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鎮之閒人李十二郎

世上無事忙的人很多，但自稱閒人的很少，能夠在四十多年後仍讓我承認其不愧閒人之號的，可能也就唯有一人。

說起來，他家和我家也算是拐了十八個彎的親戚，本來沒什麽來往，只因李十二郎喜歡我家邊上的那片山泉，便常常往來此地，難免低頭不見擡頭見。那時候，我家裏人喚他「阿努」，長大後便稱其為十二郎。

我小時候木訥寡言，很少覺得有誰能真正懂我心中所想，除了上學時跟着讀書，大聲誦讀外，平日裏便沒什麽話，也很少有朋友來玩。最喜歡看書，卻又苦于身邊無書可讀，最常做的事情反而是坐在山間，看那流水淙淙，或是跟着牛群慢慢走，這樣倒是學會了一些趕牛看牛的本事。

不過，這等似乎無聊的日子，卻是我如今最懷念的。

正如所讀過的書，無論後來自己買的，還是借的，往往當時看過，事後也就忘記了。倒是那幾本得來不易，在兒時讀過書，反而記得記牢。有一本便是李十二郎帶來，卻又沒帶走的。也算是我第一回見到這種上圖下文，圖文並茂的書。三四十頁，講的是「三顧茅廬」的故事，雪中的劉關張三個人，還被用毛筆涂了顔色，關羽是紅色，張飛是石青色，劉備則用了一種淡淡的黃，想想這種大雪後的天地，忽然騎馬闖出這樣三位英雄，實在是讓人心中讚賞。而且，這本書裏，還記録了一首完整的孔明所吟的詩，此時想來還歷歷在目：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這大概是我第一次感到某種不曾想象過的人生，卻正合自己心意。雖然年少無知，但由這首詩所想到的一些事情，卻一一暗合，後來的人生，大概也仿彿如此有所預兆。不過，這樣的想法，我也只是暗暗藏在心中，不曾說給誰。

只是這本書，真成了我的寶貝，只是擔心李十二郎什麽時候想起，就一下子拿走。所以，每次他呼嘯而來，總不免讓我覺得惴惴不安。

歲月匆匆，如風似電，就這樣來來去去過上四五年後，李十二郎竟再不來了。

書自然也是一直留在了我手邊，但我的心不再那麽忐忑後，倒是對李十二郎有一些好奇。只是平日裏不說閒話，如今想要打聽一下，卻也不知道問誰。心中有了事情，平日裏便不再什麽都充耳不聞，偶然間有誰提及和李十二郎相關的字眼，難免要特別用心聽聽。

李十二郎竟然是出國了。

但他的出國似乎又與他人不同，不是為了求學，反而是為了躲避婚姻。

他不喜歡那個被母親作主安排下的妻子，於是就在孩子出生後，立即謀劃出國。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不僅讓他自己聲名掃地，連他的妻子也受了連累。竟有人在私下裏說些怪話，說孩子不是親生的，他才那麽趕不及地要走。

但這件事，並非真實。凡是真見過了他妻子和孩子的人，都看得出這孩子完全就是按照李十二郎的模樣生的，而他的妻子雖然相貌平平，但卻是人盡皆知的好女子，待人處事都極厚道，就算看着丈夫決意出國，也不哭不鬧，反而還幫着李十二郎勸說自己的公婆。

又過了七年，李十二郎回來了。他先在各國轉了一圈，便在四年前回國，兜兜轉轉，只在各個口岸城市裏消磨，卻什麽也沒有做長，到了還是因為父親去世不得不回來。而這次回來，他也沒辦法再出門了。此時的一家內外諸事都已由那位他嫌棄的妻子安排，上上下下也不用他操心。孩子也沒有因為多年未見，就有什麽書中常有的隔膜糾紛，還是和他一樣親熱。

說起來，這七年的在外遊蕩，似乎并沒有改變這裏的生活，李十二郎仿彿在玻璃屋中飛了七圈的蒼蠅，看似萬里迢迢，但又只是在一處打轉。無論是家中，還是國外，一切都沒有因為他在而變化，也沒有因為他離開就更改。

好像他當年走過我家邊上的山泉，一次次來去，如今卻水流依舊，並無半點痕跡留下。反而是他大概早已忘記的那本書，跟着我大江南北的漂泊，如今依然擺放在我書架上。

李十二郎後來只是寫寫畫畫，自己的筆墨，蓋上一個紅紅的方印，上面只有「閒人」二字。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閒人，起碼這樣的閒人，鄉人是看不上的。倒是他的妻子，後來漸漸成了大家都信服的人，遇到事了，往往都會來找她。孩子也很孝順，雖然沒有做什麽大官，發什麽大財，但一輩子也都在兩人身邊，一家人永遠和和氣氣。這或許就是李十二郎願意如此蓋上印章的原因吧。

倒是暮年將近後，我再次翻看《紅樓夢》，卻看到當時讀過，從未細思的一段文章：

「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也罷了。』」

賈寶玉對薛寶釵送他的這個號，其反應是「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叫去罷。」

李十二郎如今早已不在人世，他在國外所經歷的一切，也無人知曉。可謂：天地之間，點點微塵，聚散如風，不知所終。只是這個閒與不閒，正如那本留下來的《三顧茅廬》，存於不存，往往不是人心所能取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