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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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形肉義肢(四)

可是兩個人怎麼可能擁有共同的夢呢?

那時我約莫11、12歲,長得矮小懶散渾然天成,對世界上的事情都沒有持續投入專注的熱情,可是對倒垃圾卻情有獨鍾,從我的角度看上去,老情人的保全櫃檯儼然高坐在寶座上擁有全知視野,當時他看我的睥睨眼神(我只不過是要去地下室丟兩袋垃圾),宛若雕像屹立不搖頑固聳立著,動也不動,只有眼球不時瞥向我,看我這小王八蛋想搞什麼花樣(又是個沒能力繳管理費的),他的氣場總能傳遞出:

「想使壞就把你變成小Baby的樣式,看你這小老弟能邪惡到哪裡去;又鬧騰,連身體都變消失眼不見為淨喔,只留下一道聲音﹔再耍花招,那簡單哪,乾脆取消你的聲音,最後變成無聲的意念,像小說裡的文字。你還是可以存在的,不用擔心。」

顯然老情人把對父母的不滿發洩在我的白日夢裡,而我在夢中只是一道聲音,然後到處怨氣瀰漫,浮出一對生活平庸且俗不可耐的年邁夫妻,結婚超過35年,我知道必定是老情人的父母,一對臃腫的豬頭人,講話像哀嚎,滿身油垢噁味,他們感情生活沆瀣一氣,雖然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忠誠之愛,不過每隔一段時間總是會大吵一架,吵什麼呢?當然就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無聊小事,其實有時候連個事也稱不上,只是語氣聽得不順耳罷了。

男方不經意的一句話,女方聽起來像是羞辱數落,反之亦然,明明女方覺得是好意的提醒,怎麼這語氣在男方耳裡就變成無情責難了呢?即使已經知道言者無心,但聽者卻像是著了魔似狂暴發怒,無視路人詫異的眼光,怎麼回事?一定是像童話故事裡的咒詛,這是兩人想破頭後的結論。其實這個惡意語氣擺明就是老情人所投下的咒詛。

但日子總要過下去,那狂風暴雨似無法預知的大吵,像是不曉得惡夢何時發生般的恐慌逐漸吞噬兩人的心,他們不明白自己早就住在惡夢裡的封閉劇場無法逃脫。「乾脆不要講話不會!」(N成功預測劇情)。為了保留這段感情,他們決定在彼此面前裝成啞巴,總是要付上代價才能留下真正的實存,他們相信藉此可以破除咒詛。無聲的生活是靠唇語,但嘴巴張開口水就橫流,成了蠢語含糊不清,只好發出竊竊私語般的輕聲氣音,可是腦海裡有個裁判總是叨念:「我還是有聽到喔。」(這是我演出的聲音)他們繼續練習用哈音,卻噴出剛吃下肚的餿水酸臭,像綜藝節目拿著分貝機小心測試,最後才學會讀長舌語。(為什麼不用手語?何必為難動物們。)

愚夫傻婦之間咬來囓去的調情遊戲沒過多久,「我還是有聽到喔」這句話開始出現在他們的夢中,於是兩人更加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響,明明是在自己家中卻像小偷般躡手躡腳,如同病入膏肓深信民間偏方,相信只要不發出聲音一切都會變好。可是無論如何努力,「我還是有聽到喔」這句話像幻聽般死纏逼著他們摀住耳朵快要崩潰,他們突發奇想找醫生問有沒有能把聽覺關掉的手術(像結紮有需要時再解開?)醫生雙手一攤說:「這麼有創建的手術我還真不會哩!」於是他們把豬腳當食指鑽入兩個耳洞充當耳塞,一直鑽一直鑽......一直鑽。最後停留在黑畫面,留下一句話:「我還是有聽到喔」。

N說:「這個咒詛有點厲害。」

「婚姻上半場是靠費洛蒙,婚姻下半場是靠奇蹟,不是靠偏方,這警世片啦!」另一個人如是說。

不約而同問我:「然後呢?」你們怎麼忍心還問我然後呢?

鑽破豬腦,直達涅槃,我回。

在夢裡,我是個根深柢固的諷刺元素,這必定是一開始就預設在潛意識的保護機制。

老情人的出道是從揣摩一道咒詛演繹抽象元素起家,在下節夢裡他挑戰了「牧師下班後」這個橋段,關於一位罹患選擇障礙的牧師,自謙是虛偽基督徒的故事。

老情人牧會多年感到沮喪,對於會友的難處苦楚常束手無策,他開始覺得自己不能為上帝做什麼,是個無用的僕人,或許應該改行另謀他職。

信仰之於這位牧師,就像喝下午茶時在草莓蘿莉塔與黯黑伯爵巧克力蛋糕之間,徘徊不決,咖啡要不要加奶,又是斟酌再三,嫌自己笨怎沒想到不如兩杯都點(只有一張嘴卻想喝兩杯),望著草莓說,抱歉,我嘴巴說愛妳,心裡其實遠離妳,見著巧克力又像是巧遇前任,流露出藕斷絲連般曖昧不捨。女店員問他,你看起來好像牧師喔,他回答說,是嗎?我不是啦,欸唷(大家都這麼說我,傷腦筋!),其實只是看起來是。牧師這身分使老情人感到不自在所以他不想承認,尤其癡望著熱褲女店員轉身的特寫屁股蛋時,他感到自己真是個虛偽基督徒,特別是認為自己虛偽的時候,更是撒嬌般的虛偽。特地開車到沒人認識他的夜店,只為了能回到放縱慾望的普通人,他說服自己必須體會人間墮落的掙扎才有資格教化罪人的生命。他通勤上班,住在離教會很遠的地方過著雙面的人生。

附身於牧師身分的老情人為此傷透腦筋,求問上帝要怎麼選擇,上帝沒有說話(不是已經給你自由意志),他仍求上帝給他的一個印證,當天半夜雷電交加,某位穿熱褲的肥臀女天使就坐在他的胸口上使他幾乎無法呼吸,凸起金魚眼遭遇鬼壓床當下唸聖經居然完全沒用,扮鬼臉的胖胖女天使訕訕地提醒他:「會不會是先生您念錯章節了呢?」由衷感謝上帝!讓我能演出這位身材豐腴的女天使,我極其滿意,我像拍手般不停抖振著那精巧可愛的白色短款翅膀飄起300斤的奶油,好開心。

在白日夢裡,還有一部科幻驚悚電影。這絕對是我和老情人最精彩的對手戲,他返樸歸真的演技遺留久久不去餘韻,而我,看似逐漸拋棄諷刺元素的包袱,天真賊氣肥仙女很棒,但出演執迷不悟的普通人則是以退為進的反諷境界。

我理所當然出現在一場盛大的惜別派對,地點是在別墅裡的大庭院,我是老情人的好朋友(我很有錢),因為老情人大學畢業後即將遠行,前往西班牙聖雅各朝聖之路,理由大概就是尋找自我這種老派生命之旅,幾個朋友(不出十個)分別向老情人祝福,並遞上禮物。不過夢的主角卻不是老情人,擺明不是在講他的旅程,很快帶到半年後,畫面溶接轉暗,我收到老情人的信,內容寥寥數語交代自己過得很好,朝聖後邂逅了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樸素小鎮,找到一份簡單糊口的農事工作,在夢裡我才發現原來老情人嚮往農村裡自給自足的生活。讀完信後我噗哧一笑:「真有你的!」口吻中帶著驚訝,想當然耳我這富二代公子哥怎麼可能去幫牲畜把屎把尿。

老情人以前和我們幾個玩伴哥們總混一塊,廢在Pub喝調酒撩妹,射飛鏢比賽時喧鬧恣意青春的玩笑,一夥人騎著時髦重機回家路上,不經意發現老情人家那棟毫不起眼的晦暗透天厝不知道何時開始竟然人去樓空,原本住的老爸媽、老妹全搬走了。彼此面面相覷之餘,就問我還有老情人的消息嗎?哪知,幾年過去了寄來的信總是不置可否,跳針重複說:「老樣子,生活平順,謝謝關心。」都差不多吧,哎呀,人家日子過得可悠哉了,老情人老樣子、好山好水好無聊嘛!然而徒留我一人時,畫面特寫在我的臉上,快要僵化的笑臉轉為惆悵若失,這下我才深刻意識到自己和老情人真的斷了訊。

在床上我輕撫著明信片上的郵戳,鋼印是外國陌生地名,直覺就是個偏鄉僻壤,閉上雙眼,突然開始反省起自己和老情人之間的友誼,灑脫海派的我其實也不缺老情人這位朋友,只是出於漫不經意的憐憫關愛,老情人善感的內心裡也許早就不稀罕這份表面的情誼,而刻意藉此遠行的機會與我漸行漸遠?

我躺在床上開始心虛回憶。場景轉到大學生活,校園草皮上幾個男孩們之間的嘻鬧,不知道是誰起鬨的遊戲,用鞋子砸中對方的臉就可勝出,一堆鞋子在空中被扔來扔去,彼此追逐累得東倒西歪,最後攤坐在地上仰望藍天嘴巴喘著熱氣,突然我好像發現什麼驚人之舉,直指老情人的褲檔,每個人也望向那兩腿之間,可是並沒有人看出任何異狀,「不是啦,你們看他的腳上大姆指!」原來老情人的襪子在大姆指處有個破洞,正好露出半截大姆指,再搭配上接近膚色的襪子,從其他人視角看起來就像......探出包皮的半截龜頭!,所有人幾乎異口同聲捧腹大笑到抽筋,其實老情人當時根本看不出笑點在哪,但仍然面紅耳赤難掩羞赧,好像恰巧心儀的女孩經過也看到這幕似的,他趕緊狼狽找鞋穿上轉身跑開。不過,所有觀看這幕的觀眾都知道,老情人才不會被這種幼稚浪漫的玩笑給擊倒,在意的是身上的窮酸味,再也掩蓋不住般擴散漫延,我也首度藉由回憶這幕往事,透過觀眾之眼體會到了老情人的自卑心情,可是仍卻淡淡笑了一聲:「破襪子又沒什麼。」

可是半夜我被惡夢突襲嚇醒大汗淋漓說:「他一定是知道了!」這時我才想起老情人曾經邀請女友一起走聖雅各之路,但被嫌無趣斷然拒絕,大吵一架之後分手,女友找我抱怨(邊眉來眼去),我們都同意老情人對朝聖這件事是太入戲了(只有他那麼當真)。後來老情人終於獨自踏上朝聖之路,而當晚在我家就迫不及待辦了一場濫交派對(無碼),而他前任女友與我也歡快在其中。這段是透過我再度向觀眾爆料,像是怕「破襪子事件」太小題大作般沒說服力,又追加一段多餘的插曲。(小題大作才好啊!)

時光荏苒我邁入中年,在銀行上班當主管,娶嬌妻生一對兒女,生活平順自得,畫面一轉已經在含飴弄孫,電影至此好像已經沒有老情人的戲份,一直快速簡述我中產階級的假掰日常。只是偶爾摸著襪子沉思片刻(又想起這位可有可無的朋友)。那時網路開始盛行,手寫信漸被電子信箱取代,於是我想寄張明信片告訴老情人自己的電子信箱,不過老情人之前的來信都故意沒有留地址,我想碰運氣寄到那個外國小鎮試看看,可過了幾個月仍然音訊全無,我那時看起來垂垂老矣又陷入老人家那種活在過去回憶的空虛無力感中,似乎唯獨對老情人放不下心,以為電影又會開始帶觀眾進入我的追憶逝水年華,但戲份放在我和女兒互動,女兒勸我不如去找他看看(對啊,就去找看看嘛,找不到就當順便度假又沒差),但有個心結,老情人沒留地址不是很清楚明白了嗎?他還在氣我吧?他一定不想再看見我。事情就這樣耽延。我欣賞自己如此精釆詮釋心境反差,從生活順遂富裕、率性瀟灑,演到耽溺於自責活在鑽牛角尖捆綁籠牢的滄桑老頭兒,其實也沒什麼(就像那破襪子),老人家卻像是無病呻吟般終日鬱鬱寡歡喃喃自語:「我總覺得欠他一個道歉。」後來我真的病了罹瘓胰臟癌,終於決定在女兒陪伴下踏上尋找老情人的旅程。

出發前夕電子信箱就收到老情人的來信。「果不其然!」(N又猜到劇情幾秒前就預告了),其實電影演到這裡我自己都覺得乏味了,收到信後老情人和我反射動作般一下子就熱絡起來,化解當年的誤會,一副快樂結局的樣子,不過畫面帶得很快,我過逝了,而女兒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和老情人連繫,由於我生前幾年已無力親自打字回信,老情人每年感恩節前總會捎信來問候,都是女兒代為回信。接著女兒也步入老年了,可是奇怪!這老情人怎麼還能每年來信熱情問候,她感到不解,父親70歲過逝至今又過了40年,她自己都80多歲了病塌在床,而老情人似乎還很健康長壽?不久她也離世了,她上大學的孫子手錶投射出一道熒熒光幕,遊標閃爍著:「你還好嗎?......」(來自老情人的問候)

聽說這是一部驚悚科幻電影。

N把爆米花扔在電視螢幕了:「爛透了,什麼科技驚悚片,只有最後不到一分鐘的偽高科技螢光就這樣想矇混過去。」另一個人把爆米花撿起來吃了說:「所以老情人走完了一趟朝聖之旅,竟然就給聖化了?先被還原成小孩子樣式,最後被還原成了幽靈,只能透過電子訊號表述?」這是一個說不出口(也沒人會信)的祕密,老情人只好再三推諉:「我過得很好,不用來找我。」(總語帶保留)

N說一定是演老情人的那位演員得罪了導演,戲份被取消掉了。還有人說可能是老情人的後代為父親年輕時的遭遇抱不平,故意的惡作劇。

不知道哪來的影評人結語:「那部紀錄片讓『完形肉義肢』成了專有名詞:描述那貌似完整卻全然無用的,那猶如完形肉義肢般的......人生好難用三部曲:棄之可惜的婚姻、不甚實用的宗教、留之無用的友誼。」這是我與老情人共同的連環夢。

可是兩個人怎麼可能擁有共同的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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