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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法国从来没有解决后殖民时代移民遭遇的歧视问题

(编辑过)
法国从来都没有解决后殖民时代移民后裔所遭受的歧视问题,而这些移民后裔在底层街区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包括左翼执政时期也从未把它当作一个核心问题。

2023年6月27日,一名法国警察在巴黎郊外的楠泰尔开枪打一位17岁、拥有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血统的穆斯林少年Nahel.M,并就“开枪”这一举动提供了与推特影像不符的说辞,点燃了移民及其后代为主的底层居民的愤怒情绪。这一事件被视为法国执法机构中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与歧视的象征,并最终演化为全国性的暴力示威活动。在随后的抗议活动中,年轻人点燃汽车、建筑物、垃圾桶、投掷烟雾弹,并与警察发生了持续的激烈冲突,大批抗议者被捕,同时,不少店铺也遭到破坏和劫掠。自枪杀事件发生以来,已有数千人遭到逮捕或在冲突中受伤,直至7月中旬,这场大规模持续性危机才逐渐平息。在事件中,不同立场的媒体分别以“暴乱”(émeute)或“起义”(révolte)进行称呼,大量暴力影像的传播以及围绕着它们争吵似乎稀释了对于事件发生背景及其动力的讨论与关注,因此我们有必要将眼光放回底层街区,了解那里到底在发生什么,何以至于此?事件余温尚在的当下,结绳志即将刊出一系列关于此次法国暴力抗议事件的译文,通过媒体与法国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的对话,来揭示暴力事件背后的社会不平等、移民政策、警权等长期存在的问题。本期刊出《新观察家》(L’OBS)对社会学家塔尔平(Julien Talpin)的访谈。

本系列已刊出文章参见:

法国街头| 无休止的猜疑对底层街区居民日常生活的影响重若千钧

法国街头| 特龙:贫穷与不安是底层男孩们具体可感的现实

法国街头| 杜贝:隔都化、郊区青年与一再发生的暴力冲突

受访者 / 社会学家塔尔平(Julien Talpin)
原标题 / 我们需要政策来回应街区居民对平等的渴望
原文链接 / https://goo.su/3pxXf
原文发布时间
/ 2023年7月4日
翻译 / 吴樾
编辑 / 安孟竹

本次骚乱和2005年那次骚乱的异同是什么?

塔尔平:存在共同点。首先,和通常的情况一样,都是在一个年轻人为逃离与警察互动而死亡后爆发的。其次,它们的扩散范围都十分广泛:法国各地上百个街区都陷入火光之中。但同时两者也存在明显的不同。最主要的是视频。Nahel之死现场视频公布后引起了前所未见的政治反应:警方的叙事版本被立即推翻,总统和内政部长马上亲自发表讲话,国民议会进行了一分钟默哀。司法方面的反馈也一样不同寻常,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了当事警察并对其施以拘留。为什么这样做还不足以平息事态?塔尔平:太迟了。而且气氛从事发第三天开始就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看到警方的镇压变本加厉,这在某种程度上是警察工会施压的结果。但是一部分不屈法兰西党(LFI,注:国会中目前最大的左翼政党)的议员也一直拒绝呼吁冷静,还因此受到舆论攻击,这也是与2005年相比的另一大区别,因为当年除了反资本主义新党(NPA)以外的所有左翼政党都谴责了骚乱。

我们如何解释这种态度转变?

塔尔平:他们可能已经吸取了政治方面的教训。2005年,底层街区居民强烈批评了左翼的缺席,尤其自从八十年代以来左翼对底层街区已经接连失约。然而在2020年左右,不屈法兰西党做出了转变,开始在反种族主义方面投入更多更多力量:比如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注:该党领袖)在2019年亲自参加了抗议伊斯兰恐惧症(islamophobie)的大游行,在2020年6月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遇害后他也支持了抗议警察暴力的运动。这代表了不屈法兰西党对自身纲领、话语和战略进行了重新定位,将底层街区居民作为其选民培养的重要行动者。这在2022年总统和立法机构选举中取得了比较好的效果(注:梅朗雄仅以1%之差居于总统候选人第三位,而LFI则跃升为国会第三大党和最大左翼政党)。然而,即使不屈法兰西党的议员在地方上试图与底层街区重新建立联系,但批评也接踵而至,认为街区居民在该党推出的候选人当中代表性仍然不足。

从2005年以来,政府对底层街区投入了很多资金,为什么一切还是没有改变?

塔尔平:确实有大量资源投入到了这些街区。但在城市政策当中有一种争议挥之不去:我们应该为社会工作投资还是为建筑投资?通过国家城市更新局(Anru),我们在政策上选择了优先对住房而不是对社会工作进行转型。这产生了直接的后果:社会团体的组织更加脆弱。它们获得的经费资源减少了。更有甚者,马克龙在他的第一个任期当中取消了带补贴的工作岗位,抛弃了数以万计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尽管生活处在不稳定状态但本来仍然每天踏踏实实工作。另外,这些底层街区的协会团体也常常遭到污名化。人们会指责他们是“激进分子”“社群主义”甚至“反共和国”。这种国家机构对中介行动者的不信任在2021年内政部长达尔马南(Gérald Darmanin)提出“反分离主义法”并得到通过后获得了官方确认。国家机构对社会团体活动的监控增强了,这明显导致它们开始进行自我审查:为了不在拨款方眼中显得可疑,许多协会都不再接手处理诸如歧视或警察暴力这样的问题。然而这些问题才恰恰是街区居民尤其是年轻居民最关心的问题。这种能够处理愤怒情绪并将其转为积极趋势的空间已经所剩无几。

2021年法国通过“反分离主义法”以打击极端穆斯林主义。图源:France24


人们经常谈及底层街区居民处于“软禁”状态的问题。这种情况对于我们目前经历的事态是否起到了作用?

塔尔平:对我来说,我不会使用“软禁”这个表述。这些人的流动性比我们所想的要大得多,他们有很多走出周围环境的机会,通常是从工作开始的。而且很大程度上还是由于2005年以来对公共交通的大规模投资。解决底层街区封闭状况的努力是真实的。但这也产生了一个不幸的结果:他们通常最容易到达的是市中心,而这些年轻人也正是在市中心和警察发生最糟糕的互动,这也就加强了他们认为自己在市中心不受欢迎、被当作异类的印象。

你的意思是,在这些愤怒当中,遭遇歧视的感觉比经济、社会工作或就业的恶化更加严重?

塔尔平:我认为符号因素是核心问题。街区青年在警察那里受到的糟糕乃至歧视性对待(所有调查都证实了这一点)会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二等公民。他们经常与警察发生互动,而警察本身代表着国家,也代表着共和国给其公民的待遇。这一点也适用于其他国家机构,比如学校。然而尽管马克龙在第一个任期内做了许多努力,尤其是REP +(强化优先教育网络)的小学班级翻了一倍,但底层街区的教育条件却是恶化了的。比如代课教师比率比其他地方要更低,这会产生非常具体的影响,让郊区学生拥有一个老师的机会更低。更不用说我们的调查对象经常提起的定位导向问题。家长们经常对学校寄予厚望,但他们意识到政府所提供的学校教育是打了折扣的,而在共和国唯才是举的优绩主义话语背后,他们实现社会阶层跃升的机会还是要比其他人更低。这就形成了一种针对学校的冲突关系,在如今那些上街的最年轻的孩子当中尤其如此。

这是否能够解释学校经常成为骚乱的目标?

塔尔平:在遭到攻击的建筑当中,我们注意到有许多警察局、市政厅和学校,这些破坏是悲剧性的,也受到了相当一部分居民的谴责,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将是这些破坏的最大受害者。而那些骚乱者想要针对的,其实是一个已经失败了的共和国的象征。当然我们也不能无视当前夜间骚乱中的混乱因素,它们常常转化成抢掠行为:商店,有时乃至企业都成为目标。

根据警方和司法部门的说法,很多在骚乱中被逮捕的年轻人说他们去现场只是为了取乐。如何解释这个现象?

塔尔平:我可能不会称其为取乐,而更倾向于是一种发泄行为,或者像社会学家Romain Huët在《骚乱的眩晕》(Le Vertige de l’émeute, PUF, 2019)一书中所说“对社会秩序正常运作的悬置”。这也是进行社会报复的时刻,让他们有一次机会来对抗平时让他们受尽委屈的警察。这当中有胡作非为,但也有意味深长之事,就如同上周以来我们在社交网络或街头涂鸦中所看到的。我们看到类似于“警察杀人”、“声援楠泰尔”、“纪念Nahel”、“我们记得2005年”之类的口号,有点像“黄马甲”运动示威者在黄马甲背面书写的文字,它们意味着一种对政治秩序的诉求,但并没有用请愿书或《世界报》评论板块这种传统管道来表达

我们有点困惑,既然歧视的影响如此深远,又被很好地记录在案,那么从2005年以来为什么公共政策对此没有考虑?

塔尔平:这是个历史性的问题。法国从来都没有解决后殖民时代移民后裔所遭受的歧视问题,而这些移民后裔在底层街区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包括左翼执政时期也从未把它当作一个核心问题。不用追溯太远,奥朗德在竞选总统期间曾经承诺会要求警察进行身份检查后给对方开具证明文件,而他在当选之后,瓦尔斯(Manuel Valls,注:时任内政部长,后担任总理)的派系开始传达来自警察工会的压力,他迫于压力很快放弃了这个方案。他在任期之初也对于城市政策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纲领,还有许多将歧视问题作为核心内容的报告,但在2013年底2014年初这一切全部被放弃,这也又是瓦尔斯派系推动的结果。然后2015年恐怖袭击又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一些本已存在的反歧视措施不得不重新定位,以便宣传“共和国价值观”、捍卫世俗化、打击极端化。这些目的当然非常重要,但它们却是以损害其他进程为代价而实施的。如果我们想要正面解决这些问题,就必须实施相应政策来回应底层街区居民对于平等的渴望。对这些问题的无视是一种政治选择,也是一种意识形态选择,它淡化了歧视及其对共和国运作造成的破坏性后果。在法国,歧视,尤其是种族歧视比在其他国家更少受到惩罚,尽管法国歧视问题比欧洲其他国家还要更加严重,比如在就业市场上就是如此。为了真正平等的政策,这是一个值得投入工作的空间。街区居民并不要求特殊待遇,他们只不过想要和其他人一样的权利。

法国当局2016年曾清理偷渡者难民营。图为数百人被赶出位于巴黎附近奥贝维利耶(Aubervilliers)的难民营,并被大巴送往法兰西岛地区的收容中心。图源:NPR

受访者简介

Julien Talpin,社会学家,法国国家科研中心(CNRS)研究员,研究领域为底层街区的社会参与、种族主义和反歧视运动。主要著作有《组织社群:从骚乱到联合的美国底层阶级》(Community Organizing. De l’émeute à l’alliance des classes populaires aux États-Unis, Raisons d’agir, 2016),合著有《城市斗争:Alma-Gare街区运动的参与和民主》(Lutte urbaine. Participation et démocratie d’interpellation à l’Alma-Gare , Éditions du Croquant, 2015)、《歧视的考验:底层街区调查》(L’épreuve de la discrimination, PUF, 2021)

译者

吴樾,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人类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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