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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马勒音乐会

伯恩斯坦的讲座到斯特拉文斯基戛然而止,一方面他竭力展望未来、相信艺术,另一方面好像就是在很悲哀地宣告——艺术终结了。所以他把马勒放在之前的一讲,说马勒预示了死亡,所有的死亡:个体生命的死亡,调性的死亡,西方文化的死亡,艺术的死亡。斯特拉文斯基的paradies在这之后,是复兴么?是新鲜的或唯一的生机吗?显然伯恩斯坦很希望那是,但是理性上他并没有答案,而直觉上他可能觉得不是,那只是死亡漫长的尾音而已

MAHLER Selected Songs from Des Knaben Wunderhorn and Lieder und Gesänge aus der Jugendzeit , Baritone:Simon Keenlyside

MAHLER Symphony No. 7

真是一场近乎完美的音乐会!每年有些时候,TCO能够突然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全部展现出来,显示出世界顶级乐团的实力。还有另一些时候,从指挥到乐手都无精打采,听众也觉得无聊。不过没有对比就不知珍惜,据那些从这里搬家去波士顿和费城的内行人士说,她们觉得BSO和费城乐团都不如TCO。而我自从两周前听了辛西那提乐团之后,反省自己可能是被TCO 惯坏了,整天对它挑鼻子挑眼,结果出去听一次低一个等级的乐团,几乎被吓坏,大概已经不适应二流乐团了。辛西那提乐团按说也不是个不知名的乐团啊,但是乐队简直就只能说是在完成任务,对音色什么的一点敏感度都没有,当时普罗第二小协的第二乐章,Jumi Kang那么变化万千的音色,那么扣人心弦的律动,底下伴奏的单簧管和中提琴简直是木头,而且乐团整体音乐表达也不如TCO最无聊的时候。他们演奏《春之祭》的时候,就真的只是big and loud。而前天晚上TCO的马勒7,就绝不只是big loud stuff,而是充满各种微妙细致的趣味。TCO就像一把特别好的琴,在高手(指挥)手里可以发出任何他想要的声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特别着迷马勒作品中那些世俗片段:华尔兹,进行曲,等等,维也纳公园里的舞蹈、儿时波西米亚村庄里路过的军队、杂耍、集市......城市里或乡野山间,俗世的一切都进入了他宏大的音响,在里面活生生地重现,但却又全都变了形,肢体扭曲,带着小丑面具,好似Honore Daumier和William Hogarth的画,是一种caricature,而我就是着迷这种caricature。如果是正常的华尔兹和进行曲,那该多无聊啊!那就成施特劳斯一家子了。不禁再次想到伯恩斯坦在哈佛六讲最后一讲中对斯特拉文斯基和T.S. 艾略特的讲解,艺术面对新时代的无措,再也无法像浪漫派艺术家那样直抒胸臆(那样只会让人起鸡皮疙瘩),而只能反讽、戏谑、顾左右而言他。仍然美,但是只能是变了形的美。

世界不太平,俄乌还在胶着,中东又突然开打。TCO原定月底的以色列巡演因为战争而取消。我看着台上的乐团,估计1/3的乐手是犹太人,各个声部的首席和副首席里大约一半是犹太人,其中双簧管首席和年轻(22岁)的圆号首席的水平大概在世界上也屈指可数。而乐团的新首席(一个美国犹太人)更是今年才从以色列爱乐过来,那之前他当了七年以色列爱乐的首席。据说自9号以来,他情绪非常激动,虽然乐团不去了,但是他想自己飞去以色列,坐到爱乐乐团的最后一排去拉琴以示solidarity。这次本来是TCO首次巡演以色列,去年以色列爱乐来我们这里演出,作为友好交流。(我笑称,连首席都直接共享了)。但是战争一来,一切都灰飞烟灭,在炮弹和尸体面前,音乐实在太奢侈了。而中东,就像一个无解的结。

最近几周一直在反复听马勒,从2听到9(只跳过5),再从9听回到2,就这么反复。尤其是听伯恩斯坦指挥9的时候,真是听得无限悲伤。伯恩斯坦说,马勒是个预言家,他预言了一切——预言了死亡。艺术死了吗?也许仍然可以坚持说,艺术没死,只是变了。但我怎么也难以说服自己,这仅仅是变了而并不是变差了。人类社会在物质方面知识方面肯定是飞着进步了,在正义公平方面也许有所进步,但在艺术方面,我无法说服自己不是在衰败。马勒背对着悬崖,唱着白银时代的挽歌,《众神黄昏》的歌声早已响过,只剩下纵身一跃。然而悬崖之下仍有地面,一战过后仍有新兴的艺术,变了,且并不只是变了,也变粗糙了,潦草了,变低了。而谁又能想到,低处仍有悬崖。三十二年后,茨威格(又是一个犹太人)自杀了,在二战出现转机、美国参战、欧洲重现希望时,更何况他已经逃到一个安全国度里了,为什么反而要死?哦,他是唱着青铜时代的挽歌去死的。而更加后代的我们,大概就是身处黑铁时代,几乎已经无法真切想象白银时代的文化,却仍旧继续看见新的悬崖,以及难以想象的更低的地面。人类精神的坠落就像没有尽头,大概一直要掉落到地心里去。

伯恩斯坦的讲座到斯特拉文斯基戛然而止,一方面他竭力展望未来、相信艺术,另一方面好像就是在很悲哀地宣告——艺术终结了。所以他把马勒放在之前的一讲,说马勒预示了死亡,所有的死亡:个体生命的死亡,调性的死亡,西方文化的死亡,艺术的死亡。斯特拉文斯基的paradies在这之后,是复兴么?是新鲜的或唯一的生机吗?显然伯恩斯坦很希望那是,但是理性上他并没有答案,而直觉上他可能觉得不是,那只是死亡漫长的尾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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