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平
張潔平

希望探索媒介的各種可能,也希望做個一輩子的記者。Matters站長。

目光的方寸之間,她們的愛、平等與自由

去電影院看了這部 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120分鐘,魂魄都被收進了一道深深的目光裡。

看見。對我來說,整部電影就在講這兩個字。

約翰伯格很早就說,觀看和言語是人類與世界相處最基本的兩種方式。在觀看與言語裡,應該還內生著一種互動關係:存在——看見;述說——聆聽。「述說——聆聽」是在解釋自我與世界,「存在——看見」還原了世界的樣子,確認自我與它的關係。約翰伯格說「觀看先於語言」,最近我常常想,是不是語言的聰明迷霧,反而壓抑了原原本本的看見?

電影關於兩個女人。一個女人透過畫肖像,觀看另一個女人。但整個過程發生在男權社會運作機制的最底層。畫是要送給被畫者未來的丈夫,作為敲門磚——肖像被認可了,才有資格嫁過去,當然是沒見過面的。這樣的畫,本來是權力的眼睛。女人當然是知道的。拒絕了一個又一個男畫師。直到這個女畫師的出現,一開始以欺騙的方式出現——假裝陪聊,實則偷偷畫。但畫是需要觀看的,是需要看見的,她一次次凝視她,她一次次看回去。在看與被看的過程裡,就有什麼東西不太一樣了。第一幅畫完成時,女畫師違背了與僱傭她的家長的約定,告訴了被畫的女人真相。但關係並沒有結束。反而,被畫者說,這幅不好,這不是我,我們再畫一幅。再畫一幅的過程中,五天五夜,你可以想象,兩人關係可以到達的親密程度,都發生了,就發生在一遍一遍的凝視,與偶爾打破這凝視的觸摸裡。而且與第一次不同,這一次,凝視是相互的。如被畫者所說:「如果你在看我,那我又在看誰?」她能說出她每一個細微表情、小動作與情緒的關聯;反過來,她也可以。

因為看見,所以愛上。兩人深深的目光,與目光之下對方的面容、身體、表情、呼吸,都在畫布上、電影畫面裡被定格、滿溢,真是攝人心魄。

油畫是她們之間的觸媒。這畫本是充滿權力感的——就像十八世紀那些油畫裡的女體被呈現的方式一樣,男人要根據畫像來決定女人能不能過門。但恰恰,在畫與被畫者的彼此「看見」中,權力關係被解構了,同樣一幅畫的含義也被翻轉了。(第一幅畫不好,就是因為未能翻轉)。

因為看見,所以自由。平等的看見,原來可以讓被看見的人自由,哪怕是雙雙處在權力結構的最底層。再多問一句,什麼是平等?是一個人看另一個人的眼光特別深入、特別富有同理心嗎?其實不只是。平等體現在相互——「如果你在看我,那我又在看誰?」這不是看與被看的關係,而是她們看見了彼此。

當觀看沒有內生一組平等互動時,觀看很容易變成被濫用的權力關係——被觀看者無能為力,並且用觀看者的眼光改造自己。這部電影的感人之處,就是實現了在這目光的方寸之間,完整的愛、平等與自由吧。

不只是她們兩個人。片中也有一閃而過的一群女人,在深夜的野地裡聚會,燃起篝火,低聲吟唱。她們都是一群無名者,一群同樣被壓在權力底層的女人,沒有角色,但歌聲一響起,就讓人眼淚止不住。——那是被壓迫者的歌聲,雖然聽不懂歌詞,但立刻讓人想起聽到glory to HK的感覺。

歌詞很短,是意大利文。結束後查了查,愣住,是 "Non possum fugere." 「我无法逃脱。」

而兩個女主角,正是在這樣的人群(共同體)、火光與歌聲中,望見彼此,愛意大約就在這裡種下。

When in love, the sight of the beloved has a completeness which no words and no embrace can match: a completeness which only the act of making love can temporarily accommodate. 「戀人的目光就是一切,再多的言語與擁抱,都比不上戀人的凝視。」也是約翰伯格說的。

在人群與火光之間的看見,Portrait of a Lady on F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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