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yanami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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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垃圾袋

没有人是黑色垃圾袋,每个人都值得灿烂的人生。

我不是一个失败品,只是我的大脑中有更加璀璨的世界。我住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也许房东下个月就要为他的小儿子新增一间游戏室而把我从这里踢出去,但我也没那么在意:对于我而言,没有离世的紧迫,人永远不会追求意义。词语如同巧克力酱般从我的手中挤出,然后黏腻地滑落,铺满一片又一片稿纸,再送到烤面包机……对不起,我没有嘲讽和我对接的审核像面包机一样,宽度比长度还长。没错,我是个失败的作者,每个月拿着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拿到的稿费草率地寄生在这个小城市里。

       所有人都从生活中得到了一切,但是大多数人自己却不知道。我的房间只有30平方米,甚至不能允许我身陷龙卷风一般的情绪与思维时踱上一会儿步,只需数步我就会从门口走到卧室的床。但是它是困不住我的——在我把自己像阿特拉斯一样关在大脑里时,这段路程比《创世纪》里的巴别塔还要高,比西西弗斯要走过的山路还要长。这世界上的所有房子都不可能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与我的孤寂。哦,孤独是作者最喜欢的灵感与毒药,给我孤独与痛苦,“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每月9号是我和审核见面的日子,一想到他的肚子卡在桌椅之间变成一张大嘴在贪婪地咬住汉堡肉的样子我就有点反胃。我拎上撑得满满的黑色的垃圾袋以及我写了很久的手稿准备出门,我觉得这垃圾袋都在嘲笑我,它为什么要把自己装得这么满,圆得像我的脑袋?你是想暗示什么吗?虽然其实我也用同样的黑色袋子装我的手稿。在我准备推门出去时,秃了顶脑门儿光滑得像台球的房东在我背后说:“今天可别再把垃圾袋扔错地方了!”我甚至不需要回头就能脑补出他像打过补丁的碗一样的五官在做什么嘲讽的表情——那当然!我这样骄傲的、有品位的垃圾袋自然不会和你们待在同一个垃圾桶里。

       这小地方就没多少适合见面的地方,这个咖啡馆还是我选择的见面地点(因为只有这个店主会放Queen的歌,比如《Bohemian Rhapsody》)。其实我还挺喜欢这座城市的,因为它的阴天压过了晴天。逃离了百叶窗阻挠的阳光是思维的敌人,因为它把世界外的声音都带进你的耳朵里,引诱你离开自己的大脑,让你不能沉溺在自己的痛苦和孤独里。今天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太阳?它不合时宜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像村口的老妇们要把语言的利剑从你的四面八方穿进去,唯恐你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世界不为她们所知、不为外人所知。我在咖啡馆门外踱着步,我真他妈的不想走进这个《地狱之门》: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

       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

     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但丁在写《神曲·地狱篇》时的心情,就是我此刻的心情。我不希望我的小说手稿被审核拿来垫桌角,垫桌角都算是轻的,那可是我写的字!透过咖啡馆惯有的俗套玻璃落地窗,我看到他已经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端着咖啡。到底是谁会选择坐在路边的窗边?是巴不得过路人都可以看到你和别人交谈时的微表情变化吗?他真的应该好好感谢后面的座位没有坐人,这样他的肚子可以在这世界里找到容得下它的位置,简直和我早上扔掉的黑色垃圾袋一样圆。我感受了一下手中手稿的重量,真的和那袋垃圾差不多重——为什么这垃圾袋还要模仿我的手稿的重量?你又想暗示些什么,我的垃圾?

       我调整好呼吸,踩着约定时间的前一分钟踏入咖啡店,其实我已经在大太阳下晒了10分钟了。“诶您好丁总!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今天难得有一天晴天啊。”我的腿部每一寸肌肉都在阻止我迈出步子,它们不想接近这一大层脂肪。我用苹果肌挤出一丝笑容,尽量让它显得自然一些。“您好郑先生,没有没有,叫我小丁。”他还在跟我客套,“是啊!咱们这儿出个晴天不容易,心情也会好很多。”一点也不好。还是惯例,我们会先聊一聊出版社最近可能会有的动作,例如他接手的哪些人又可能拿到出版的机会了,然后我们会谈一谈我之前给过他的小说,有直接发表在杂志上的短篇,这也是我生活费的最多来源,也有我希望能够出版的长篇。

       “你知道吗?那个范XX写的《黑牛卧轨》很快就要出版了。编辑部的人都很喜欢。”他漫不经心地和我说道。我觉得他只是在忍笑而已,他的嘴角明明有向上的趋势!他是想嘲讽我吗?“我们最近没有太多可供出版的稿子,所以如果郑先生有一些比较满意的稿子,可以请您让我们拜读一下。”听到这个,我立马来了精神,因为出版一本长篇小说一直是我的愿望。可是比较满意的稿子?我之前给他的那个《黑色垃圾袋》就是我满意的长篇!难道他觉得我写得不好吗?服务员冷漠地端上了我的咖啡,连一个笑脸都没给我。这破地方!

       “哦这样啊,”我还是要装作内心毫无波澜的样子,“那您看我上次给您的那篇《黑色垃圾袋》怎么样呢?”照进来的阳光中每一颗光子都在呐喊着,快夸我的小说!我还是用我最正常的眼神看着他,不,是盯着他。他低下头,躲开我的目光,我感觉他打过补丁的五官正在飞速重构,他似乎不知道该组合成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我。他不会没读吧?

       “是这样的郑先生,”我感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个难听的、嗡嗡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您觉得这篇小说应该放在什么分类下出版呢?”“就是小说啊!”我有些没有忍住,他凭什么问我这么刻薄的话?难道是我写得不够清晰吗?“可是……”他这次把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团到一起去,“这篇小说的主角是一个装满了垃圾的黑色垃圾袋吗?它只是被别人拎来拎去,扔到垃圾桶里,然后被垃圾回收转生成下一个黑色垃圾袋继续被丢到垃圾桶里去?你希望读者从你这里获得一些什么东西呢?”

       这还不够明显吗?那可是一个黑色垃圾袋诶!你家里最经常用的黑色垃圾袋!“是啊,丁总,”我努力克制住我的愤怒,“我写的,就是一个黑色垃圾袋被填满,丢掉,然后继续填满,丢掉的故事。这不够现实吗?”我看到他的五官从聚集到散开,再到上下延伸——这是他在惊讶。他那两道像缝了针的伤疤的眉毛紧紧地黏在一起。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宇宙深处的沉默。

       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从来只是一个失败的作者而已。我把我内心深处的信仰、痛苦、成长、经历、思考全部像瀑布一样倾泻在稿纸上,我把我最痛苦的东西剖开给所有人看,哪怕有一个人和我说,我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也会非常感激。我的文字被打印出来,印刷到杂志上,然后成为别人坐在马桶上读完就丢掉的东西。等下,马桶?他在上厕所时万一没纸了,会不会拿我的小说应急擦屁股?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肥胖的脸——那两道伤疤还黏在一起,没救了。我甚至已经脑补出他撕下我的稿纸,然后拿着纸很费力地越过自己的水桶腰的场景——

     “不要拿我的小说擦屁股!!!”

     我不干了。我不要在他这里干了。我要找一个能读懂我的小说的人,做我的审核。我大声嘶吼,把他几乎从椅子上吓掉下去,店里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表情像失去亲人的服务员,都转头朝我看来。我狠狠地把我的手稿从地上砸到桌子上,想要告诉他我再也不要给他供稿了,让他找别人去吧!我不能忍受用我的小说擦屁股的人,那是在拿我经历过的孤独、痛苦、泪水和虚无擦屁股!

     黑色的袋子破了,散落出一地垃圾。令人惊讶的是,那是一袋装满了垃圾的,黑色垃圾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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