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冒险
冒险
文/林伯奇
图/Briscoe Park
全文 共计8776字/预计阅览时间 17-29分钟
我平静地走上斜坡,但我的心却跳得厉害,唯恐他会把我的脚脖子抓住。我走到坡顶时转过身,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冲着田野的那边大叫:“默菲!”
詹姆斯·乔伊斯《一次遭遇》,选自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
我气喘吁吁地走进宿舍卧室的门。推开门来,宿舍的人只差我就齐了。看来大家回来的都比我早。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汗液,他们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或是站在阳台上——坐在床上,把手机埋在枕头里,专心地看着最新的体育新闻和时尚快讯,生怕那站在门口的宿管就要冲进来,训斥一通然后把手机拿走——谁都不愿意自己的宝贝手机在教务处的抽屉里躺到学期末。我望着他们,用袖子擦了擦身上的汗,为我的姗姗来迟感到有些尴尬。我没想到他们会回来的这么快。“阿铭呢?”我问阿龙。
“他在洗澡。”阿龙指了指厕所的毛玻璃门,“你回来的太晚了,奇哥。”
“我觉得不急。”
“你觉得不急。”阿尧坐在床上说,“你不也要洗澡么?”
“是啊,我也要洗澡。”我说,“这也没什么好急的吧。”
“半小时后就要发车了,到时候可不等你。”阿尧说,“半小时有的是你忙的了。你洗了澡还要吃饭……”
“吃饭就免了。”我说,“我都多久没有吃学校的晚餐。”
阿尧没有再说下去。“要不我去澡堂洗吧,”阿龙说,收拾完他的沐浴露和毛巾装进水桶里,提桶走出了宿舍的门,“阿奇你就在厕所洗吧。”
我看着阿龙走出门去;阿乐正对着镜子梳头。我收拾了下自己的洗浴用品,走到厕所前,敲了敲毛玻璃门:“阿铭!”
“怎么啦!”阿铭的声音回荡在水汽蒸腾的厕所里。
“你还要多久!”我说。
“快了,就冲个水!”阿铭说。
于是我站在阳台上,扶在栏杆上,看着楼下的事物。晚霞的红光映衬在学校旁边的公寓楼的窗户上,而夕阳则挂在深蓝色的天空里,夕阳的橘黄色太阳光也从公寓楼的窗户反射射在我的眼球视网膜上。几个老师从学校的小门走了出去;又有几个女生提着水桶去洗衣房,从宿舍里走出来。围墙的外面,徘徊着许多孩子的家长,他们正在围墙另一面的各种艺术培训机构门口接自己的孩子下课。遥远的华润万家超市的黄色招牌和超市里的黄色灯光闪烁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孩子们在小区的道路上骑着三轮车。一辆SUV汽车在小区门口踩了刹车,顿时红色的后尾灯亮起。风吹动了对面小区里的景观植物的叶子——大概是棕榈树还有一些灌木。外面的世界——这就是外面的世界,是围墙外面的世界。那个世界每天如此,但似乎每天都这样充满了生机,摆在我们这些挤在莲蓬头悬挂在蹲坑上方的卫生间的学生眼前。看着这个世界,我们似乎能听见每一个人心脏跳动的声音——它就像一个剧场,生动地演绎着这个世界的日常。
“我洗完了。”突然,阿铭打开了毛玻璃门,光着上半身走了出来。“奇哥你快点洗吧。”我点了点头,走进去。浴室里还弥漫着阿铭用过的多芬牌沐浴露的味道,那味道和浴室的水蒸气融为一体,让人心情愉快。
我打开了莲蓬头,让水浇在我的身上。今晚,我们要逃跑,远离这建在边缘之境的要塞,走出它的大门——在一个非常规时间段里。我们并不是要逃学;只是我们获得了一次可以在工作日离开学校的机会。今天上课的时候,语文老师告诉我们,市里将举办一个朗诵大会,在市区的另一所学校附近举行;而每个文科班有三个申请名额。我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间举起了我的右手;阿铭和阿龙看到我举手后,也跟着举了起来。我们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同一件事:在一个非常规时间段,一个工作日的晚上,我们可以离开这座学校;当其他的同学都坐在闷热的教室里,一声不吭地学习否则就会被巡逻的宿管训斥的时候,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到另一个地方,和这里绝然不同,在凉快的空调房里听别人的朗诵。是的,这是一次机会——所以我说我们要逃出这里。我们即将从我们日日夜夜所在的学校逃跑。在这个晚上,有那么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将不属于这里——还可以不用写作业!想想,当其他的高中生都在为了高考,为了成功而逼迫自己,告诫自己去努力拼搏,逼自己去做并爱上这本来不喜欢的事情,要写作业,还要刷题,我们的愿望简直纯洁的像小学生(我仍然记得小学时早早的就把当日的作业写完然后跟同学去疯玩的时光)。我们只想一件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我们厌倦了。
我洗完了澡,从浴室里走出来,看见阿铭和阿龙还在等着我。我用毛巾擦干自己头上的水,说:“你们还没有走?”
“等你下吧。你不是还没吃饭不。”阿铭说。
“我不吃了。我随便买点东西吃就好——说不定我们还能在外面下个馆子呢。”我说。
我把衣服穿好,我们一行人就出发了。我们走到了宿舍的门口,宿管用略带赞许的眼光看着我们,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们也向他致意。他绝对想不到我们今天晚上要去干什么的。我们此时此刻就好像出征的英雄一样,离开我们的城市。
“你们先去校门口吧,我去买点东西。”我对阿铭他们说道,然后我跑向学校的小卖部。我从货架上拿下面包,饼干和阿华田,拿去结账,随后又朝着校门口跑出去。
我奔跑在空旷的学校操场上;那个傍晚的天空比以往更加漂亮。天空呈现出了海一般的蓝色,悬挂在我们的头顶,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被触摸到,但若伸出手来,似乎就能伸到宇宙空间中最深邃的位置;云被风吹成了卷云的形状,像被撕扯裂开的棉絮一样铺在天空上,显得乱而有形,已经沉入山的另一边的斜阳的光照在这些云上,白色的水蒸气被光线照成橙色,像是北极的极光。我兴奋地奔跑在操场上,奔跑在天空下被晚霞照耀着的大地上。比操场上正在慢跑的其他同学速度都要快;他们怎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
我跑到了学校门口。阿铭看了看手表,说:“刚好,你还有五分钟。”阿铭和阿龙早在那里站着等我了;站在那里的还有当晚准备去看朗诵比赛的其他学生,以及教务处主任和几名语文老师。教务处主任是一名中年妇女;她是我们宿舍里的常见话题,不过我们讨论的不是她。我们讨论的是她女儿——在校内享受的各种特权,以及各种各样的交易和她的奇怪手势。我们见到她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她待人挺凶,见到我们的第一段话就是那些繁琐、模糊而漫长的官僚程序,还有学生找她办事时她的奇怪手势。如今得知她也要来,这让阿铭和阿龙感到有些不快,他们原本指望这个旅途能更放松一点的;有这个中年女人在,那想必这个过程必定伴随着她那尖锐的嗓音。她油腻的脸就让人感到厌烦。我们厌烦她一边趾高气昂地教育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好像我们是听话的小孩一样,一边又在背地里做些什么。
一个胖子站在我的旁边——我认识他。他是辩论队的一员,同时也是一个校内感情类微信公众号的知名运营者,是文科重点班的人。“你也要去看朗诵比赛啊?”他对我说,语气里略带一点不屑。
“是啊。”我也不屑地说,回敬他,“不去白不去。”我不喜欢这胖子,因为他着实是我见过的最snobbery的人之一。除非你是让他认为对他有价值的人之一,否则当你在走廊上遇见他给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会当没看见你,好像你是空气一般。这令人感到恶心。
我们聊起天来。我们聊起了辩论队的事情和他的公众号,聊到英语上,又开始争起了英语水平的高低问题。“我英语听说成绩13分。”我说。
“是吗,我14.”胖子说,这句话的话尾带着女生特有的嗲音和拖长。
“哦,随你吧。”我说,随后我结束了这段谈话。他的舌头几乎都是用优越感做成的——我恶心的想吐。他也没有继续和我的对话,去跟阿铭以及几个女生话家常去了。
司机上车;学校的大巴车朝我们开了过来,车门打开,我们逐个上车。阿铭和阿龙坐在一起,而我独自坐在他们身后的靠窗位置。大巴车开出了学校大门;我怀着和胖子一样的优越感心情坐在大巴车上看着窗下那些矮小的小轿车。大巴沿着城市快速道向市中心的方向开去。
很快,阿铭和阿龙他们就不再跟我说话了;他们偷偷拿出了手机和耳机,在一起听歌。我坐在他们的后排,也拿出了自己的索尼MP3,放起了一首日本民谣:《请给我翅膀》。大巴走的路是我不曾走过的,我怀着好奇的心情从窗外看着一切,包括那些电线铁塔和郊区的花园公寓楼。
大巴开进了城市郊区的一个镇子,这附近都是公寓和城中村,还有挂着“黄焖鸡米饭”“柳州螺蛳粉”的大小餐厅。小吃摊子的锅炉上冒出油烟和蒸汽,我馋涎欲垂地看着烤炉表面上的烤面筋、肉串和香肠,还有盛在透明塑料碗里的炒面炒粉。我们欣慰地观赏着我们面前的商业景观。商业区的存在让我们这些生活在隔离世界里的人类感到安心——我们不是孤独的,至少现在这一刻不是孤独的。外界仍然一如既往,而我们依然能感受到我们与这个一如既往的世界的联系。我的脑海里响起了丘吉尔的演讲:“但我们决不投降,决不屈服,我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将在法国战斗,我们将在海洋上战斗,我们将充满信心在空中战斗!我们将不惜任何代价保卫本土,我们将在海滩上战斗!在敌人登陆地点作战!在田野和街头作战!在山区作战!我们任何时候都不会投降。”
大巴开出了商业区,沿着区里的一条主干道继续开下去,开上了高速。高速的两旁的土地上无数家工厂从那里拔地而起,窗口亮着水银灯的白色灯光,我们仿佛能看见无数劳动者正在那些车间流水线里辛苦地工作——这是人们劳动的场景,而不管流水线有多么机械,令人麻木,劳动这件事本身永远是人的生命的体现。我们听见了人类活动的声音。大巴在高速上向市中心区开去,高速两旁的山谷上用水泥铺砌了泥土的支架。那些高高矗立的电线杆和铁塔与背景里的晚霞融为一体,整个世界呈现出别样的工业景象——这个日暮看起来是多么柔和,又是那么残酷。我们感知到了这个世界,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温柔与残酷并存。阿铭和阿龙偷偷拿出了他们藏在包里的手机,听着音乐,拍下几张晚霞的照片;我则在想要是手边有一台照相机该有多好,能拍下眼前的这副自然与人造世界结合的景色!
大巴车开进了一个隧道里。隧道里堆满了汽车和它们排放出的尾气;堵车了。汽车停下来的一瞬间,我们就几乎能闻到一股弥漫在车厢空气里的皮革味。我们的心底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毕竟谁都不喜欢堵车。但客观层面上,堵车延长了我们在外逗留的时间。这种时候,那些悬挂在隧道墙壁上的黄色白炽灯光和汽车后尾的红色车灯攀爬在大巴车顶上的光斑,都能给我们带来一丝感动。
大巴车终于驶出了隧道;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那些有着玻璃外墙的高楼大厦和城市中心商务区。我如同《EVA》里初次来到第三新东京市的碇真嗣一样,欣慰地看着这些楼群。夜幕下的城市楼群也融入了背景的深蓝色当中,玻璃背后发出的黄色灯光一闪一闪地与周围的冷色调环境形成对比;低矮的公寓楼站在这些高楼大厦的下方,在城市的中央窃窃低语着。万家灯火的景色。那些写字楼的灯光里仍然有人在工作,而公寓楼的灯光下,一家人正在团聚,有人回到家里,他们正在一起吃他们的晚餐,生活在欢声笑语之中。而我们这些人,只能在遥远的高速路上的大巴观望着这一切,犹如游客一样——因为这一切与我们无关。我们眼前的这一切并不属于我们。看着街头的那些LED白色路灯,我们的心情感到欣慰——但它们不属于我们。我们只不过是路过这里,路过这一片温和的景色罢了。对作为路人的我们来说,这在我们的时间里不过是沧海一粟;我们不可能成为那些写字楼里工作的职员,也不可能成为那些公寓楼里的家庭的一份子。诚然,他们或许也有他们每日的忧愁——但对我们这样的逃亡者,我们这些在体制化的一切里被喂饱的动物,我们已经非常羡慕他们了。
车子开下高速,行驶在市区的大马路上。我们从大巴车上走下来,环顾着周围的一切。我们面前的是另一所高中,当然,我们即将进入的大礼堂就在这所高中的旁边。大礼堂的建筑风格颇有上世纪的工人文化宫的感觉,还有点像上海世博会的中国馆的外观,里面的黄色大吊灯开着。初秋的凉风刮在我们站着的街道上,吹动了头顶上那些厚重的云层,一圈月华形成在月亮的周围;这风激活了我们的精神,吹拂在我们的面部上,让我们一天24小时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主任依然在叫嚷着,给我们每个人分发着观看的门票。别的学校的学生也陆陆续续地到达了。我们走进礼堂,接受安检——以前我们都觉得乘地铁要安检是一件麻烦事,但现在看来,看着这些机械转动,有人用仪器扫描我们的身体,连这都成了一件趣事。
我们在礼堂里搜索着自动售货机——有一台,可惜已经坏了。我们冲进礼堂会场里面,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我们靠在海绵垫起来的座椅上,吹着空调,等待着演出的开始。
我们一直坐在那里等了半个小时。朗诵大会延迟开始,这可能是因为其他的学校学生还没有到;因为路上塞车。我们坐在那里的座位上聊起天来,半躺在座椅上休息,而我凝视着不远处的舞台。舞台的LED屏幕已经打开,黄色的灯光照在实木地板上,一场盛会即将开始。其他学校的学生也开始陆陆续续进场,他们穿着和我们一样的制服,但是带着和我们不同的脸庞——那可能是一种气质的不同,他们看起来让我们感到非常陌生。他们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们之间没有进行对话——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有金星到火星那般遥远。他们是和我们截然不同的人;我们尽管不知道他们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或许和我们差不多,但即使是差不多,不多仍然是一个量。他们似乎喜欢和别人保持距离,以至于显得彬彬有礼,不像我们这些从郊外来的野蛮人。
晚会终于开始了。主持人走上舞台,开始做自我介绍,他是我市一个广播电台的主持人,虽然我们都没听过他的节目。主持人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了今天晚上的晚会会到场的嘉宾,以及今晚演出的节目。我们用略带嘲讽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不是个电台主持人而是个小丑一样;大概是因为我们实在不喜欢广播腔,又或者是我们并不喜欢把一个随随便便的事情讲的多么正式,多么冠冕堂皇,这个晚会就是一件这样的事情。我们才不关心什么朗诵哩。
晚会首先上场的是一些小学生,他们开始在舞台上唱歌跳舞。我们没有抱更大希望地看着他们。我们已经是步入青春期的大孩子了,只是因为这是今晚节目的一部分我们才会看,否则要我们专门看我们觉得这简直是在侮辱我们的智商。紧接着,是一些成年人走上舞台。我们暂时还没看见这个舞台上有中学生出现。
“他忘词了。”阿铭指着晚会主持人说。晚会主持人在陈述一首诗歌的由来和一些事物;突然他的陈述结束了,一转话题,开始向观众们提问,询问观众们你们知不知道什么东西。“很明显,他忘词了,只是他有些技巧。他们电台主持人面对这种情况都有自己的一套的应对技巧,他们有自己的方法避免尴尬。”我们听了阿铭的话,都纷纷点头,我笑了笑,感叹自己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我们坐到那边去。”阿龙对我说,指了指我们认识的一个隔壁班的熟人的方向,我点了点头,然后他们便挪了位置。这个位置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有足足,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躺在海绵座椅上,像一个糖尿病患者一样看着舞台上的节目。这两个小时之间似乎也没有人和我说话。周围没有其他更多的人,这个昏暗的剧场里的整整一排座位里只有我一个人。
不知为何,我感到越来越焦躁。我感到疲倦和昏昏欲睡,周围那潮湿,充满霉味的气味与冷空气一结合,我仿佛置身于一座坟墓。我全身的肌肉都感到酸痛,肉体内部的腺体不断分泌着激素和体液,这一切都在提醒着我:我需要休息了。我坐在座椅上,感到无比倦躁,一种黏糊糊的质感铺满我的全身,我的四肢被迫蜷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于是我也站起身来;自己一站起身,肌肉便舒展开来,血液开始顺畅地流动;又是一种舒爽的感觉从我的神经中枢向全身扩散开来——犹如周日的早晨睡到自然醒的感觉。我朝阿铭他们的方向走去,笑嘻嘻地对他们说:“我也坐过来了。”
阿铭他们应了我一声,随后又接着跟他们身旁的人交谈。他们在聊最新的体育赛事,艺考和学校里的八卦绯闻。我依然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疲劳感再一次上身。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这个晚会简直糟糕透顶。我听不出来这是诗歌朗诵或是散文朗诵;我没在这里听到一点波德莱尔、兰波、保罗·瓦雷里或者是北岛的声音,他们念出来的东西只让我觉得像从工厂流水线的机器上批量生产出来的塑胶制品,而他们那故作的播音腔,那缺乏表现力的违和声音更是我的催眠曲。这里实在是太没劲了——和任何地方一样,我这么想。
在那个昏暗的礼堂里,我接着度过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在半睡半醒之中度过了这些光阴,模模糊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记得他们还朗诵几首诗和散文,又有一些校园歌舞团上场表演了几首。那些中学生们表演的歌舞,某种程度上还是有那么点看头(这大概就是所谓同龄人的共鸣);但是整个剧场的灯光布置又让这些节目显得俗不可耐。当初一进来时的新鲜感已经不复存在,整个剧场的高大与辉煌感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这礼堂里昏暗的光线,那些和卡拉OK厅里的墙壁一样的彩色灯光——以及一个无聊的我,坐在台下的我,一个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的我。
阿铭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察觉到晚会已经结束了。随后我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我们一行人拎起背包,在人群的推搡下朝礼堂外走去。
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我们呼吸着一如既往的新鲜空气——和我们来时一模一样的新鲜空气。很多其他学校的学生也正在走出校门,这是我们和他们擦肩而过的唯一机会;但谁没有对谁展开对话,或许我们的人生轨迹仅仅交叉于这一次小小的晚会,从此不再重合——也许以后还有可能,但我们都不会再记得我们曾经一同参与过这个晚会。那个主任依然站在大街上叫嚷着,催促着我们往哪个方向走。我突然感觉到内心里开始踊跃起一团火焰,于是大声地说了些什么:“如果……,就好了。”
“冷静点,阿奇,”阿龙对我说,“咱们现在都在校外,旁边都有别的学校的学生呢。咱们代表的是学校的形象,好吧。”于是我便不再说话。
我们站在公路一旁的人行道上,等待着来接送我们的大巴车。我们站在那些洁白的LED路灯下,看着我们的影子,与周围的环境的对比度是多么强。凉风吹拂在这个大道上,而我们眺望着远方的大楼,眺望着这个城市的天际线。一架飞机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去。我们开始讨论这架飞机是从哪里飞到哪里的;那些高楼楼顶上闪烁的红色灯光又是什么灯;飞机有没有可能撞在这些大楼上。我开始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跟他们谈论起我们能不能从这里直接叫个的士然后从这里直接把我们全带回家,到时候路费分摊,讨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就在这时,大巴车开来了,于是我们走上大巴车,坐在我们来时的位置上。
我们回去的路线和来时的路线相同;我们看到的风景也与来时没有多少区别;只是现在天完全黑了,星星闪耀在夜空中,一首《星星点灯》突然在我的脑海里响起,那些城市建筑的灯光少了一些,但还是密密麻麻地组成了一副无产阶级劳动的城市夜景;整个夜景呈现出冷色调的质感。就在这时我们想起了很多东西;我们想起了我们的恋人们。她与我似乎有着千山万水之隔;我想起了一些我们的共同回忆,而看着这些夜景只让我更加思念她。我思念那些一去不返的过往回忆,虽然它们作为回忆存在着,但是那些事情已经不再属于我,与现时现地存在着的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再也体会不到那时的情绪;只能拼命地去想,想念那些阳光明媚,呈现出暖色调场景的日子。此时此地,我孤身一人——而我多么盼望着能跟我的恋人说上哪怕一句话来结束这种黑暗之中的尴尬。
大巴车下了高速,开进了郊区的商业区。现在已经过了十点半了,学校已经熄灯,大家都已经睡了。我们在车上开起了玩笑,说希望这堵车能堵的更猛一点,堵到明天早上天亮我们再回去。商业区里的那些店铺已经关了一大半,只剩下那些小吃摊子还开着一盏盏黄色的灯光,售卖着凌晨档的食物,为那些深夜才下班的顾客服务。至于有形的店铺;我们所见到的,只有那些亮着白色灯光的酒店旅馆招牌。
大巴车一拐弯开进了一条小路,随后又开上了城市快速道。路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辆小车和一些夜间行驶的大货车;LED路灯照亮这条路,而这条路外,就是无穷无尽的山野,是一望无际的暗夜之中的遥远的共和国平原和丘陵,一切显得无比寂静。
我们,终于在十一点的时候回到了学校。我有些闷闷不乐地看着眼前的这些房子,随后下了车。
呈现在我面前的,是那一栋栋丑陋的白色现代主义大方块建筑;被笼罩在黑夜之中,模模糊糊地摆在我们面前,显现出幽暗阴森的景象。
连高三学生晚自习下课时的喧闹声都没有了;也没有学校小卖部的卡车运货的声音。这里一片寂静,这里一无所有。
随后我们发疯般地狂奔在校园里,有些同学还发出怪叫声,我们穿过黑暗的篮球场和食堂,凝视着对面公寓楼的高大黑影,爬上楼梯,走回还亮着水银灯的宿舍大门。宿管站在那里等着我们;他给我们开了门。“回来了?”他说。我们没有回答他,只是径直地向我们的寝室走去。
寝室门是虚掩着的,这是学校的规定,要求晚上睡觉不能把门关紧。我们推开门来。阿乐已经睡了。阿尧在黑暗里小声地说:“回来了?”
“回来了。”我们回答。随后我们摸着黑刷牙洗脸,换了衣服,便爬上床去。
我给自己盖上被子,拿出了放在自己兜里的MP3。这个MP3之前还被宿管收过。我打开了收音机功能,开始调频收音,收到了一个粤语频道。于是我便闭上眼睛,想试着静下心来欣赏一下晚间故事会。但是很快我又睁开眼睛,凝视着倒映在宿舍天花板上的楼下路灯的光影。
季节已经步入了秋天。相比起秋高气爽这样的形容,我所看到的景象,更多是有关于万物凋零,颓败的事物,如“fall”这个词本身一样;所有的黑暗,还有沉寂,落寞,都降临在我们的世界上;而太阳照常升起,没有什么有所变化。它降临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今夜,整个世界都走入了寂静,从德令哈到香港,从巴黎到奥伊米亚康,从纽约到布拉柴维尔,无不是如此。光影爬动在天花板的白墙上,快速道上的机动车发出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利声音,而此时此刻,它们都只属于他们自己。我的心已经湿透了,除了沉重感和乏力感我已一无所有。我感到无比忧伤,只为了这一刻;为这一刻,黑暗如同乌云一样盖过我的意识,为我自己的处境,独自穿过一片浓雾密布的街道而忧伤。在更加遥远的平原的黑夜里,那里仿佛有无数匹幽灵之马崩腾在平原之上,而我便站在那平原的尽头;城市在低语着,每个高楼大厦都在讲它们的悄悄话,谈论着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冒险的结局。
2020年9月23日
于广东 广州
Like my work? Don't forget to support and clap, let me know that you are with me on the road of creation. Keep this enthusiasm together!
- Author
-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