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客
木客

寫詩與小說。豆瓣ID: bluishgreen 畫的畫在「魚狗(@kawasemi)」這個賬號上。

小說·鱗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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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鴉。圖文無關。

5

第二天早晨起床後,小荷腦子裏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江邊找姜來。不過吃了早飯之後,她冷靜了一些,心想,這樣急急切切跑去見一個剛結識的人,或許不太合適。整個上午她只留在家裏,午飯之後腦袋昏昏沉沉,她又小睡了一會兒,終於走出家門。

馬路邊是被太陽曬得發蔫的樹,但儘量撐起一片陰涼地。灰磚鋪成的散步道上,點綴著陽光的斑點。小荷的目光一直落在江面上,並不見任何動靜。她走完了江邊的馬路,也不見橋上有任何身影。

小荷還是去了橋上,這兒視野開闊看得更清楚,不過極目望去,找不到姜來。小荷感覺自己快要被曬乾了,匆匆離開,又來到昨天的臺階坐下,儘量將身體蜷縮在柳樹的陰影之下。她的左腳不幸曝露在陽光下,前些天她不小心踢到石頭,此時大腳趾還是一團淤青。

小荷看看自己的腳,她個子並不算高,但腳實在很大;她又看看石階上的裂痕,還有兩隻小螞蟻,又看看水下被淹沒的臺階。時間混雜在江水之中,緩緩流走。小荷心裏並不著急,她有一種沒來由的信心,只在她坐在這裏,就像一座燈塔,吸引姜來靠近。

一切如小荷所料,沒過一會兒水面傳來輕輕的聲響,是姜來游了過來。他離小荷大概三米遠,太遠了,小荷看不清楚他脖子上是否有鱗片,他的氣色很好,整張臉似乎都閃爍著光彩。兩人交換笑容之後,小荷問道:「昨天你什麼時候回去的?」

「我待到十一點,今天早晨起床就來了。我在水裏更自在,才能順暢地呼吸,在岸上總感覺心慌意亂。泡在水裏太久,我感覺自己也變成了流水,變成了一條河,慢慢地前行。」

「你的目的地是哪兒呢?大海嗎?」

「不曉得,我就一直彎彎曲曲流啊流,哪天說不定能夠弄明白目的地。可能每個人的生命都像是河,無法逆流而上,只能一路往前。」

「這樣的話,我也不曉得我的目的地。或許我流到哪裏停了下來,哪裏就是我的目的地?」

姜來看了小荷一眼,笑著說:「這種灑脫的想法也不錯。」然後他又鑽進水裏,游到橋下再回轉,伸手撥開臉上的頭髮,目不轉睛望著小荷。兩人的目光交會時,姜來也不躲閃,小荷就不一樣了,不由得垂下頭去,看著粼粼波紋。

「你為什麼會被困人形呢?」小荷又問。

「我不清楚,但我確信這是事實。可能是我犯了一個大錯,這是我的懲罰?也可能是我自己心血來潮,想要體驗一下人類的生活?又或者說,這是一種考驗,每一條年少的龍必須封印所有記憶變成人,只有當我們順利找回本來的模樣,才能得到成年龍的認可。我常常想,始終想不明白,可能等到我變成龍的時候,就會真相大白。」

 「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一年多以前。不過從我記事開始,時不時地,腦子裏會閃過一些奇怪的畫面,仿佛自己在雲中飛過,在水底游過,有過一些親密的但已被我遺忘的朋友。小時候我的父母在外地打工,我一直跟著外婆生活,聽她講了許多傳說故事,便忍不住想,這些可能是我前世的記憶,我過奈何橋投胎轉世時,孟婆湯喝得不夠多,沒能將前世的事情盡數遺忘。這種疑問一直在我心底裏,現在終於弄清楚了。」

「你覺得真的有輪回轉世嗎?」

「我願意相信。今生我們有幸相識,可能便是前生種下的因緣種子。」

「前世可能我也是龍呢,隨意吐出口水,便成了一個湖。」

姜來又笑了,眼裏星光流淌,吸引小荷的目光牢牢黏在他身上。突然他的表情僵住了,五官皺成一團。他伸手捂住耳朵,潛進水底。小荷也有些慌亂,站起身來,但因為江水混濁,並不能看清水底下的情況。

偶爾姜來會從水底冒出頭來換氣,又重新沉入水中。小荷本來想與他搭話,但看他難受,又不忍心再讓他分神,便只是靜靜站著。身後的馬路上偶爾會有汽車經過,還有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別的故事在別的地方,圍繞著別的什麼人展開。

十幾分鐘之後,姜來終於恢復正常,五官舒展開了,放下堵住雙耳的手臂。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姜來說。他努力沖小荷笑一笑,痛苦似乎還纏繞在他的嘴角眼角。

「沒關係,我很閑,時間多著呢。」小荷說,「那些聲音讓你難受嗎?」

「每天都有幾次聲音特別響亮,仿佛身體快要爆炸。大部分時候聲音是輕輕的,溫和的。最開始時我覺得吵鬧,時間長了便習慣啦。要是哪天我的耳朵裏變得安靜,我才會感覺不安。每當我難受時,待在水裏就會感覺好多了。」

姜來慢慢游向岸邊的柳樹,他的衣服便堆放在那裏。小荷轉身看向大橋那邊,聽到姜來的腳步聲停在她的身邊,才轉過頭來。

姜來已經穿好衣服,挨著小荷坐下。樹陰無力遮蔽兩人,他的整個身子曝暴露在陽光下。小荷很想與他靜靜坐一坐,但又害怕烈日把姜來曬乾,便說道:「這裏太熱了,我們到涼快一點的地方去吧。」

「我們去公園吧,我想到塔里聽聽同類的叫聲。」

小荷點點頭,兩人便起身離開。路上小荷好幾次有意張望姜來的脖子,並不見鱗片,或是其他閃閃發光的東西。昨天晚上或許只是錯覺?

公園在濱江路旁邊的山坡上,正門處有一座仿古的七層高塔,遊人可以爬到第五層遠眺。小荷出了一身汗,終於走完了陡峭又狹窄的臺階。高處風大,吹得人神清氣爽。小荷趴在陰涼處的欄杆上歇氣,轉頭看看姜來,他的臉上幾乎沒有汗珠。此外,明明每天待在陽光下,姜來的皮膚依然白皙。這些都讓小荷羡慕不已。

「我不太敢到特別高的地方來。」姜來說。

「你有恐高症嗎?」

「不是。每次站在高處往下張望時,我都想縱身跳下去。明知道肯定會摔死,還是有這種奇怪的渴望,就像飛蛾投火一樣。」

「你是龍,跳下去說不定會完好無損。」

「有道理,那我要不要試試看呢?」

姜來雙手撐住欄杆,想要爬上去,嚇得小荷趕緊抓住他的胳膊,一直將他拉到靠牆的地方。姜來笑得快要斷氣一般,對小荷說:「我是逗你玩的。」

小荷瞪了姜來一眼,說道:「如果是別人,我也不會勸阻,我又不是傻瓜。但是你不一樣,我感覺你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不是這樣的,我是一個膽小鬼。」

姜來輕輕歎了一口氣,仿佛藏了一肚子心事。小荷與他還不太熟悉,不好意思開始詢問,便說:「在這裏可以更清楚地聽到你的同類的聲音嗎?」

「是的。」

姜來重新回到欄杆邊,閉上雙眼,專心致志捕捉空氣中流淌的聲響。小荷也趴在姜來身邊,聽到從他的身體裏逃散出來的聲音。如果真如姜來所說,這些聲音是以前他還是龍時聽過的,他已經活過多久了呢?龍的壽命似乎是很長的,一千年還是兩千年?這些聲音裝扮起來的那個古老世界,該在何處尋?

時光也會磨去聲音的棱角,所有聲響都是溫柔圓潤的,仿佛搖籃曲。很快小荷便犯困了,感覺自己正融入身邊的景物裏。所有她說過的話,尚未說過的話,都化作風飄散而逝。

恍惚之間,小荷感覺一腳踩空,驚醒過來。她撥開眼前那一縷蜷曲的頭髮,發現姜來正望著她,他的目光也古老深沉。小荷也看著姜來,很快便因為羞赧收回目光,伸長脖子張望高塔下面的小徑。一位老人家正蹣跚走過,頭頂的毛髮稀疏,明晃晃的。

「你是不是覺得很無聊?」姜來說,「你不用陪著我,先回去吧。」

「沒關係,我呆在這裏很自在。」小荷又偷偷瞥了姜來一眼,「你聽到什麼了嗎?你的同類在什麼地方呢?」

「要麼在水裏,要麼在雲裏,多半是人類很難發現的地方。」

「我什麼也聽不到。」

「當然,那是只有龍才能聽到的聲響,不然的話,我們怎麼能將自己藏得這樣好呢?不同的嘯叫聲代表不同的意思。」

「你現在就會去找他們嗎?還是要等到你變回龍之後?」

「我現在還是人類的樣子,無法潛進深海裏,無法飛上雲霄。還有,我雖然能聽到他們的叫聲,但還沒辦法看到他們的身影,所以我現在不能去找他們。只要聽到他們的叫聲我就很高興,或許我張口大叫著回應他們,他們就會來找我。」

「那你快大叫一聲回應他們呀。」

「但是我現在恐怕沒辦法發出讓他們認同的聲音。」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小荷一臉期待地望著姜來,姜來笑著搖搖頭,說道:「再等等吧。」


6

接下來依然每天豔陽高照,小荷依然每天去江邊與姜來見面。兩個人都不是健談的人,多數時間只是靜靜待著,倒也不感覺尷尬。日子慢慢悠悠,如江面一般平靜,讓人有一種永恆不變的錯覺。

偶爾的談天積少成多,小荷對姜來的瞭解更深了。姜來確實是隔壁陳婆婆的外孫,那天他坐在門口便是為了等外婆回家,哪知突然被劇烈的耳鳴折磨。他是家裏的獨生子,父母一直在中學旁邊經營小飯店。縣中學的門禁不嚴,並不要求所有人在食堂用餐,因此每天中午與下午放學時,從各個鄉鎮聚集起來的高中生,便會結伴到周圍的小館子裏吃飯。姜來已經好幾個月沒去學校,他本來與小荷的姐姐一樣,馬上便是高三學生。

大部分時間姜來都待在水裏,小荷便坐在江邊的臺階上。到了傍晚時分,散步的大人孩子偶爾也會來江邊玩玩水,姜來會悄悄潛進水裏藏了,好幾次被人誤以為是江裏的大魚。

空曠的地方更容易捕捉到龍嘯聲,他們還會去塔里和橋上。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到了高處時,視野開闊,也讓人襟懷寬廣,兩人在橋上談了許多代代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風吹過來便忘了。橋上沒遮沒攔盡被烈日掌控,他們一般傍晚時分才去。那時候太陽已經落坡,只剩下天角橙紅色的雲朵,仿佛只要誰拿刀劃開一道口子,晚霞便會傾瀉而出,淹沒城鎮。

半個月倏忽而逝。這天上午,天空陰沉沉的,隱隱有雷聲響起,看來快要落雨了。風亂糟糟地吹,時不時從客廳的窗子裏鑽進來,小荷便離開了她最愛的電風扇,趴在窗邊,將自己敞開在風裏。

母親出門買菜了,此時家中只有小荷一個人。她聽到敲門聲,以為是母親忘了帶鑰匙,蹦蹦跳跳跑去開門,卻看到門外是一對陌生的中年男女,男人懷抱著一隻大西瓜。

小荷趕緊收起臉上那調皮的笑容,問道:「你們找誰?」

「你是張小荷嗎?」

女人說話了,她的臉龐有些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

「我們是姜來的父母,從姜來嘴裏聽到過你的名字。我們有些事情,和姜來有關,想要問問你。」

小荷的母親是有名的能幹大方,耳濡目染,小荷也知曉許多待客禮儀,從小備受稱讚。她趕緊邀請姜來的父母進屋,還想要客套一番,比如這樣炎熱的天該倒些茶,但被客人拒絕了。於是小荷也坐下來,認真聽兩個大人說話。

姜來的父母講到了姜來的轉變。他從來是一個文靜內斂的人,但面對熟悉親近的人時,時不時也會流露俏皮與天真,可是慢慢地,他變得越來越沉默,漫不經心的,上課常常走神。他總是感覺身體不舒服,但又說不上哪裏不舒服,好幾次到醫院裏做檢查,都顯示他一切正常。姜來本來學習成績優異,很快便一落千丈,後來他乾脆不再去學校。父母感覺出他的精神狀況不太好,並不強迫他。只是哪怕父母千般詢問萬般關懷,姜來什麼也不願意講。

「他一直和外婆比較親密,我們便讓他外婆打聽,也沒問出什麼來。最近他幾乎不再講話,我們努力尋找話題引誘他開口,他只是笑一笑,隨口回應一句兩句。」

說到這裏,姜來的母親歎了一口氣,她的眼睛亮閃閃的。小荷很少看到成年人在人前落淚,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便低下頭去裝作沒看見。

「姜來好像正將自己封閉在內心的世界,離我們越來越遠。」姜來的母親繼續說道,「我們雖然著急,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每天跑去江邊發呆,或是在江裏游泳,我們都清楚,因為實在是放心不下,害怕他會突然離去,所以每天都會去江邊瞧瞧他。最近我們常常看到你,他好像經常與你說話。有一次吃夜飯,姜來還提到過你的名字。你們肯定很要好吧,小姑娘?能否請你講一講姜來的事情呢?我們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原來姜來並沒有將他的事情告訴父母,小荷當然不能出賣他,便說道:「如果姜來不想說,我就不應該說。」

「你的想法是正確的,」姜來的父親終於開口了,「可是也請你理解父母的苦心!」

這對夫婦悲傷又真誠,小荷實在難以拒絕,便說:「我明白,但我真的不能說。姜來確實遇到了一些事情,我會勸勸他,讓他主動和你們講清楚。」

姜來的父母並沒有為難她,不再追問,起身告辭離去,留下一隻大西瓜。小荷關上大門,坐在飯桌前面,看著那顆誘人的夏日水果,這時候,大雨嘩啦啦來了。

小荷最愛落雨天。她家的屋子蓋著青瓦,雨珠打在瓦片上的聲音悅耳動聽。如果是晚上,雨聲混雜靜謐與黑暗,讓她睡得安穩。如果是白天,她會興致勃勃撐著傘出門散步。夏天的暴雨最好,沖走惱人的暑氣。況且,姜來每天都會喃喃念道:「唉,要是下雨就好了。」

他現在肯定正高高興興在雨中奔跑吧?

小荷到窗前張望,社區裏灰濛濛的樹經過雨水清洗,變得生動明媚。她趕緊換好涼鞋,撐起雨傘走出家門。雨珠時不時落在她的臉上、胳膊上,像是一群小小的腳,正從她身上踩過。

小荷徑直來到江邊,雨依然下得熱烈。這裏地勢低窪,混濁的水流從路面滾過。路上並沒有別的人,江上與橋上,也不見姜來的身影。

小荷照例來到江邊的石階上,看江面朦朦朧朧,聽雨落傘面清脆卻多情,等待姜來出現。後來雨聲稀疏了,天也變得明朗,這場雨興沖沖來了,又興沖沖離去。

姜來填補陣雨的空缺,從江裏走出來。此刻他的皮膚白得泛光,他也像是草木,經過雨水的洗刷變得精神奕奕。等到姜來上岸後,小荷發覺他的眼睛更加明亮清澈,心想,人類不可能有如此動人的雙眸。如果姜來的父母不相信姜來的奇遇,就該請他們看看他的眼睛。

小荷說起姜來父母來訪的事情,問道:「你為什麼不和他們講一講呢?」

「哪怕我講了,他們也不會相信,肯定會當我是瘋子。這是我的秘密,我只對你說過。」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不曉得,或許是我感覺到你會相信我,最近我凡事依靠自己的直覺。」

「那你準備怎麼辦?他們確實很擔心你呀,你試著給他們講一講,他們肯定能理解的。」

「或許吧。」

姜來穿上鞋子,往臺階上面走,不願意繼續談。小荷跟在他的後面,甚至能從姜來的背影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冷落,不禁有些後悔剛剛說過的話。姜來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他肯定有自己的考慮,只要傳達話語就好,不該對他的生活指手畫腳。

其實,小荷並不太想談到這類似的話題,太現實了。與姜來相識的這半個月,與他共處的一分一秒,對小荷來說,仿佛長長的輕盈的夢。何必一定要扯到現實呢?現實會在九月開始的新學期迎面撲來。

突然姜來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著小荷,又像往常一樣滿面笑容,說道:「現在天氣涼快,我們一起去遠一點的地方玩吧。」

不在江邊的姜來嗎?小荷爽快地答應了。


7

縣城位於丘陵地帶,找不到平坦之地,也找不到高大莊嚴的山,遍佈的是懶洋洋的小山丘。這些山丘之中也有些稍微體面一些的,有幾座離縣城不遠,上面種了許多松樹,勉強算一個小小的旅遊景點,足夠招待窮鄉僻壤的人。山林中還隱藏了農家樂,離得還遠時,小荷聞到了濃郁的烤羊肉的氣味。

小荷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她這才想到自己沒有與母親打招呼便出了遠門。她並沒有手機,姜來也一樣,無法通知母親,她肯定正埋怨小荷。不過,反正此時回去也來不及,不如繼續往前。

姜來不喜歡烤羊肉的刺鼻氣味,加快腳步往山裏走。很快他們便來到最高那座山的頂端。那裏佈滿大大小小的石塊,視野開闊,可以望見縣城的樓房,它們仿佛一些玩具一樣的小盒子,小荷熟識的大部分人,他們的人生遊戲,都在這些盒子裏外進行。

姜來和往常一樣,閉著眼睛捕捉空氣中的聲響,尋找同類的嘯叫聲。小荷坐在石頭上等待,看著腳邊的一株草發呆。沒過多久,她的肚子又叫了起來,吸引姜來睜開雙眼。

「你餓了嗎?」姜來問道,「對不起,剛剛走得太急,沒想到先吃點東西。」

「沒關係,我不吃午飯也不會怎樣的。」

姜來沒再說什麼,挨著小荷坐下。小荷不禁轉頭看了看姜來那露出來的脖子,細細長長的,像隨時會折斷一樣。脖子上並沒有閃閃發光的鱗片,但小荷相信那天晚上自己的所見並非錯覺,便時不時要看一看。

「沒想到我爸我媽會去找你,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姜來又說,「其實我常常在江邊看到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他們肯定在跟蹤我吧,又不曉得將自己藏得更隱蔽一些。」

「我感覺他們倆挺好的,完全沒有高高在上。」

「他們在中學旁邊開飯店,每天和學生打交道,如果太古板,誰願意去店裏吃飯呀?我還在念書時,每天也會去店裏吃午飯,看到他們和那些經常來店裏吃飯的學生說話,非常親熱,像對待自己家小孩一樣。我和他們相處時,永遠保持著距離,有些生疏,親近不起來。」

「因為你小時候跟著你外婆生活的緣故嗎?」

「可能是吧,恐怕也和我的個性有關,我和誰都親近不起來。從小到大我心裏有什麼煩惱,都不會對父母講,這次也一樣。他們遇上我這樣的小孩,肯定很無奈吧。你的父母呢?」

「從我出生起到我九歲,父母一直陪在我身邊。我爸爸是泥水匠,媽媽在家裏種地,照顧我和姐姐。我們當時很窮,家裏建了樓房欠了許多債,一年一年怎麼也還不完。後來媽媽覺得這樣不是辦法,便把我和姐姐託付給外公外婆,她和爸爸一起到廣東打工賺錢。三年之後媽媽就回來了,爸爸還在外面打工,但每年過年都會回家,之後他乾脆留在家裏幹活掙錢。我和我爸爸關係好一些,因為我媽媽脾氣不好,對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滿意,整天嚷嚷著要我向姐姐學一學。我姐姐從小成績就很好,大家都說她以後可以考上名牌大學。明年她就要高考了,現在我們一家人都遷就她,我在家裏連大氣也不敢出。我姐姐和我媽媽一樣,對我老是不滿意。」

小荷一口氣將這些話講完,覺得心裏暢快,這才發現其實她很想多和姜來聊聊天,想要瞭解姜來,也想讓姜來瞭解她。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問題,沒有哪一個小孩子會百分百滿意自己的父母吧。」

「也沒有哪一對父母會百分之百滿意自己的孩子,不然也不會有『別人家的小孩』這種說法,我也給我的父母添了很多麻煩,常常惹他們生氣,不像姐姐文靜乖巧。總的來說,我還挺喜歡我家的。父母對我很好,爸爸老是說,如果我和姐姐有本事讀書考學,他砸鍋賣鐵也要供我們念完書,他們已經拼盡全力要讓我過得好一些。」

「雖然我和爸媽親近不起來,但也並不討厭他們。以前我一心一意只想好好念書考上大學,離他們遠遠的,獨自生活。現在,我們好像真的不得不分離,我又有些留戀,常常想起與父母相處的很多細節,很久遠的往事,想到小時候拉著媽媽的手去逛街,回過頭來發現自己竟然拉著拽著一個陌生人,害怕極了,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我弄丟了。這可能就是我不敢開口呼喚同伴的理由。我擔心自己一開口,心中的龍就會噴湧而出,吞沒現在的我,我會忘了所有的事,忘了自己名叫姜來。每天聽到龍嘯聲,我既高興又害怕。我不太明白自己的心,不清楚到底該怎樣做才更快樂,所以我既無法去學校念書,繼續人類的生活,也無法開口呼喚同伴,就像一直坐在沒有終點的列車之上,找不到目的地。」

姜來歎了一口氣,突然將頭埋進膝蓋裏,小荷以為又是耳鳴來襲,正想要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發現姜來並沒有捂住耳朵。很快姜來便抬起頭來,繼續說:「小荷,你覺得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姜來專注地望著小荷的雙眼。哪怕與姜來已經熟識,小荷依然沒有勇氣長久看著他的雙眼,仿佛會被吸進去。小荷轉頭看著遠處的天空,烏雲已經散去,太陽出來了,光芒尚且柔和。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無法幫你做決定,但是我很高興能夠和你坐在相同的列車上。」

小荷又垂下頭來,看著自己的腳趾頭。指甲蓋上的淤青至今沒有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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