?”洪大业不由心道,“妈的,这帮劫完了财还想劫色的下作胚子,真该杀千刀!”
“唉,大业,讲句老实话,”马科长插话道,“这帮小家伙,我又何尝不晓得伊拉是一帮抖乱?也就是看伊拉丢了生活,样子可怜巴巴的,我一时不忍心,才勉强帮了伊拉一把。大业你是晓得的,大家都是苦出身……”
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熟?洪大业感到一阵刺耳。
“老马,看你这话讲的,”他不悦道,“苦出生又怎么样?年轻人出生再苦再穷,也不能丢了志气!要是连最起码的志气道德都没了,这还能算是个人吗?再说了,这几个瘪三也算是工会的人,有什么难处完全可以找工会找组织。实在不行,来找我洪大业也没问题,我们的互助储蓄难道是假的吗?哼!弄到今天这种田地,我看这责任一大半是他们自己的,是他们自己不争气,不长进,贪图享受,自己当了贼不算,还丢我们工会面子。这叫自甘堕落,害群之马!老马,不是我充老茄,你当年不也是从普通工人做起的么?做到今天的位子上,凭的不也是勤奋踏实这四个字么?像狗宝这种坏胚子,依我看,天生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是是……”马科长连连点头道,“还是大业你有水平,全讲到了点子上。”
用余光窥见马丽珠这回不但点了头,还微微莞尔,露出了右腮的小酒窝,洪大业禁不住兴致大涨,大展起心中宏图来:
“不过,这坏胚子有一句话倒没讲错——曹沙渡是该变天了!都1949年了,大上海、全中国的新时代就要来了!老马你看好了,等我选上区工会主席,用不了一年,一定把我们曹沙渡变成了工人阶级的天下!区工会太小家子气了,我们要把它变成总工会。只要是在曹沙渡做工的,上班的,不分男女老少,不管是工人还是文职,统统要加入我们总工会。上工休假、结婚养小孩、生老病死,我们全包,一管到底。互助储蓄很好,应该全面扩大,变成义务储蓄,人人都要参加,储蓄就是交会费。谁不加入总工会,谁不交会费,我们就不准他上班,不准工厂公司用这种人!简单来讲,就是一句话——厂长管生产,经理管销货,我们总工会管用人,三家平起平坐。资本家要想开工赚钞票,非得跟我们总工会谈判不可,到时候还怕他们不客客气气吗?”
偷眼望去,只见马丽珠看向了她父亲,瞳仁湿润而明亮,流露出心悦诚服的神色,仿佛在说:“爸爸你听,他们的事业多伟大呀!”
洪大业一阵陶醉。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转眼一看,原来是陆胖子率护厂队赶到。数十名队员手持木棍、榔头、三角刮刀,人人同仇敌忾,个个跃跃欲试。也罢,迟到总比不到强,让他们充充仪仗队也好。
然而,洪大业失算了。
率先进屋报到的并不是他的工装裤把兄弟,而是一位西装少年。
“这帮龟孙子人呢?!有种出来!我一个人挑他们全队!!”只见少年英雄今天一身雪白西服套装,配蓝黑条子绸领带,面容肤白胜雪,顶上二八开反包头,脚上意大利进口皮鞋,上下交相辉映。然而这一切的光芒都比不上他手上那支美国大口径左轮手枪,枪管又粗又长,枪身乌黑发亮,宛如暗夜中的一颗启明星。
“原来是小江指导员,”马科长起身相迎道,“就这么点事体,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哈哈,马老伯你太客气了,”小江指导员咧开嘴,露出一口漂白牙,“你是我们大中华厂的元老,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还有——叫我小江就可以了。”
未等马科长作答,小江瞬间转移了对象。
“丽珠妹妹~~”他早已变出一脸谄笑,“一听你出事,我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奔过来了,就怕你伤着。就算没伤着,吓着也是不好的。妹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紧?要不要我打个电话?我家医生随叫随到。”
“谁是你妹妹!”马丽珠粉脸一别,樱唇一撅,丢出一个白眼,只差没第二次骂出“猪头三”来。
小江,本名江志超,大中华机器厂工会指导员,国民党市社会局直属特务,科长级。这家伙有个接受大员老爹,因此两年前国立大学一毕业就谋到了这份好差事。在大中华厂的华员当中,他的职位仅次于厂长和经理,堪称美国大老板的第三号走狗,凭着一口南腔北调的英文很得主子欢心。他还帮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叫什么“必扬德”。省事起见,工友们大多背地里叫他“必扬”或“江必扬”,大名“志超”反倒是千年难得有人问津。
对于这位顶头上司,洪大业可谓深恶痛绝久矣,但没办法,不得不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同他打交道。
眼下,他只能是起身,让座,然后向对方作了个简短的汇报。
“原来已经解决了?刚听到胖子报告,我还当他们有三头六臂。”江必扬悻悻然还枪入套,“也好,大业,你们兄弟辛苦了,做得不错。不过呢,也难保他们不会再找上门来。大业你还要选区主席,我看这段时间还是多把心思放在竞选上。马老伯家的安全由我亲自安排。”
洪大业一时语塞,竟完全想不出异议。
“好了好了,没大事了,大家都回厂吧!”江必扬手一挥,“我还有点公事,等会儿再跟你们汇合。”
未待众工友走出几步,他立马又涎起面孔,凑到了马丽珠身边:
“丽珠妹妹,好妹妹,不要生气呀!你看你看,这是什么——”他变戏法式地亮出了一张电影票。
洪大业窥见,那是一张百乐门大剧院的《霸王妖姬》,好像是一部好莱坞新片。
“上次你不是跟我讲,你喜欢海蒂·拉玛?你看,票子我帮你买来了,第三排!从七点钟开始,排了我一早上的队,连早饭也没顾上吃。看在我没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妹妹,你真忍心无动于衷吗?”
马丽珠俏脸往里一别,尽管仍在努力保持矜贵,一双香肩终究还是轻轻耸了两下——她笑了。
洪大业早已是咬牙切齿。
操他妈!江必扬这不要面孔的众牲王八蛋!等自己当上区工会主席,成立了总工会,头一件事就是把这王八蛋轰下台,撤职查办,扫地出门!叫他一辈子也回不了曹沙渡!不,这还不够!像这种大吃工人膏血,反动透顶的工贼走狗,根本就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只有彻底镇压,枪毙示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等着吧!解放大军早晚要来,狗娘养的,看你还能嚣张几天!
下完最最黑的诅咒,年轻的工运领袖带着最最深的怨毒退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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