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木客

四川人。寫詩與小說。豆瓣ID: bluishgreen 畫的四格漫畫在「魚狗(@kawasemi)」這個賬號上。

小说|追思会

我们相聚在此,追思我们的朋友。

我不了解明史,只耳熟几个人名,外带看过顾城的《明末农民战争史》。阅读的时候,如果我们早已经清楚书里重要人物的大体经历,晓得他们结局不好,自然而然会给他们添增他们本身没得的感伤。像我,读到李自成奔走二十多年,走过了生命里最风光的时候,死于一次意外,不由得心都碎了。不仅为李自成伤心,那阵我精神状态不稳定,经受不住一点点刺激,多多少少有些自媚自怜。

自己主动看书学到的知识,和上学时被动接收的知识,完全不一样,后者几乎不包含个人态度和情感。看完顾诚的书,我好像才真正明白农民起义是咋个回事,那些人追求的是什么。我是四川人,却感觉哪怕是屠蜀的张献忠也有可怜之处。古代一则民谣唱他:“生于燕子岭,死在凤凰山。”我甚至能从这十个字里读出大家的宽恕和同情之意。

在早,蒙古征讨南宋的时候,四川就经历过一场浩劫,折损许多人口,之后一直没有缓过来。明朝末年又一次遇劫,更加惨伤,几乎搞得烟户断绝。而今我们这些四川人,和明朝的四川人有天壤之别。虽说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他们算得上是我们的祖先吗?况且明朝之前的蜀语也灭绝了。

口传故事里,还保有对苦难的记忆。打比说,我家团转的山崖上有很多岩洞,俗称蛮子洞,来历不明,我从前以为那些是土匪造的窝。我上网查过,清政府好像也喊我们四川人为蛮子。不过有一回外公讲,那些岩洞是当年老百姓为了逃躲八个大王留下的。他想说的应该是“八大王”,而八大王是张献忠的歪号。

当然还有上川落户的古事。我家据说从湖北麻城孝感乡来。我在武汉读大学那阵很想去寻亲,但我根本没得独自旅行的经历,胆子又细,懒爱去得。后来一查资料,哦,原来早在明朝,就有很多移民声称自己来自湖北麻城。到了清朝末年,某些有文墨的人也觉得古怪:咋个大家都说自己从麻城来?就算把麻城一乡的人都搬了来,也不可能有恁个多啊。再说人人有脚,为啥只有麻城人愿意上川,其他人都乖乖地留在原乡?你要想,那阵四川人户稀少,荒地几多,不该是求生活的好地方吗?

为此我又看了些文章,拉拉杂杂,最终还是没弄醒豁麻城得到青睐的根由。总的来说,清朝时麻城已经是很有名的祖籍地,跑来开荒的大多是底层人,一般也没得详细家谱,随大流就选了它。因此,我家不一定来自麻城。奇哉怪哉,为啥子轻易舍弃了真正的家园?不是说中国人安土重迁吗?后来我再想,苦寒老百姓哪有资格恋乡喃?为了糊嘴,走断脚杆也不敢停。天高路远,肯定回去不得,认麻城作故乡,可能不是为了牢记来处,而是为了能和团转四邻亲近些。当时五方杂处,有共同的根,不是能更见团结吗?追认故乡是为了在帝国找到各人的位置和身份,在四川扎根。

静思,细想。一群人陪你省思的机会并不多。人些可以为了远方不相识的人抗争,因为有情感相联系。最能引起共鸣的情感大概是痛苦。我试倒想像,我们的祖先,那些移民,为了在四川落户长居,也继承了当地人的苦难历史和伤痕。所以口传故事里有八大王和蛮子洞。今天我和侧近的人有共鸣吗?克制、体面的感伤,淡瘪瘪的忧愁,并不能联系我们。

徐老师对明史感兴趣,他说自己十几岁那阵,立志要倾尽一生研究明季痛史,但是父母无力支持他发展闲兴,最后还是学了实用的本领。有一回喝了点酒摆空龙门阵,我听他讲明王朝之腐败无能,讲清军入关,激动得拍桌子,差点流眼泪水。清朝都已经灭亡一百多年了,他好像仍然没法接受清朝曾经存在过的事实。我不理解“痛”在哪里。哪怕我挨崇祯帝站到景山上那棵歪脖子树下,看山脚的雄伟宫殿,大明王朝就和我有关吗?况且我是女的,若要想像,我也情愿把自己想成明朝一个裹脚妇女,爬在地里做活路,闷声闷气。从来不能自主的人,咋个可能感受到被异族征服的耻辱?

明季痛史,痛定思痛。徐老师有没有想过顺便追思象鸟?这种鸟过去生活在马达加斯加岛,因为食物充足,又没得天敌,翅膀慢慢退化,丧失了飞行能力。后来人类迁到岛上,砍树捕猎,又带来外来动物,严重破坏了岛上的生态系统,象鸟就背时遭难了。研究表明,象鸟应该和明朝一样灭绝在17世纪。象鸟的近邻,生活在毛里求斯岛的渡渡鸟,据说在1662年最后一次被人目击。如果今天,我们每个人都要憋出一些对徐老师说的话,那我会向他建议,你活起那阵应该多去搜集灭绝动物和植物的资料,找更多天灾人祸,凑出宏大壮阔的末日景象。这样那样一烘托,明末的痛苦就是人人可感的了。我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但可能我这个人天性浪漫,晓得如何往历史事件里添加文学性的细节,来打动并不真正在意的人。

说到雀鸟,我想起前几天看到过的金翅雀。老朋友住的小区外头就是江滩公园,在沱江边上。那里勉勉强强留住了一小片河滩地,任随芦苇杂草蓬蓬生长,是鸟儿们觅食的好地方。上午些我拿望远镜慢慢走过去,一路看到好多金翅雀。不晓得受了什么影响,我一直感觉金翅雀是一种特别高贵的雀儿。有一回,它们成群从我头顶上飞过,扑打翅膀,好像就有金色光斑从翅膀上面溅出来。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那们多的金翅雀,欢喜之余,又害怕它们马上就会死,会消失。眼下它们个个都还在吗?我一直计划哪天清早雀儿开叫的时候起床,出门去。雀儿去找吃的,我就四到处转耍,但一天推一天,至今没有去。不如就明天?


 树枝桠在窗子外头摇摇摆摆。有蓝花楹,还有悬铃木,几根小树我认不得。看来风还多大,但屋内没得一丝丝。空调细吹细响,很凉快,又正对这样的好窗子,要我一动不动坐整天也得行。我住那儿树木少得可怜,楼层又高,硬是折磨人。窗子外头只有一根银杏树,大救星,我天天看,把自己看小了,把它看成了森林。去年子,我在外头转耍,找到一家面馆,在河边路口子上,当门就是一棵黄桷树。那棵树大张开,枝叶密密实实,看了心头安逸,我不晓得已经去那里吃了好多回面。

大年三十那天,下午些,我和老妈剥掉了樟树的一圈皮子。那棵樟树长在我们屋侧边,是我亲手种的。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从学校后山扯了一堆小树苗,也不管它们姓啥名啥开不开花,找了些润浸的地方栽种。虽然暑热重,好在它们都够贱,家里人又时常淋水,成活率很高。那棵樟树就是其中之一,也是长得最高大茂盛的。对头,我还剪下些木芙蓉枝插在土里,它们更不挑剔,欢欢喜喜地扎根发叶子了。

不清楚为啥,那一年我特别想种树。小学时我就已经晓得全球变暖、环境恶化,过后陆陆续续种了一些树,自认为这是我当地球人的责任。肯定不只这点原因,还有别的情绪影响了我。高中毕业的暑假,非常松活开心,又有点感伤。一直跍在老家的我,有大人庇护的我,马上就要一个人去外地读大学,当成年人。肯定舍不得,我从来和婆婆更亲近,也跟她说过。总而言之,离情别绪把我淹了,我的视野里头只有亲近的几个人。我又隐隐认为,只有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才是真的,是安全的。婆婆、外公和外婆年纪都大了,没得我在侧边,得不得突然就死了?奶奶还安慰我说,她就是树上熟透了的果子,自然而然要落下来,喊我想宽心些。八月底,我就要像风筝那样飞起跑了,有线牵扯,但那根线结实吗,得不得断?一座大城市,一所好学校,很多亮晃晃的人,我不相信自己,害怕慢慢地我就不再依恋屋里人,甚至会主动捹断那根线。以防万一,我栽了一堆树子,当它们是我的分身。它们扎根,也是我扎根,那就永远捹不脱了。哦对了,高中大学那阵,每回离家的当天和前一天,我要饱受煎熬,会把把细细看每个人,恨不得把他们抓进眼睛里头。这种情感我好久没再体验过,线还是断了。

十来年转眼过去,樟树长得有两层楼高,歪向房子那一侧,枝桠快要挤翻屋顶的瓦。眼下我们一家都在外头打工,但过几年妈肯定要回来住。必须保住房子,只能砍树。爸爸过了身,少了下力的人,又是大过年的,我和老妈躲懒,只剥了一圈树皮,断了樟树输送营养的管道,等它慢慢枯死。

等一阵,追思会结束,大家好像还要一起吃饭,跟倒我们就要去旅游。爬山,在树林子里,很多很多树。让我忆念徐老师,我能想出什么?我是通过男朋友认识他的,和他并不熟。我倒是去过徐老师家一回,记得那是个老小区,有栋楼侧边有棵高树子,巴墙长,遮挡了好几层楼的窗子。

追思会也是男朋友要来参加,我只好相陪。身边的人都很陌生,我对他们也不感兴趣。但是窗子外头风景很好,来得值了。追思会的氛围也不错,我又情感丰富,可以在这儿追思我想追思的事事物物。我和老妈剥了皮的那棵树,还没有死透。上个月我看到它又从底下冒出些嫩枝。新的身体矮小纤弱,不得损坏屋顶。今后我们多注意点,年年短枝,不要让它长太高。我想趁这个机会,悼念樟树的旧身体。


 外头在吹风,音响里也在吹风。刚刚还有雨声、水流声和虫鸣声。陈孃孃坐得笔直,没有发体,看起来很端庄,要些人来比。背景音乐肯定是她选的,她热爱大自然,叫得出好多植物的名字,有名的山都爬交了。在小区里,我好几回撞到她穿起冲锋衣、运动鞋,戴一顶渔夫帽,脚步很轻快,感觉比我精神得多。徐叔就矮趴趴的,那个大肚子好像一直把他往地下拖,这回终于把他拖起走了。准确地说,音响里飘出来的不是音乐,是自然界的声音。蛮好,徐叔已经脱离了社会的束缚,归土归山了。女娲造的小泥人又变回泥巴,就该这些声音围倒他。

我晓得恁们想很不尊重逝者,但我对徐叔的印象不太好。他这个人古板得很,对屋头人凶恶,不是鼓眼睛就是吼。我虽然活得不像样子,毕竟长在一个还算和睦的家庭里,我爸爸和徐叔完全不同,个性好又细心。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陈孃孃喜欢户外活动,可能是因为徐老师懒得动,绝对不得参与,她就可以独处。家庭生活,我也羡慕过、追求过,喜欢被很多人、很多话和很多事密不透风地包围起。讨嫌的地方也是真的讨嫌。所以没得爱好绝对撑不住,爱好是属于自己的,让你可以暂时逃离家庭,喘口大气。真的不像样子,我太懒了,什么事都不太上心。如果我能忍耐些,同时努力培养一个爱好,可能就不得三下两下离了婚。小时候的家庭对人的影响实在深,不是恋父,但我不自觉就会把对象拿来和爸爸两个作对比。晓得更好的男人是啥样,没法将就了。唉,很少遇得到像老爸那样幽默的人,小时候吃夜饭,好多回我着笑得肚子痛,喷饭也是有的。


 屋内闷沉沉的,窗子外头挤满了树,树后面是楼房土黄色的墙。舍死围堵起,没得一点点缝隙。想放空一阵,元神出窍,都不晓得逃到哪里去。天空在哪儿?记不得是梦还是真实经历,我在小巷子里头直顾走,团转都是高楼大厦,走倒走倒就感觉喘不上气,和现在有点像。但是一抬头,看到一团形状不规则的天空,半朵云,一下子心头就松快了。

昨天下午些见到的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永远记得。端直的马路那头的云,刚好被太阳光照亮,就是形状不规则的仙女,吸引人一直往前走,直到伸手能摸到它。我抬起脑壳走,眼看云上的阳光慢慢黯淡下去。面朝我这边的云全变暗了,只有边角还有些亮光,可以想像出另一侧的云还在光里头。对于鸟,我没得特别的兴趣,不太注意,但是我一直记得前年子在香港,看到半天云里有很多麻鹰打旋旋。它们飞得高,可以借助风力,不大拍打翅膀。好羡慕它们哦,离云那们近。如果我是一只鸟儿,一只麻鹰,肯定要去追云,追到着阳光照亮的另一边去。可能迷住我的不是云,而是太阳。上午或中午,阳光正好的时候,你是想不起来太阳有多迷人的。

好几年前了,休假,我在幺姨屋头住过一阵。她屋当西晒,春末夏初,不冷不热,傍晚时候站在地坝边,可以看太阳慢慢落坡,四山暗下去,只有西边的云五彩斑斓。哎呀,当时我着那些云迷住了,也赌咒说要永远记倒它们,现在已经不大能回想起来。夸父可能就是看到了晚霞,才雄雄势势去撵太阳。近来我经常睡到下午些才醒,有时候醒来都要黑了。不过喃,闷在黢黑的屋头越是久,我越是喜欢太阳。夸父就是我们的精神领袖,愿他安息。


 几个月以前,我在动车上捡到一只手提包。那包是墨绿色的,已经洗败了色。五月还在淡季,本身也不是当道的路线,车上人不多。刚上车的时候,手提包放在我的座位上,我顺手把它搁到隔壁的空椅子上。坐过几站侧边的位置有人了,他问包包是不是我的,我又顺手拿起包包,放在脚边。再过了几站,旁边的椅子又空了,包包还是无人认领,我就打开看耍。

湿巾,抽纸,梳子,唇膏,护手霜,卫生巾,耳机,笔记本,大概是这些东西,对了还有一本书。没得手机、身份证、银行卡和其他证件,任何重要或值钱的东西,所以我就放心大胆把它留了下来。人可能天生爱窥探私隐。在公共场合,打比说车上或者饭馆里头,我经常偷听别人摆龙门阵。小时候去二舅屋头耍,我跟表姐睡一床,会趁她不在翻她的东西。我偷看过朋友写给她的信和她的日记本,很喜欢她的笔名,也想给自己编个好听浪漫的名字,最后编出来没,记不得了。

表姐在某个笔记本上抄了好句好段,我还记得一句:“我们十四岁,风华正茂”。那阵我离十四岁还远,着那句话迷惑,心生向往。十四岁,明晃晃的。但等到自己终于十四岁了,生活还是平平淡淡。表姐长得乖,又开朗大方,朋友成堆成群。茂盛的是她,不是十四岁,而今她仍然如此。不起眼的人,不会因为正值青春,就有光彩。有好几年,可能现在也是,我特别想一觉睡醒就变成三十岁,五十岁,甚至七十岁。顶起白头发站在院子外头。只要不年轻了就好,上了岁数,人就该黯淡无光,我也不必再受“丑小鸭变白天鹅”这种愿望折磨,老老实实接受不打眼的自己。

手提包里的生活用品上没得个人痕迹,我不感兴趣,摸了几下就打开了笔记本。本子里记的东西很杂乱。先有一堆日语假名,好像记的是语法。过后换成了摘抄的古诗词,现代诗,还有几页写的英文。再后来,又变成了词语解释。都是些生僻词,新鲜标致,随便选几个塞到一篇流水账日记里头,那日记就会变得高级。词语后面有几段话:

“以人类为中心,看植物便是沉默的。没错,当你呼吸,当你质问,树并不会回应,但若没有和环境交流,一棵树如何生长?人如何参与进这种交往里呢?园丁会说他们就在交流。吃一粒果实,闻一片叶子,也是交流。

“《树的秘密生活》的作者说,因所有生物是一家,研究树也成了家庭内部之事。我特别讨厌以家庭作比喻,因而想要加上一句:家庭内部成员之间的隔阂永不能消除(大多数时候),我们或许永远不能理解彼此。我不喜欢宠物,因它们呼唤家庭的形式,我喜欢野生的鸟儿,因它们哪怕被人养大,飞走了也不会再回来。”

    包里的那本书就是《树的秘密生活》,作者是英国人科林·塔奇。那两段话应该是包的主人写下的读后感,我很喜欢,还拍了下来。不晓得为什么,我把包包的主人想像成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人,女性。为啥呢?感觉亲近?我倒是多喜欢家庭这个比喻,也盼望结婚生娃,也想有一天能有闲心养宠物。正因为她和我的想法全然不同,我才想要了解她。不是感觉亲近,是想要亲近。人可能天生容易被那些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吸引。

我把帆布包拿回屋头,收在衣柜里,一直舍不得丢。包包并不好看,有点像电工的工具袋,我永远不得背它出门,现在它是我的藏品。坐车时间长,多无聊,思绪乱飞,我一直在想像那包包的主人。想得太多,她虽然仍然五官模糊,但已经有了大体轮廓。要是丢了包包,也就丢了那个想像中的人。

刚刚我又想到了她。可能也受现在的氛围影响,心头紧绷绷的。这种感觉和想念一个人差不多。没啥不好意思的,我在想念自己虚构出来的一个人。其实,想念真实存在的人,一半也是在想念想像的人。有好多了解,又有好多脑补喃。我们根本没法真真切切认识一个人。不必感觉失望,可能想念啊,爱啊,这些情感是人天生就有的,需要对象把它们引出来。对象就是工具,是药引子,其实没得那么重要。


 这声音我听过,是啥子喃,噪鹃!三月份去珠海做活路,我经常听到噪鹃在榕树高头叫。声音蛮惨伤,撞得进骨头里。等你阴悄悄走向榕树,还隔得多远,叫声就停了。不晓得叫得那样出众的雀儿,到底长成啥子样儿。

小的时候,在老家,我也经常听到噪鹃叫。记得多半在擦黑时,可能我混淆了噪鹃和乌鸦吧,乌鸦好像也喜欢快要黑时哇哇乱叫。噪鹃也好,乌鸦也好,叫声都骇人。再加上我们单家独户,没得近邻,又有很多恐怖故事打底,它们叫得就有些鬼气。那天我一个人在岛上走路散闷,又是大清早,三四只乌鸦从我头顶飞过,我也心慌了好一阵。

我们家乡的老者,比如我外婆,称噪鹃为狗饿雀儿,是一个童养媳死后变的。那个小妹妹着婆屋的人冤枉偷吃了肉,然后着打死了,其实罪魁祸首是狗。死了过后她也不愿意丢手,一直不停喊“狗饿,狗饿”,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

婆婆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得不得想起自己的经历?她倒不是童养媳。我的曾祖母很年轻就死了,曾祖父为了逃避国民党抓壮丁刺瞎了一双眼睛,老了后昏聩糊涂,需要人经佑。人人都说我爷爷是多好一个人,但他腿上有残疾,相亲看人时,他让另一位长得伸抖的堂兄去打样。婆婆年轻那阵秀秀气气,皮肤又白,她是受了骗才嫁给爷爷。我没听她下细讲过从前的事,但想嘛,曾祖父死前一直和婆婆她们一起住,婆婆和爷爷要养老,还要盘四个娃娃,肯定过得苦。有时候摆龙门阵,讲起过去,我们想听细节,婆婆会拒绝,说当时太苦了,没啥想头。还有一回,我听婆婆对姑妈说,要不是有你们四个,我早就不想活了。

三哥的老家隔我们家一匹山。他读过大学,是个名人,娘老子天天在我耳朵边念,喊我拿他做榜样。传得久了,事情也越来越离谱。在我妈嘴里,三哥一心钻书,其他啥子事都摸不动,连饭也煮不成了。当时不警觉得,过后我才看出古怪。城里头的娃娃还说得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搞惯了的,我们乡坝头的细娃,享不起恁们大的福,哪个不相帮家里做活路?而今倒是有可能,不过喃,老家现在也没得几个细娃了。

我喊他哥哥,其实他和我妈年龄差不多。我小时候没大见过他,倒是时常翻过山,和他伯伯两个打交道。三哥早把他的娘老子接到成都去了,他伯伯是个孤人,很喜欢和细娃耍。他口不择言,啥子都讲。团转四邻我还认不全,但他们屋头的破事烂事,全都进了的耳朵。三哥的伯伯,我喊大表爷。起先,他老婆还在世,两口子本来准备抱养三哥,后来三哥的妈老汉儿后悔了。为了这件事情,亲兄弟一直有隔阂。后来三哥又有出息,他伯伯孤零零一个,更要发气,从来没对我说过他们的好话。小细娃多容易受大人影响嘛,好多年我对三哥一家的印象都不好。后来自己成人,又在三哥手下做了些活路,才感觉大表爷当年可能扯了很多谎。三哥和他父母讲的,也可能有假话。我不是当事人,分辨不清。

不过喃,大表爷在我心头是不得倒的。哪怕他没得半句真话,我确实从他那儿得到了很多关心和乐趣。他年轻那阵是石匠,双脚背在背上,四乡八处跑,没有停过。后来又喂牛,帮人犁田也时常出门。个人经历丰富,加之会想会编,大表爷有一肚子的龙门阵。盘古王和扁古王的故事,留给我的印象最深。这两个王是两兄弟,盘古王开天,扁古王辟地。他们比赛哪个先做完。扁古王手脚快,先不先就要做完了,盘古王不服,㧯起赶山棒,像吆鸭子那么一撵,就把扁古王开的平展展的地赶来皱起。扁古王也不服,把盘古王开的天戳烂了。从此以后,地面就有高山、平坝和窝凼,天上就有了星子和月亮。

我特别喜欢这个故事,还跟我女讲过。过去的人解释世界,全靠想像。其实追究起来,根本不合逻辑。两个可以开天辟地的大王,就没想过要把天补好,把地弄平顺。他们也肯将就,不对,开天辟地可能只是他们的游戏,耍到半中间没得兴趣了,他们就丢手,格外找新玩意,把烂摊子留给我们。


 哦,原来这雀儿是四声杜鹃。很小那阵,我还住在乡坝头,经常听得到。陈孃孃认得很多鸟儿,我们一路走,她指得出路边树上那些鸣叫声属于啥子鸟。我看那些鸟倒长得差不多,辨不出。枉我说自己热爱自然,爱山爱河,其实是怀念童年。一天天要么闷要么累,总是回想起当野娃娃那阵,满山跑,做啥子都有劲。如果我真的爱大自然,就该和陈孃孃一样,到处走,到处观察,还要不断学习。

喜欢蝴蝶的人会不会喜欢毛虫?我一想起那些肥东东的虫子蠕动的样儿,就起鸡皮子。反感毛虫的人肯定不是真心喜欢蝴蝶。还有,像陈孃孃那样喜欢雀鸟,和喜欢蝴蝶有啥子区别?鸟儿长得漂亮,又很干净,对人和财物、庄稼的伤害很小。还有,在繁殖期,好多鸟儿都会选择一公一母相伴,共同抚养后代。这和人不是很像吗?出于偏见,我认定平常拿长枪短炮到处拍鸟儿的人,都不是真心喜欢鸟儿。因为我感觉再悄无声息,拍摄都会打扰鸟儿。真正喜欢鸟儿,就该少去打扰,用眼睛看。还有,平常把娃娃的照片贴在朋友圈的人,我也不太喜欢。我感觉这些父母都越过了界,把娃娃当玩具,不够尊重。

爱鸟人士又如何看待第六次物种大灭绝?好多鸟儿也在灭绝边缘。热爱自然就要承受痛苦,不如爱些没得生命的物件,或者人造感很强的生物体。比如园林花卉,比如猫狗宠物。小学时我们学过一篇课文,题目好像是《朱鹮飞回来了》。课文里讲朱鹮濒临灭绝,有一个少年带路,科研人员在秦岭那边找到了幸存的朱鹮。大概是恁个的。而今朱鹮得到保护,好像已经有几千只。不如朱鹮幸运的动植物遍地都是,哪个会去悼念追思呢?人太多太多了,声气又大,死了嘛就该低调点,还要敲锣打鼓闹喳喳,坐到一堆不开腔地闹喳喳。何必呢?人实在太多了。

四声杜鹃的叫声很特别,像在说“快栽快割”,催农民栽秧割麦。也像“粑粑三个”,三四岁那阵,有天我和表哥表姐在一堆耍,刚好听到四声杜鹃叫,就说三个粑粑将将合适,我们一人一个。很早就留在我记忆里头的鸟叫声,别的雀鸟叫得再好听,都比不了。还有,我的生日就在五月初,正好它们叫得欢,也算一缘一会。死了就无知无觉,我也不得开追思会。据说人在死的时候,听觉最晏才消失。我想在落气以前听到四声杜鹃的叫声。


 张妍的娃娃都恁么大了啊。她和前几年好像没得多大差别,气色好,还是苗条。我们一起躲猫猫长大,经常打堆,因为一些根本不好笑的事情笑半天。记得有一回,我和我妈两个闹了嘴,出门去找她。她模仿了我妈生气时候的样儿,笑得我心里啥子气都没得了。

她准备结婚那阵,我心头难受,甚而至于写过一首歪诗。诗的内容我记不得了,但题赠是“致我曾经的闪光少女”。那时候我已经二十七岁,反而可以厚起脸皮自称少女,当然不好意思口头上说,只在网上碎碎念打出来。十多岁的时候,我很反感“少女”这个词,因为我只能把它和一些刻板印象挂勾:天真无知柔弱无助的瘦矮女娃子。我不想把自己安放在这种形象里头。成年过后,想法变了,我觉得“少女”不该成为一个让女人害怕的词。少年就是个好词,少女也该如此。为啥和女人相关的词都会有不好的隐喻意义呢?阳刚是褒义词,“娘”就全然不同。自称少女,倒不是想要重新扭扭捏捏装得清新,是想肯定少女的品质。我所讲的少女,就是德勒兹所说的少女。没有成为女人,也不是男人,随时可以有许多种变形。可能有了哲学家背书,我才能有厚脸皮的底气。这是迷信!

“希望她永不结婚,希望她永无子嗣。”这句话好像是某部电影的台词。自十八九岁开始,持续好多年,我真心将这话当作祝福,送给身边的同世代女性。好像只要不结婚生娃,时间就不得过去,人也会永远年轻。一恍眼,这种情绪已经离得远了,我不得再因女性朋友结婚失落。身边的女性分成两类,要么像我不想婚育,要么都当了妈妈。当妈妈的朋友,我已经习惯了她们现在的身份,习惯她们身边总有伴侣,也喜欢她们的娃娃。我向来很喜欢小细娃,在我自己还是娃娃时就这样了。

上个月,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也生了娃娃,几天前我才去看了她。因工作原因,我平常很少和人打交道,一见了亲近的人,话就不断纤地从嘴巴里蹦出来。什么都聊,家长里短,经济和房地产。朋友说我比前些年更接地气了。而今我好像还多享受当个俗人,这会让少女时代的我反感吗?不清楚。“你认为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这种问题我答不上,我不了解自己,更加无法用几句话概括出来。但是喃,我反感的人一直都是非常具体的。

音响里头飘出来水响。背时,穿了双打脚的鞋子,不是受刑是啥子?好想坐到水边泡脚哦,泡到脚皮子发白才起来。


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回好像是外婆的生,我们去看她。外婆跟倒二舅住在老家,那阵二舅正在起楼房。一楼和二楼墙砖都砌好了,还没有粉水泥。那回我肯定准备在外婆屋头歇,还带了作业。和几个细娃耍来耍去,我就把铅笔刀插到二楼的砖缝缝头,忘了取出来。等我想起的时候,早已经回自己屋,铅笔刀着永远地封在墙里了。为啥说永远?过了恁们多年,刀片可能已经朽烂,只剩下塑料外壳。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头,它永远都在那儿,不得生锈也不得变旧。它是一个锚点,一个记号,只要我想到它还在壁头里,就觉得无论时间如何洗刷我,童年都一动不动在那里,我的来处是清晰无疑的。那吗,我就有攀扯的索子,助步的拐棍,永远不得迷失方向,不得倒下。

小时候我还有过一把扇子。折扇,相因货,扇面是粉红色的。有一回我和弟娃儿两个走大桥过,他拿我的扇子耍,不小心把它落到嘉陵江里去了。而今我再走那座桥,还是会觉得扇子在当年掉落的地方,水冲不走。只要我把它捞起来,时间就会倒流,让我回到过去。

后来外婆也搬到县上住,我们走她老家的机会更少。去年她过了身,在老家办后事,我才又去。现在乡坝头马路也四通八达,从前走过的小路都荒废了。人也大了,脚步迈得更大,往年子觉得很远很远的路,几步就䠍完了。我家团转的大街小巷,天天转游,它的变化是一点点慢慢来的,不打眼。时隔多年旧地重游,变化太大,一下就撞过来,躲都躲不脱。先前熟悉的事事物物大都不在了,但那坨石头还在半山腰,那根黄桷树还在山颠颠上,那一湾水田侧边的竹林子底下还有那一座水泥平房。只有一瞬间,我感觉真实的世界从眼当门晃过,我在梦里头。我有点想醒转来,但醒了过后我是哪一个?长啥样子,姓甚名谁?真实的世界又如何?还有,咋个才能醒转来?我不知道,但是那些不变的东西就是线索,只要紧扭到它们,肯定能领悟到些啥子。


 这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声音?鱼在吐泡泡?还是水母?水母会吐泡泡不?我肯定听过这种声音,平常没咋个注意,今天它们着剥离出来,茹进音响头,放在这种严肃的场合,虽然不太响亮,但任随哪个也不能继续忽视它们。声音荡来荡去,荡去荡来,好像成了真资格的主角。

杜尚的有名行为,在艺术展览上放了小便池。他的意思是艺术品和日常现成用品没得本质区别,无非一个在美术馆,一个在厕所里。还有,在博物馆里看古代遗物,打比说一只瓷瓶子,多数也不过是古代人的日常用品,但是没摆在柜子上,摆在展台上,就成了艺术品。时间和场合给它们披上了神光。我有些理解杜尚的时候,有几回在屋头,也想像自己是在博物馆或美术馆,看手边一盆绿萝,或者一只玩偶,都觉得它们亮晃晃的,个个都配得到自己的展位。而今眼目下,这个房间未必不是一所小型美术馆?本次展览名为“追思”,我们这些人是展品也是观众。不把自己放到台子上数一下、称一称,自己审视剖析自己,我们不晓得自己究竟损失了些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屋头的人认定祖先是杨五郎?我和老弟现在完全不讲究了,但是每年正月,老大初一,婆婆还是要吃素。为啥子呢?杨五郎当年怕死当了和尚,可能有损杨家将的名声,我们当他们的后人也继承了耻辱,一年中最闹热那天,要素口素心。

攀附历史名人为祖先,是自古以来的传统。莫说杨家将是宋朝人,相隔得远,其实过上一百年或两百年,哪个也不清楚自己屋的祖先有好多水分,又有好多诚意。我们倒是有家谱,不是老古董,就用钢笔写在笔记本上,最多几十年历史。我在爷爷那里看到过一回,记不清写了些啥子了。爷爷过世之后,我们收拣他的遗物,在谷仓里头找到些纸页碎片子,我估谙可能就有家谱。

家谱里到底记了些什么人?我们从岳池迁下来的这一房人,根扎得不牢,人丁不旺,要问也找不到问哪一个。到岳池县去可能摸得清楚,爷爷的家谱肯定就是在那里抄下来的。我们本来落户在岳池,曾祖父小时候才和大人搬到现在的地势来。穷人嘛,没田没土,写土到哪里就搬到哪里。往回推三十年,我父亲年轻那阵,我们和岳池的家族成员还有来有往,不知不觉就断了,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不晓得他们又记录了几代几房人?宋朝还是太早了,我是不信我们和杨家将有啥关系的。对头,把所有认杨五郎当祖先的人聚拢来,办个清明会,绝对多有意思。

我在想,反正祖先多半是追认的,中间出了些什么人,哪个讲得伸展?说不定我们本来不姓杨,某位先祖是个流浪汉、讨口子,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某天发达了,才有闲心绷面子。又说不定,我们的祖先里头还有狐仙。打比说一百年前,或者再久点,两百年前,有一位老者脑壳有点糊涂了,还是没忘了要绷面子,开始创造祖先。他写下狐仙,过了几年又失悔了,因为狐仙的名字开始变臭,离仙有点远,慢慢靠拢妖精怪物。他决定抹掉狐仙,改成九天玄女,还没提笔人就死了。他的幻想都记录了下来,后人信以为真。嘿,如果我也写得正经点,加几句注释,几句考证,创制21世纪的家谱,二天肯定也有人信了我的鬼话。

家庭属于此时此地,有些排斥历史。往上数三代,我们都懒得记忆了,更莫提上坟挂青。我就爱反其道而行之,挖掘自家的历史。不过老实说,记录断了更好,历史渊源明晰与否,对现时的生活影响并不大。况且我又是姑娘家,这种记录真的延续下来,也不得出现我的名字。我为别人担心啥子呢?反过来,其实没得记录的祖先,也就是妈妈们,还有姑妈们,婆婆外婆们,我更感兴趣。若是真要考证,我更想考证她们。不对,不是考证,是想像。

哎呀,奇了怪了,爷爷死了恁们多年,一提到他,婆婆还是一恶二诀,咋个就要听随爷爷的家族传承,老大初一吃素喃?没想明白,我觉得很不值得。


 幺爸帮了我很多。小时候我就已经无法无天,妈老汉儿都管束不了,但是幺爸吼我两句,我就萎了,乖乖地听招呼。有一回,不晓得为了啥子,他还打过我。我在作业本高头写上日期,又写:今天幺爸打了我,二天等我长大了要打转来。外公过世那阵,葬礼啥的都弄完了,我们围倒桌子摆龙门阵,讲起收脚迹。据说人死以前要走他去过的地方打一转,弄出些响动,像是打开窗子,碰落一根筷子,把留下的脚板印印收回来。外公还开玩笑讲过,现在的人走得宽,二回难得收脚板印。

大姨当时讲,外公死的前几天,深更半夜,她听到雀儿啄窗子玻璃的声音,抬起脑壳看,发现不是雀儿,好像一只手。那只手瘦得光骨头,皮子皱,应该是老年人的手。那们晏了,她又睡得迷迷糊糊,不想起身,没管它。那个手也没敲好久,响声住了,她继续睡。大姨胆子大,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外公过了身她才明白,那天晚黑外公肯定是到她那儿收脚迹了。我没遇到过这类事情,幺爸死之前我身边也没啥怪现象,还有点可惜。我倒不是有多相信这种民间传说,哪怕遇逢了也不太信,但还是巴望这种经历,心头也有个安慰。

爷爷走的年辰更早,恰好在我高考第二天。他早晨就落了气,不过屋头的人不想影响我考试,憋到下午些才告诉我。当时我也不是好难过,因为爷爷倒床几个月了,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再说了,十几岁的娃娃,把自己看得重,我估谙我当时因为高考结束欢喜得很,想到处舞到处耍,啥子事都不大影响得到我的好心情。

突如其来的死亡,像从半天云里落下的炸雷,会在骨头里回响很久。读初中那阵,有天我在外婆屋头,听到说远在新疆的一个表妹死了。二姨两口子在砍树子,两个娃娃在侧边耍,他们也是恍了点,没想到招呼细娃走开。树子倒下来,不小心把大的那个表妹打死了。她还不到十岁,在老家的时间也不多,我和她算不上亲近。但是她死了,这件事一直横在我心里头,消化不了,没法完完全全接受。除了她,还有暑假里淹死的一对姐弟和同校的一个男生,我横顺也丢不开。为人父母,要咋个才能接受娃娃打了短命喃?虽说我还没有带娃儿,但想一下就心痛。这大概是世界上最难承受的痛苦。

前不久回老家,和人摆谈,我才晓得小时候经常打照面的那个癫子死了。不是近期,好多年前他就死了。他虽然脑壳不清醒,但温温顺顺,从不伤害人,常常笑起在。小时候我一个人往他当门过,从来没感觉害怕。说来造孽,有国家政策扶持,精神病院免费收治精神病人,他兄弟想丢了包袱,就把他送了去。精神病院里咋个可能有好日子过,他没过好久就死了。

还有我小时候喂过的狗。它很亲近人,我们平常不拴它,它就喜欢跟到我们到处走。不管咋个招呼,它都不得主动回去。你要大声恶它,朝它丢石头,它才得停脚,眼巴巴把人望倒。等我们走远了,它才转去。我读学前班那阵,有一回开家长会,它也跟到我妈来了,趴到我脚边不肯走,把我同桌吓得哭兮了。还有一回,可能在春天,天色好,很热和。我跑到当门那块田里,睡在草上晒太阳。狗也跑到我侧边,和我疯起耍了一阵,开始找草吃。那时候它感觉哪里不舒服喃?它是跟到哪个学会认草草,还是自学的?

这些死亡事件,我实在想不醒豁,和那几个娃娃的死一样,只算中止。这些人和我屋的狗,他们本来所在的地方没法由别的东西填补,永远都空缺起,像一张奓开的嘴巴。每回我想起他们,好像就要着咬一口。

我不清楚为啥子眼下会想到这些,集中精神。我不上算,在座各位和徐老师亲近的人,发表特别通顺的长篇讲话的人,他们如何看待徐老师,将他的死亡归于哪种损失?葬礼从来跟死者无关,参加的人也都避开谈论死亡。追思会想要确认的又是啥子?要大大方方谈论死亡,还是要挽个疙瘩,宣告死亡已经展示完摆谈完,今后再不需要触碰?该追思徐老师的时候,我想到了伯父、表妹甚至还有我的狗,那吗,可能等到下次又追思某人的时候,比如说给在马路上交配着轧死的知了办追悼会时,我才会忆念徐老师。


 剑门关的山确实雄伟壮丽。堂姐夫老家就在剑阁县,堂姐结婚那阵我们家里好多人都去了,我有事没去成,过后听他们讲剑阁如何如何,又偏僻又破烂,在山抲抲里头,嫌弃得很。我亲身去了,发现着骗了。那里山多环境也好,空气新鲜,比我们老家凉快得多。我们挨倒重庆,受到牵连很热,又处于丘陵地带,不平展也没得高山,我向来不太喜欢。

去了剑门关,我才真正理解“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几句诗。站在城楼上,好像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姜维当年镇守那儿讲话的声气,兵将的影子在眼前打晃晃。但是我不喜欢把风景和历史搅在一堆,只在城楼上有些感叹,在其他地方就只是享受当下。那些典故我并不感兴趣。

感兴趣的人肯定很多。昨天还是前天?我看到一则剑阁县的民间故事,讲姜维守在剑门关和钟会对峙,本来意气昂昂,哪晓得邓艾抄了另一条道,一路打到了成都。刘禅只得投降,还传信劝降姜维。曹魏力量太强,姜维和他的谋士们决定诈降,到了成都再打主意。这个计谋只有高层那些人知晓,底下的兵士以为真的投降了,又悲又气,可能还觉得耻辱,就在剑门关的石头上留下了迹印。有些士兵拔刀砍石头,现在还有刀痕,那些石头好像也被称作“砍刀石”。有些士兵感觉万念俱灰拔剑自杀了,剑鞘丢在峡谷里长成了石头,被称作“剑鞘石”。有个士兵走了几步不愿再走,站着变成了石头。传令兵不要战鼓也不要锣了,把它们随手一丢,变作了石锣石鼓。最夸张的是,有些士兵气得晾起的衣服也不愿意收了,时间一长,衣服也伸伸展展巴到岩壁上,变成了石头。

类似的故事数不胜数。比如“望夫石”,讲一位妇女在山上望丈夫归来,望成了一块石头。其实,肯定是先有形状奇异的石头,再也附会的人物传说。看到剑阁县这则故事,可能因为自己去过剑门关,我突然弄明白了这类故事为啥传得又久又宽。在剑门关,人些最悲愤那一刻所有的痕迹,都得以保留。跟历史事件挂钩才最悲壮嘛。如果还要继续根据石头的形状讲故事,我想听那些更平淡的故事,讲普通人没遇到什么大事,心情也多平静,随手留下了某种永不消失的痕迹。只要够耐心,从古至今存在过的所有人,都能找到一块石头,刚好贴合自己生命中的某个片段。


 她没来了。我早就晓得她不得来,还是想来碰下运气。那天在殡仪馆,作为孝女,该做的她都做了,但是她有好不耐烦,大家不是都感受到了吗?她和她父亲感情不深,是来尽责任的,不想她妈妈作难。

特别的人随时都会显出她的特别之处。我看她的照片时,眼睛很能干,不仅能看,还能摸到她。我从来没有用手摸过她的脸,但好像很熟悉那种触感。有一回,我直顾盯到我最喜欢那张相片,看神了,眼前有了重影子,恍兮惚兮,感觉她立马要冲出照片,跳进我的眼睛里头,沿喉咙往下梭,梭到胸腔内,把脸贴到我的心脏上。我又惊又诧,打了个抖抖,才回缓过来,把照片放在胸口,感觉特别特别幸福。跟倒我又去散步,在一个没得人烟的路口子站了很久,期待有什么东西撞上来。很重很大速度很快的东西,一下就可以把我撞碎,一秒把我的命除脱。因为当时情绪太过浓烈,有点遭不住了,不晓得该咋个办。

这种事情也不是头回遇到,我好像年年都要心动几回。浓烈的情感,它很快就要平淡下去,但这回心动的对象是不平常的,我赶忙跟她表白心意,巴望这情绪可以换种形态得到延续。至今我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鼓起勇气主动联系了她,她也不回复。那天本想找机会和她说几句话,她躲开了。她向来是这样的,去年子因为一件小事感觉有愧于我,半个多月没和我联系。我也发了无数无回消息,她终于回复了,不停地道歉。所以说,我情愿相信她不是用沉默来拒绝我,而是没找到头绪,不晓得如何回应。再说又撞到她爸爸过世。父女两个关系不好,但亲情也不容易斩断,她要考虑和要做的事情都很多。

那天她一回也没笑,应该还是伤心。我最喜欢看她笑,难以表达,好像她一笑,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思考原因,也不须挂欠结果。我没法抵抗喜欢笑的女娃儿。我妈就爱大笑,声音隔几条街也听得到,年轻那阵还爱哼全跑调的歌。毫无音乐细胞。她从哪阵开始不再哼歌了喃?是不是因为我和妹妹经常笑她?


 外面虫虫些闹咉了,盖过了屋头的音乐。应该是知了,这种小虫了不得,那们一丁丁大,声音恁个嘹亮。知了是昆虫吗?我喜欢的昆虫不多,提起它们,首先想到的是螳螂。因为受到童年经历的影响。像这样安安静静打堆坐,但不能自由摆谈,要求以某个人为主题深思,思来想去,不知不觉就想到自己小时候去了。那阵暑假时,我经常离开我们那个湿热得不透风的小城,去奶奶家里。

奶奶家离得不远,但是在乡坝头,同样湿热,同样莫得一丝风,但地方宽阔亮绍,可以提起脚板又跳又舞又闹,好像夏天也变得清爽了。

七月底或八月初,水稻已经封林扬花,上头扒得有很多螳螂。我喜欢它们长得漂亮,经常捉了耍。小娃娃受的规训教育少,道德观念也还没有成型,天真得有些残忍。比如我,一看到蚂蚁子就起鸡皮子,要是有蚂蚁爬到我脚边,全都要着踩死。我抓的螳螂也都是饱受折磨而死。现在我应该有些愧疚,因而再也不伤害任何蚂蚁,一说到昆虫也最先想到螳螂,算得上弥补吗?

如果螳螂写游记,会有怎样的风格?我并不了解这种昆虫,刚刚查了资料才晓得,螳螂成虫一般在秋天产卵,然后就陆陆续续死了。卵能挺过冬天,到第二年六月初逐渐孵化出来。假设它们从卵里孵化出来后才有意识,生命才真正开始,也不过几个月时间。它们很小,哪怕一直都生活在奶奶那块稻田里头,一生也是了不起的探险。那片水稻就是它们的森林,里头危险重重,没得我,也不容易活到自然死亡。啊对了,小时候我很喜欢稻田,经常幻想自己可能踩起水稻走。

如果鹅卵石写游记又会如何?这游记持续的时间很长,要写它们咋个冷却,咋个着风化,流水咋个搬运它们。但是它们可能一百年也没动一下,埋在泥巴头。这中间多少螳螂生生死死,多少小娃娃成了有道德感的大人,在鹅卵石的游记里,还抵不上一句话。


 说来奇怪,几十岁的人了,把落到地上的笔捡起来,管它是钢笔还是中性笔,都要在嘴巴边“嘘嘘”吹两口气。这是小时候还在写铅笔时养成的习惯,大人教的,说这们吹两口气,笔芯就不得断。无意识的动作,算是不忘初心。姆明变成了怪物,大家都认不得了,他妈妈是咋个把他认出来的?我在想会不会是靠姆明无意识的小动作,靠他的习惯。习惯太重要了。有时候我感觉,行动也好,情感也好,不变成习惯,就不是真实的。我特别喜欢宫泽贤治的童话《夜鹰之星》,隔些日子要发作一下,在网上听人读这个故事……


 他们一开口我就感觉不对头,欠了点什么。不是说话的内容,可能是口音……


 如果知了不再起早贪黑地叫,夏天是不是也就结束了?从前我只盼天气赶快转凉,为夏天伤感,又是如何开始的喃……


 有只松鼠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头,也不是啥子了不得的事。哎呀踩空了,这是哪里,放的啥子鬼音乐哦?哦哦哦,对对对,追忆追忆,放尊重点。鼻子发痒,我还觉得有松鼠在,它想把尾巴伸出我的鼻子……

CC BY-NC-ND 4.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第一个支持了这篇作品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