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平
張潔平

希望探索媒介的各種可能,也希望做個一輩子的記者。Matters站長。

書摘:《寫滿字的空間》

2年前,我開始使用電子書平台閱讀盡量所有書。簡體中文用豆瓣閱讀、微信閱讀,繁體中文用Readmoo,英文用Kindle。在試用電子書平台時,我最喜歡看的是不同家的筆記功能。微信閱讀雖然選書比較頹,社交功能有點太annoying,但它的使用體驗、筆記導出對我來說,至今是體驗最好的。但自從我開始在讀電子書時畫筆記,並想在推薦一本書給朋友時,先把筆記分享給他,一個問題就出現了:版權。一本10-20萬字的書,我通常會做100條左右的劃線。我相信單單把劃線內容分享出來是有價值的,它並不會幫你理解整本書(畢竟斷章取義),但它可能是不錯的入口。我當然也希望那些打動我的句子、段落,可以打動更多人,讓更多人也去讀這本書。但版權怎麼辦呢?如下面分享的,我嚴格註明,以下書摘都來自作家畢飛宇的散文集《寫滿字的空間》,就夠了嗎?我有辦法給到作者更多、更自然的回饋嗎?我可以追溯自己引用的段落,把我可能的任何一點所得,分一點點給原作者嗎?如果不能,我是不是就應該鎖起來,不要大篇幅引用呢?

回頭翻看自己的閱讀劃線,再次被一些句子觸動,想要分享的時候,上述Matters一直在思考跟試圖解決的問題,也一起拋出來,供大家討論。

◆ 歌唱生涯

>> 做一个乡下的孩子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然而,如果你有过于亢奋的学习欲望,你的求知欲只能是盛夏里的狗舌头——伸出你的舌苔,空空荡荡。

◆ 我的野球史

>> 他听不见。可我看得见他坚硬而又磅礴的自尊。如果你断了他的球,那么好吧,你这个下午就算交代了,他会像你球衣上的号码那样紧紧地贴着你。为此,他不惜舍弃球队整体的利益,就为了和你丫死磕,——喊不住的,喊了他也听不见。如果需要,他可以贴着你,从星期五的傍晚一直跑到星期一的凌晨;如果你还需要,他也可以贴着你,从南京的河西一直跑到乌鲁木齐。这是可能的。

>> 没有恐惧做为基础的自信只适用于床笫与客厅,它只是虚荣,虽然虚荣很像诗朗诵,可它永远也上升不到可以信赖的地步。

>> 在NBA打了一个月之后,姚明告诉记者:“我找到呼吸了。”我喜欢这句话。它配得上姚明二米二六的身高——这里头有巨人所必备的坦荡与诚实。

◆ 人类的动物园

>> 好狗是有标准的,就是绝不学人样。狗的不幸是学了人,且通了人性。这真是狗的大不幸。人类的精明之处在于不让狗做真正的狗。让狗有点人模,同时又还是狗样。

>> 狗在这一点上不如狼的坚决。人类之所以不能蔑视狼,是狼有自己的原则:不给我骨头我吃人,给我骨头我同样吃人。狼这么恶狠狠地一路吃下去,人类只能远之。狼总是对人类说:在上帝面前,我们的灵魂是平等的。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动物园里最焦躁不安的就是狼。

>> 古埃及人在尼罗河畔、金字塔下、黄沙之上对生命的理想格局一定是绝望的。“狮身人面”说明了他们矛盾的心态。

这种绝望心态给了他们极大的勇敢想象:人类的理性精神+狮子的体魄=理想生命,只有这个生命方能与“自然”打个平手。这样的想象结果是苍凉的、诗意的,是哲学的,也是美学的。

◆ 飞越密西西比

>> 我是中国人,拿什么话都当真,我还活不活了?

>> 这个郁郁葱葱可不是哥伦布的郁郁葱葱,它是自然,更是人文。准确地说,是康德所说的“人的意志”,是大地之子对大地郁郁葱葱的珍惜和郁郁葱葱的爱。

>> 大地是什么?它还能是什么?它是历史的肌肤。

>> 善待这个世界,信任这个世界,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变成了现实。

◆ 写满字的空间是美丽的

>> 有一次,我用一把大铁锹把我父亲的名字写在了大操场上,我满场飞奔,巨大的操场上只有我父亲的名字。父亲后来过来了,他从他的姓名上走过的过程中十分茫然地望着我。我大汗淋漓,心中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兴奋与自豪。

>> 对我们的孩子来说,每一个字首先是一个玩具,在孩子们拆开来装上,装上去又拆开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是情趣盎然的,具有召唤力的,像小鸟一样毛茸茸的,啾啾鸣唱的,而在孩子们运用这些文字组成章句的过程中,摞在一起的章句都应该像积木那样散发出童话般的气息。

>> 他们害怕作文,骨子里是害怕表达的方式不符合别人的要求。在害怕面前,他们芭蕉叶一样舒展和泼洒的心智犹如遭到了当头一棒。他们有许多话想对别人说,他们还有许多话想在没人的地方说,他们同时还有许多话想古里古怪地说。表达首先是一种必须、乐趣、热情,然后才是方式、方法。害怕作文,其实是童言有忌。

◆ 一支烟的故事

>> 许多糟糕的开始都是由不敢坚持做自己开始的。

>> 有时候,最动人的温情往往会带来一种错觉:我们一起做了最正确的事情。

◆ 我能给你的只有一声吆喝

>> 高考作文考的其实不是学生,它考的是老师,或者说,它考的是教育本身,它要看一看我们的教育已经把同学们训练到什么程度了。

◆ 货真价实的古典主义

>> 小说家必须把传教士的每一句话还原成“一个又一个日子”,足以让每一个读者去“过”——设身处地,或推己及人。

◆ 找出故事里的高粱酒

>> 名词是硬通货。没有硬通货而只有观念与情感的文字有可能是好的论述,好的诗篇,但是,不可能是好的小说。这里的原因不复杂,小说是要建立世界的,名词是木柴、砖头和石头,或者说,是钢筋、水泥与黄沙。

>> 我熟悉莫言小说里的所有“物质”,作为“物质”的对应物,我就仰起了脑袋,不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些硕果累累的名词。莫言的名词令我眼花缭乱,在耳朵里“嗡”啊“嗡”的。我就馋,还饿。

>> 问题的关键是“我父亲”。“我父亲”这个名词是何等地关键,它在所有的名词那里游走。这一走,所有的名词合理了,有了奇妙的搭配。在这里,“我父亲”不再是一个名词,一个概念。它是一个视角,一个世界观,一个方法论。“它”决定了这个世界驳杂和斑斓的色彩,“它”决定了一些鬼祟的、直通灵魂的声响,“它”还决定了气味、味道、形状、节奏、速度。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 在莫言的笔下,名词与名词之间始终洋溢着浓郁的酒意。它们不安分。躁动。有时候甚至狂暴。我甚至还想起了罗曼·罗兰对克利斯朵夫的描述:他(克利斯朵夫,在酒席上)把各种各样的颜色往肚子里灌。许多人都不胜酒力,抱着脑袋摇摇晃晃地撞墙了。莫言却回家了。他打着酒嗝,用他笨拙的手指头野蛮地撞击他的键盘。在“各种各样的颜色”驱动下,莫言打开了他的一个世界,这世界汪洋恣肆。

>> 莫言把他完整的世界敲碎了。他要的不是完整。他要的是热烈的、蓬勃的、纷飞的碎片。

>> 卡尔维诺在论述老托尔斯泰的时候说:“与其说托尔斯泰感兴趣的是颂扬亚历山大一世时的俄罗斯而不是尼古拉一世时的俄罗斯,倒不如说他感兴趣的是找出故事中的伏特加。”

>> 与其说莫言感兴趣的是支离破碎的世界而不是一个完好如初的世界,倒不如说他感兴趣的是找到故事中的高粱酒。

◆ 几次记忆深刻的写作

>> 新娘子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很穷”,新娘子说:“我没有钱买珍贵的东西。”新娘子接着说:“我用我的头发编了一个戒指。”新娘子最后说:“用头发编戒指是很难的,我就告诉我自己,再难我也要把它编好。半年了,我一直在为我们的婚礼做准备。”

>> 一个女孩子在为她的婚礼“做准备”,男人很少这样。男人的准备大概只有两个内容,一、花多少钱;二、请什么人。这其实不是“做准备”。“做准备”往往不是闪亮的,剔透的,很难量化。相反,它暧昧,含混,没有绝对的把握。它是犹豫的。活到四十六岁,我终于知道了,人生最美好的滋味都在犹豫里头。

◆ 谁也不能哭出来

>> 因为人生经历的局限,我其实不是在现实生活中成长起来的,我的每一次精神上的成长都是在写作中完成的。无论你怎样批评我自恋,我都要说,我真切地爱着我小说里的那些人物,他们从不让我失望。我希望有这么一天,他们能对我说,我们也爱你,你从来也没有让我们失望。

◆ 谈艺五则

>> 想象力绝对是不可或缺的,但是,观察力的价值就在于,它有助于你与这个世界建立这样一种关系:这个世界和你是切肤的,你并不游离;世界不只是你的想象物,它还是你必须正视的此在。

>> 一个人在想象的时刻,他的眼神通常是不聚焦的,而在他观察的过程中,他的眼里布满了警惕。

>> 叙述不是叙述,是你处理关系,以及你的处世方式。所以叙述的第一要素是你介入事件的通常心态,然后才是语言。

>> 我写小说的时候时常对自己怀着一股不良的动机:事情就在这儿,小子,你说吧,我看你怎么说。

◆ 我有一个白日梦

>> 在写作《玉米》的四十天当中,我很静。是沉静,也可以说是沉溺。我几乎离不开我的电脑。一离开我就走神。我的太太指责我终日恍惚,她不知道,她的丈夫一点都不恍惚。他已经私奔啦。

>> 私奔的意思是这样的,在想象力的引导下,他确认了现实的可疑,他对另一个世界坚定不移。

>> 相信生活,你就不能相信小说,相信小说,你就不能相信生活。它们的精神是不一样的,貌合,神离。谁也没有撒谎,诚实使双方剥离了。

>> 我打算就这样写下去,一直写到我的嘴里只剩下最后一颗门牙。

◆ 《平原》的一些题外话

>> “丧父”这件事从来就不会因为生父的离去而结终,相反,会因为生父的离去而开始。

>> 《三国》与《水浒》里的人物所构成的是“公共关系”,剑指家国天下与山河人民;而《红楼梦》里的人物所形成的则是“私人关系”,我愿意把私人关系说得更形象一点,叫做“屋檐下的关系”,这里有人生的符咒与密码,“我见过你的”。

>> 在小说的世界里,我信不过公共关系。

>> 整整一个民族成了巨大的植物人。他失去了动作能力,内心在活动,凌乱,生动,是遥远的故往,像史前。奇怪的是,“家”的概念却在复活,人似乎又可以自私了。

>> 在中国的当代小说当中,“右派”这个形象其实已经有了他的基本模式,概括起来说,——他是被侮辱的,也是被损害的,他在政治上代表了最终“正确”的那一方,他是早觉者,他是悲情的文化英雄。

>> 在我的文学青年时代,我读过大量的“右派作家”和有关“右派”的小说,我的总体感觉是,我的前辈们偏于控诉了,或者说,偏于抒情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不能说这不是一种遗憾。

>> 在我交稿之后,我有很长时间适应不了离开《平原》的日子。有一天的上午,我端着茶杯来到了书房,坐下来,点烟,然后,把电脑打开了。啪啪啪,不停地点鼠标。我做那一切完全是下意识的,都自然了。文稿跳出来之后我愣了一下。这个感觉让我伤感,它再也不需要我了。我四顾茫茫。我只是叠加在椅子上的另一张椅子。

>> “我和《平原》一直手拉着手。我们来到了海边,她上船了,我却留在了岸上。”

◆ 《推拿》的一点题外话

>> “瘸狠、瞎坏、哑巴毒。”

>> 老大朱没有门牙,他的两颗门牙一定是被一棵树或一堵墙夺走了。但是老大朱喜欢咧着嘴,他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要露出疑似的、没有门牙的笑容。当他伫立在巷口或猪圈旁边的时候,乡村快乐的时光就来了,人们会把手指、树枝、鸡毛,甚至尖辣椒塞到他的牙缝里去,老大朱强颜欢笑,所有的人都可以透过他门牙上的豁口看见他愤怒的、无可奈何的舌尖——我们的笑声欢天喜地。

>> 什么是“苦中作乐”的精神呢?我想我知道。它的本质是作践,作践自己,并作践他人。

>> “演员”是明白的,看客也是明白的,这明白就是将所有的“脸面”一把撕碎,然后,“难言之隐,一笑了之”

>> 苦中作乐里头有人的尊严,它包含了自尊、帮助、友善和有所顾忌;而阿Q们的逻辑则是这样:我就不是人!我就不要脸!

>> 即使要,那也是虚荣,与尊严无涉。

>> 我不知道人的“终极问题”是什么,但是,如果“人”从“尊严”的旁边绕过去,那一定是一条不归路——在今天的中国,如果还有一群人、一类人在讲究尊严的话,那一群、那一类是残疾人。

>> 大多数人,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内,我们精神上唯一的向度是“利润”。在利润面前,我们无所顾忌,我们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还会将这样的无所顾忌,这样的无所不用其极上升到“智慧”的高度。

>> 这丢失不是发生在今天,它早就丢失了。它生龙活虎的、不知羞耻的“体现”则是在物质时代。

>> 这宏大仅仅是一个人内心的一个秘密,一个人精神上的一个要求,比方说,自尊,比方说,尊严。我认为它雄伟而又壮丽,它是巍峨的。我把任何一种精神上的提升都看得无比地宏大,史诗般的,令人荡气回肠。

◆ 恰当的年纪

>> 什么是好的语言?布封说:“恰当的词放在恰当的地方。”什么是好的机遇呢?我会说:“恰当的小说出现在恰当的年纪。”

>> 想象力的背后是才华,理解力的背后是情怀。

◆ 情感是写作最大的诱因

>> 我特别想写这样一种爱情,因为我痴迷一样东西:害羞。害羞的底子不是害羞,是珍惜。

◆ 我和我的小说

>> 我最痛恨的三个字就是“本报讯”。写下“本报讯”这三个字我就会处在弱智的状态,全世界都缺氧。

>> 本质上,我是个虚构的人

>> “他”是谁?我想这并不重要。我需要全力保证的是,在我的世界里,“他”是自由的,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挡、偏离“他”的行为与思想,“他”的能量与生长激素是最为尊贵的。

这样一说写小说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件事,你引导着你自己成了一个人道主义者。这是文学的最高要求,也是文学的基本底线。

◆ 手机的语言

>> 它暧昧,有点像打趣,有点像调情,它的特征是攻守兼备,它的魅力在于进退自如。它是聊天的上限,它也是故事或事件的下限,大大方方地亲昵,加上一点小小的脏。

>> 我们放弃了真挚,我们选择了半真与半假,我们的语言是油腔的、滑调的——恋爱、倾诉、表达感情都有新语言,更不用说“搞男人”或“搞女人”了。

>> 通过手机语言,我们在“粗鄙地享受”(陀思妥耶夫斯基语),我们的内心很难滋生并回味“很讲究的情绪”(哈代语)。

>> 我也在“粗鄙地享受”,我多么渴望我的内心能多一些“很讲究的情绪”。

◆ 记忆是不可靠的

>> 面对记忆,我们时常会做道德上的修正。这种修正是不自觉的,道德上的需要一下子就使我们的记忆变形了。

>> 记忆是利己的,它不可能具备春秋笔法,它做不到不虚美、不掩恶。记忆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人类的利己原则,这是人性的特征之一。

>> 有时候,让记忆偏离轨道,也许正是我们内心的一点需要,这需要其实挺可怜的,它有没有抵抗的意思呢?它是不是也构成了当事人与现实的关系?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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