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圖書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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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介|《「考古学エレジー」の唄が聞こえる―発掘にかけた青春哀歌》

透過不同人物的訪談回顧,我們可以看見〈考古輓歌〉中屬於考古學徒們的年少詩篇,乘載了他們對於考古學的憧憬、苦惱、抑鬱、質疑的心情,也可以感受到輓歌的本質,哀悼那個考古學仍充滿浪漫的青春年代。

《聽見「考古輓歌」—發掘的青春哀歌》—本書是作者澤宮優將曾經刊載在西日本新聞的連載,大幅修訂後編集成書。 如果先看作者簡介,我可能會納悶一個主要在撰寫體育/野球的寫手,怎麼會突然轉寫考古主題的書。但如果去看他的學經歷,加上前言中的自述,這一切都合理至極;作者就是那種從小就在家鄉被父親帶著跑古墳,高中加入考古部,進大學修習考古學的「考古BOY」。只是,在學習的路途上各種的徬徨與不安,在轉職成為紀實作家後,逐漸淡忘了青春的記憶。在某次的取材中,談及了「考古輓歌」,又將那些被淡忘的過去時光給拉了回來。

町を離れて野に山に 遺跡求めて俺たちは
夕べの星見てほのぼの偲ぶ 遠い昔の物語 

(不負責任翻譯) 

遠離城鎮到荒山漫野 找尋遺跡的我們
仰望著黃昏的星空 溫暖地遙想起遠古的故事

雖然現在新一代的考古學徒幾乎無人知曉,但〈考古学エレジー/考古輓歌〉是在日本昭和四零年代(1965〜)曾在日本考古學徒間廣為人知、並開始被傳唱的歌,原旋律參考了自美國知名的歌曲〈When Johnny Comes Marching Home〉。此曲從關東地方開始擴散,出現在各地發掘現場,以及各種考古聚會、酒宴或餘興場合,可以視為是考古學徒們的時代記憶。

原以為作者不詳,但作者意外找到了輓歌創作的元老:島津義昭以及柳澤一男。作者與島津義昭曾在熊本的一場學術調查現場中發掘,沒想到在二十數年後,因為考古輓歌而再次相見。

あの娘は良家のお嬢さん  おいらはしがない考古学徒 
どうせかなわぬ恋ならば   トレンチ掘って忘れよう 
ああ忘れよう

(不負責任翻譯)

那女孩是好人家的千金 我只是微不足道的考古學徒
終究是無法實現的戀曲 就繼續挖坑忘了她吧
啊~忘了吧

輓歌原創者們回憶過去,道出歌曲誕生的歷程,在字裡行間似乎看見了考古少年們在錢湯歸途中的青春臉龐。當時候的考古學徒們賦予了輓歌生命力,從兩人的創作,透過學院間的交流以及各地發掘現場的參與,傳播到日本各地。作者採訪了各地不同的考古學家或相關工作者,記錄下在各地被傳唱的輓歌版本,每個地區有其微妙的不同(北到北海道,甚至因學術交流跨越海峽西進到韓國)。很喜歡作者這樣寫道:〈考古輓歌〉在各地被傳唱,就像似陶器傳播到各地產生不同型態一般。

 〈考古輓歌〉無疑是無數青春的集體記憶;透過作者的訪談紀錄,從每個個人故事與回憶,即便自己沒有共同經歷,也能感受到那些透過發掘所聯繫起來的情感以及強烈的牽絆。然而,在這些浪漫的背後,有著相當關鍵的時代背景:日本戰後、六零年代開始的全共鬪世代,以及經濟成長高度發展階段。從戰前到戰爭,到戰敗後,經歷高度經濟開發時期,考古學徒活躍在這段錯綜復雜的歷史洪流之中,而考古輓歌也在其中被傳唱。

 輓歌的出現,事實上受到學生運動的影響,當時學生集會時常會一起歌唱著俄國的勞動歌,作者便嘗試將身為考古學徒自己對於考古學的心情投注到旋律之中,不僅唱出了遺跡發掘的聚散離合,更唱出因開發而調查(破壞)的遺跡的命運。

 六零年安保抗爭過後,全共鬥學運展開,正值戰後經濟高度成長的日本,充滿革命與激情的運動氛圍,學生組織集會,提出對體制與權力的質疑。在這時代的抗爭思潮中,考古遺址與考古學徒們也無法置身事外。在整本訪談紀錄中,多數離不開這樣的背景:因OOO建設或住宅的建造,而對OOO遺跡進行緊急調查。大規模的公私建設的快速展開,影響了遺址的保存,遺址不僅受到直接消滅,更經常受到「行政發掘」的「破壞」。學生積極投入遺址保存的行動,加入搶救發掘現場。這些經歷,也讓考古學徒們提出對考古學術價值的質問與抗議,甚至一度闖入日本考古學協會總會抗議(1025鬥爭),要求公開討論、檢討現況。

  「考古學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面對社會的改革,考古學能夠做些什麼?對你來說,考古學是什麼?對我來說,文化財是什麼?」這些在現在來看可能是無正解的大哉問,但對當時目睹遺址遭受大規模破壞的考古學徒來說,除了是學術與現實實踐的矛盾心情無處可解,更是對自我理念的衝擊,試圖對社會、對象徵威權的學術階級發出怒吼。

 這段時期,許多遺跡因著開發而消失無蹤,也有有幸因保存運動而留下一部分的遺跡,在作者看來,這些遺跡或許正象徵著〈考古輓歌〉本身。


「考古輓歌」為何不再被學徒們所傳唱呢?有訪談者認為輓歌具有一種集體共同性,但現在人與人之間趨於分散,彼此的連結感並不強烈。確實,在網路世代的興起後,使用智慧手機溝通的機會多過面對面的交流。而且從輓歌的歌詞中,可以看見「我們」、「吾等」等稱謂,顯見歌詞的創作意境多具有集體或夥伴的意識。顯然在「我」的世代,那些「我們」的歌逐漸失去了共鳴。

此外,〈考古輓歌〉的生命力來自於考古發掘,由現場的人所傳唱,但考古學整體環境也隨著時代在變化——現場發掘不再是考古學的全部,逐漸轉向針對出土遺物的處理,從微小資料的分析中推導出對古代更多的理解。而考古學徒們也不再像以前能夠長期浸泡在發掘現場,不僅機會大幅減少,即便有合宿發掘,學生本身的生活型態也跟以前不同,喜歡便利商店,人手一支手機,也不像以前發掘同住時,要互相準備伙食、一起用餐,甚至也不再如輓歌中所描述的「遠離城鎮 到荒山野嶺裡」

另一方面,日本大學入學率遠比過去大幅增加,以前只有兩成的人能進大學,而且是在那種認為「考古學只是興趣」的年代,那個時期的考古學徒多半是不顧周圍的期待投身學習自己興趣,〈考古輓歌〉所乘載的,是屬於那個時代他們茫然困惑的心情。

輓歌作者之一的島津義昭說:「對我這個世代的人來說,唱那首歌象徵著一種儀式的通過」。時代在改變,儀式也跟著有所變化。輓歌的角色或許也在這個時代畫上終點。另一位作者柳澤一男也談及:「現在的學生不怎麼喝酒了。但我們在那個時候是會喝的。在電視還不普及的時候,沒什麼事做,就是只能唱歌」。環境改變,現在的學生所處環境改變,也不見得有著要依靠考古學維生的想法。

而本書主要圍繞在「考古BOY」們身上,在輓歌傳唱的時代,考古學教室裡幾乎壓倒性都是男性。以男生視角所創作的〈考古輓歌〉,在女性成員增加的氛圍下,似乎也變得不合時宜(本書一直到很後章才有女性學徒的出現)。

隨著時代改變,〈考古輓歌〉逐漸失去其所能寓居之所,只能在記憶中緬懷過去的榮景。


雖然歌曲的旋律/生命看似在當代來到尾聲,但新一代的考古學徒似乎對輓歌有著不同的體會,甚至也成為電影插曲帶著全新的感受;如《非女子圖鑑》中,在遺跡發掘的畫面背景響起了〈考古輓歌〉,便由搖滾風格的男聲以快板詮釋,揮別了輓歌原有的陰鬱,顯得輕快明亮。

作者在取材期間被多次問到,為什麼在現在要寫〈考古輓歌〉,一首從昭和四十年後開始傳唱,到現在幾乎無人問津的歌曲,他自己也回答不上來。但透過不同人物的訪談回顧,我們可以看見〈考古輓歌〉中屬於考古學徒們的年少詩篇,乘載了他們對於考古學的憧憬、苦惱、抑鬱、質疑的心情,也可以感受到輓歌的本質,哀悼那個考古學仍充滿浪漫的青春年代。


後話——

從出版熱騰騰到時光飛逝近的八年後,總算在工作空檔、一個窗外大雨與雷聲交雜的午後,感慨地(?)閱讀完。當年在架上看到這本書其實很期待,一來從未想過會有〈考古輓歌〉這樣的存在,甚至沒想到有人以這樣的主題來書寫。

讀這本書可能需要稍為進入到日本的考古學史(例如影響學徒們甚深的森本六爾),但我認為不影響去貼近對〈考古輓歌〉的理解。即便考古學不是我的青春回憶,但人生某部分的精華時光也與其共伴度過了蠻長的一段時間,書中所描寫的那些對於遺址保護的困惑以及對於學術的質疑心情,也不是那麼陌生,閱讀起來相當有既視感。而輓歌的時空背景,讓我想起另一本書,川本三郎《我愛過的那個時代》,可以看見相近的時空背景下不同的青春面貌。

邊讀也會想,在台灣是否可能有類似的書寫?特定世代的青春記憶會拼湊出什麼樣子?過去也曾有過一段兵荒馬亂的搶救時期,當時的考古學徒們的集體記憶是什麼?新的一代會是去嘗試延續過去的榮光,還是創造一些新的意義。

最近結束一場音樂演出,該場主題在回憶年少時期玩音樂的青春時光,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而音樂會的最後,以流行樂曲《青春住了誰 》作結,雖然旋律與時代相差甚遠,意外地與此書有種相互映照之感:

//曾經為了小事 讓世界毀壞
也曾為了愛 整天傻笑發呆
想起來 真奇怪 彷彿跟自己無關
天大地大的鬧 已笑著緬懷

我愛 是因為我存在
我們認真感慨 是因為
青春住了誰 改變我的姿態
我愛 我愛著你盛開
就算泥濘走來 一路上 我們多了些能耐
過往值得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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