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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的姥姥

重写小学作文。

从出生到离开家上大学,是姥姥把我带大的。在我记忆中,姥姥很少笑。我做得好的时候,很难得到表扬,但如果我犯了什么错误,她就能立刻板起脸,很严历地批评我。我从小不怕爸爸妈妈,就怕我姥。

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超常发挥,考试考了年级第五。下个学期我稳定发挥,成绩退到了年级十名左右。我觉得这才正常嘛!但结果妈妈和姥姥两个人合起来“批斗”我。那天我放学回家,发现姥姥和妈妈在客厅里齐齐整整坐着。妈妈说:“唉,田田,你过来,要跟你说个事。”我家客厅是一套组合沙发,对着门是一个大沙发,两侧各有两个小沙发。妈妈和姥姥坐在同一侧的两个小沙发上。我没见过这架势,只觉有诈,挑了大沙发离妈妈和姥姥远的一边,颤颤巍巍坐下了。妈妈说:“你怎么成绩退步那么多啊!”我嬉皮笑脸地说:“那次考得好是意外啊,还能永远考那么好?”姥姥说:“那说明你之前的努力就不够!”又转过头跟妈妈说:“看来她还知道自己考得不好啊。”几句话把我说得哑口无言,但又觉得很有道理。这次对话的结果是,我意识到家人对我成绩的标准提高了,而且我竟然很认同这件事情。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拼了命地学习,而我的成绩就这么神奇地保持在了年级前五,并这么一路坚持到了高中、高考。

语文课上写作文,如果要写家人,我的题目一定是“我的姥姥”,除非题目特别规定要写“我的妈妈”。小学四五年级,我刚学会很多汉字,终于可以顺利地用写作表达自己,那时我经常出现“写作瘾”。有一天,我的写作瘾犯了,上着上着厕所,拿着个作业本在马桶上刷刷刷地写了起来,写了一篇《我的姥姥》。具体写了啥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一句:“姥姥无微不致地照顾我,但是如果我犯了错误,她也会严厉地批评我。”写完了,冲完马桶,我兴冲冲地拿去给姥姥看。姥姥正在忙里忙外地做家务,擦地、洗衣服、晾衣服,她匆匆扫了一眼,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两天又迷上写作文了?真是一天一变。”

去年11月,在大洋彼岸的我跟姥姥视频。视频里的姥姥脸色苍白,头发稀疏,我说什么她也不大听得清,中间还去拿了助听器。她讲话很慢,有点有气无力,但是人还是很有精神头。姥姥说,“田田来电话啦?今年能回来吗?过年能不能回来?”面对这个问题她问了三年的问题,我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不耐烦,努力克制住心里复杂的情绪,应付说:“不能呀,现在有新冠,不让开飞机。再说我要工作也回不去啊。”国内那时还没有开放,回国有太多不确定性,根本不知道要隔离多久。就算能请下来假,在假期用完前都不知道能不能出隔离酒店,更不要说见到家人了。而且我的美国签证已经过期了,续签也是大麻烦。回一趟国简直是掉一层皮。我当时经历了好多事情:被裁员,分手,失去宠物,新恋情出现危机……我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力安排回国的事情。

姥姥接着说:“唉,我也想开了,人老了,活着就是遭罪,这儿疼那儿疼的。人还能没有死的时候吗?到时候我就能跟你姥爷在一起了。我算了,我已经活了你姥爷两个了。他是44岁走的,我现在88岁了,这不正好是两个?我也活得够了。”她的语气是那么轻快,好像在讲一件开心的、值得期待的事情,还笑了笑,像是有些放松,也像是有些无奈。我心里一紧。“你之前回美国的时候,你走之前回过头揽了我一把(“揽”在方言里是“拥抱”的意思)。想到这个我心里怪不好受的。姥姥这辈子就是孤单,就是一个人,从来没有谁揽过我一把,就只有田田,去美国之前揽了我一把……”姥姥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面哽咽了,伸出手去摸眼泪。我的情绪一下子翻涌上来,但不敢在视频里露出难过,只能用指甲拼命抠自己,让自己不要掉出眼泪来。我笑着说,“哎呀,你别净想这些,吃点好的,想点高兴的事,多看看电视,一定注意身体啊!”姥姥接着说:“我跟你妈说好了,等我走了,你给我买的那串水晶手链我戴了三年,等我不在了就给你妈,让你妈留给你。”

今年三月份,姥姥摔了一跤,在医院待了四天之后突发高烧,次日去世,享年89岁。她这一生,经历过土改,闹过文革,开发过北大荒,教过书,当过居委会主任,也做过工人。她50岁的时候提前退休,全职照顾孙辈。2022年底,国内突然放开,她也像很多老人一样没有逃过新冠。在医院待了32天之后,她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和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新冠。据她描述,“咱们这儿前段时间闹核酸,这不,把我也给闹上了”。虽然核酸阴性出院了,但这场疾病掏空了她年迈的身体。她最终在确诊新冠的80天之后去世。

姥姥有过美好的爱情和恩爱的伴侣,有过受人尊重的壮年,也有过晚辈全力以赴供养的安稳晚年。现在她在天上,再无病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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